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馳與十三在道口分別,眼瞅著十三往十王府的方向走了陣子,這才徑自回了府