“奴婢怎麽敢。”陳才發身子都要躬到地上去了,訕笑答道。


    喜平已經收拾了趙馳扔在房間裏的東西,跟了上來,又把在地上跪著的盈香扶起來,四個人就下了樓。


    等走到廊下,前麵便是十字路。


    “殿下,還是穿了鞋再出去吧?”


    何安接了喜平手裏那雙布鞋,半跪在趙馳身前,捧著鞋子就等著趙馳伸腳。絲毫沒覺得自己一個禦馬監提督大庭廣眾之下為人穿鞋有什麽不妥。


    趙馳大約是真醉了,肆意的厲害,抬腳踩著何安的膝蓋把鞋子穿好便往外走。


    喜樂早就駕了馬車在外麵候著,一見五殿下醉醺醺的來了,下車放了腳蹬,又要扶他上車。


    趙馳一揮手,自己兩步進了馬車內。


    “……這,師父?”喜樂茫然。


    何安讓喜平帶著盈香在馬車後麵去坐,自己也上了車:“殿下喝醉了,先走再說。”


    馬車駛出了勾欄胡同,何安等了會兒,裏麵沒動靜,於是便掀簾子進去,趙馳靠在榻上,已經翻出了旁邊屜子裏放的梅子酒自己小酌著。


    “……殿下,還是少飲點酒吧。”何安弓著身子在車子裏很是不方便,便跪在軟榻上小聲勸道。


    “怎麽了,這酒不是放在這裏給我準備的?”


    “自然是的。”何安連忙說,“就是飲酒過量傷身。況且明兒個一早還得去西郊的皇莊呢,殿下。”


    趙馳置若罔聞,倒了杯酒遞給何安:“督公也同飲。”


    “殿下,奴婢不會。”


    “不會?還是不敢?”


    “殿下,奴婢是不敢,不敢。”何安哄著他道,“喝醉了在您麵前失儀那就是大不敬了。殿下饒了奴婢。”


    然而趙馳卻似乎真的醉的厲害,執拗的抬著手,等著何安。


    何安沒法子,隻好雙手接過來,手還沒收回去,卻忽然被趙馳抓住猛的拽上了榻。一陣天暈地旋,何安已是被趙馳壓在了身下。


    他驚慌失措,瞪大了眼睛看著上方殿下那張臉。


    趙馳低頭,長發披散下來,蓋著了何安半個肩膀。


    ”好香……”趙馳的鼻尖在他發絲間掃過,緩緩蹭過他的耳垂,脖頸,下巴……何安渾身都僵死原地,連呼吸都快緊張的沒了氣兒。


    醉酒的殿下仿佛多了幾分邪魅,少了點雍容的氣質。


    他就那麽蹭著何督公的肌膚,貼著極近,似乎是尋找那香氣的來源。


    “督公怎得如此好聞。”他聲音低沉沙啞,帶了點鬆香的氣息就鑽入了何安的鼻子。


    若說好聞……殿下才是真的好聞吧。


    何安看著距離自己極近的趙馳,感覺三魂六魄都丟了,緊張的咽了咽口水:“殿、殿下……”


    然後就見趙馳抬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


    最後那點兒意識也轟隆隆的散了。


    殿下這是醉了?


    要不要推開他?


    會不會僭越?


    “督公,我心中有疑惑。可否請幫我解?”趙馳在他耳邊道。


    “殿、殿下請講?”何安顫巍巍的回答。


    “如有人承了你的點滴恩情,這人回頭對你萬般殷勤。你信不信得過他是真心?”趙馳問。


    “這……這要看他是個什麽身份?”何安腦子亂糟糟的。


    “哦?還有這個說法?”趙馳笑了笑,“若是個宮中之人呢?”


    “宮中之人?”何安清醒了一點,躲了躲趙馳的眼神,“宮中便是個大醬缸,誰進來都得染得一聲腥。最怕有人拿著以前的點滴恩情當噱頭,表麵上萬般殷勤,背地裏還不知道挖了怎麽樣的坑,埋了什麽樣的刀,隻等著人往下掉呢。”


    趙馳安靜了一陣子。


    “殿下?”


    “我救了盈香,督公怎麽謝我?”趙馳不再追問,隻換了個話題。


    “奴婢多謝殿下。”何安連忙道,“殿下壓著奴婢,恕奴婢不能行禮謝恩。”


    趙馳笑了一聲,臉離他更近了。


    溫度燒得何安滾燙,連忙閉上了眼。


    接著就覺得肩頭一沉。


    睜眼一看,殿下已經側頭在他肩膀處不動靜了,接著平穩的呼吸聲傳來——今日看來是真的醉的厲害,殿下就這麽躺在榻上睡了過去。


    “師父,去五殿下府上嗎?”喜樂趕著車問。


    五殿下帶著個勾欄院裏的娘子回家?


    明日京城裏怕不是要傳遍了,殿下的名聲可就不好了。


    如今院主是不敢說的,那陳才發帶著個妖道也絕不敢聲張……隻要不回殿下府上這事兒都不算落實。


    何安主意已定,也不敢推開殿下,就那麽躺著,對喜樂道:“回咱們家。”


    *


    趙馳醒的時候,頭頂是一塊兒沒見過的床頂,雕刻的海棠花花團錦簇,床裏外兩層,鏤空描金,乃是一張拔步床。


    他剛坐起身怔忡著,就有人在簾子外問:“殿下醒了?”


    掀開簾子一看,是個沒見過的小太監,手裏抓著一把葡萄幹嚼著,見他掀開簾子,忙不迭的把葡萄幹塞回袖子裏,躬身道:“殿下早。”


    “這裏是?”


    “奴婢的師父是何安,昨兒殿下喝醉了,師父便把殿下接到咱們家了。”喜悅說著往後退,“我去叫師父去。”


    說完這話喜悅一溜煙的跑了。


    又過了頃刻,何安便推門進來了,站在拔步床外低聲道:“殿下醒了,可要洗漱?”


    趙馳腦子還有點痛,揉著太陽穴問:“什麽時辰了。”


    “醜時剛過,離早晨還有陣子,殿下要不再睡一會兒。”何安應道。


    “不了,起吧。”趙馳伸了個懶腰,便下了拔步床。


    自有仆役端了洗漱用具上來,在門外轉交給喜樂,又由何安親自挽袖侍候,先是一碗淡茉莉花茶漱口,又擰了熱氣騰騰的帕子給趙馳洗臉。


    滾燙帕子在臉上一覆,趙馳終是清醒了。


    “我得回府一趟。”趙馳道,“還得去邀了徐大人”


    “徐郎中已經請來了,行李都帶著。”何安道,“您府上也去過,星漢也牽了過來。馬車也備好。早晨吃了早點,就能出發。不耽誤行程。”


    “督公想的周到。”


    “奴婢應該的。”


    趙馳看他,態度擺得端端正正,絲毫不曾提及昨夜車上的舉動。


    殿下果然前夜是喝多了,忘了最好,忘了最好。


    何安鬆了口氣,安下心來。


    *


    按照計劃,先往西去,走約莫百裏地,走到西山腳下,勘察完畢永定河,再轉回往東頭途經順義、懷柔入通州,勘察周圍水係,最後察溫榆河,到通州渡口,觀運河,複又回順天府。


    一路行程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來去也有三五百裏地,外出需兩月餘。


    辰時一到,便有四衛營的親兵百餘人騎馬而來,停在何督公府外,隨行護駕。率兵的乃是武驤左衛的千戶高建明。


    一行人收拾停當,何安帶著喜平喜樂二人,喜悅看家。又與趙馳、徐逸春、高建明一行浩浩蕩蕩先向北出了德勝門,再往西,奔西郊而去。


    沿途多有水係,走走停停,趙馳與徐逸春一路聊的頻繁,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何安總覺得殿下突然對自己冷淡了些許。


    再往西行,便入了山巒之間,天色有些晚了,安排人沿河安營紮寨。


    趙馳還在跟徐郎中站在河邊聊事,徐郎中慷慨激昂,一幅遇見明主的模樣。看得何安百味紛雜,悵然若失。


    高千戶讓隨行的廚子烤了肉,熬了肉粥,端了過來給何安。


    “督公,要不先吃飯?”高千戶性格相當的直接粗放,“讓五殿下和徐大人討論去,一會兒我讓下麵的給他倆也送飯。”


    何安嫌棄的瞥了一眼他手裏木碗,一坨漿糊樣的東西,裏麵漂浮著好幾大塊五花肉,旁邊碗裏是一大碗切碎了的豬後腿。


    “就這樣的吃食,也敢拿過來,也不怕髒了咱家的眼。”何安鄙夷道。


    高千戶也不生氣,嗬嗬一笑:“督公你也知道,衛所裏的廚子就那樣。拿刀幹架可以,拿刀切菜那都是副業。咱也沒啥要求,能吃就行。”


    “不要了,喜樂已經支了小爐在做飯了。你這個給徐大人留著。”何安把那倒胃口的飯菜推給了徐逸春留著。


    高千戶便派人過去喊徐逸春用膳,不一會兒徐逸春便從河畔走了回來,過來的時候看也不看何安,隻微微點頭便徑自走了。


    何安沿著小路往前兩步,便見著殿下的身影站在河畔,銀色的月光從他身後鋪灑在河麵上,冷清的波光淩淩,微微的水聲拍打河岸兩側,鵝卵石顯得圓潤且柔和。


    “殿下。”何安上前,躬身喚道,“夜已深了,用了膳還需早些歇息,明日且有路趕。”


    “嗯。好。”趙馳簡短說完,轉身便走。


    何安愣了一下連忙拽著衣擺小步跟上,快走到營地時,他咬了咬嘴唇,快走兩步,已是半攔在趙馳側前方:“殿下,奴婢是哪裏做的不好讓您不悅了嗎?”


    趙馳一愣。


    月色下何安躬身垂首,肩膀在微微發抖,看著有些可憐。


    然而他一時不答話,何安心裏便發慌沒了底兒,也不顧地上都是些石頭砂礫,頓時就跪了下去,繡工精美的馬麵裙頓時就髒了。


    “殿下息怒。”他急聲道,“您消消氣,打也行罵也行,奴婢都受得住。”


    “督公哪裏錯了?”


    何安腦子裏一片空白。


    哪裏錯了?


    他怎麽知道哪裏錯了?


    以前當小太監在宮裏,哪兒來的原因,主子們不高興了,想打想罵不問緣由。


    “惹殿下不喜,奴婢便是錯了。”何安連忙道,“殿下不高興便是奴婢沒伺候好。大錯特錯,奴婢該死,殿下責罰。”


    大約是世態炎涼見多了,想起這何督公曾對自己的那一麵之緣,反而覺得警惕。


    然而這一刻。趙馳的心,忽然就軟了。


    這何督公垂著頭跪伏在地,說的話都不講道理,句句刀鋒都隻針對著自個兒。


    後脖頸在月色下顯得白皙脆弱,隨便什麽心懷不軌之人都能要了他的命。


    他是別有所圖也好,還是虛情假意也罷。


    又有什麽關係。


    管他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來曆,背後到底懷著什麽樣的居心。


    他趙馳看上的人,又何懼他翻出什麽花樣來。


    *


    約莫是過了許久,何安連呼吸都不敢大喘氣兒。


    趙馳撩了袍子,半蹲下去,扶住他的手腕往上托。


    “滿地都是石子,膝蓋痛不痛?”趙馳問他。


    常年在宮中,跪這個妃子,跪那個殿下,從不覺得膝蓋痛,那膝蓋早不是自己的了。


    可殿下就問了一句。


    何安就覺得膝蓋痛的難耐。


    鼻子一酸,眼眶就紅了。


    “不……不痛的。”何安喃喃道,“奴婢……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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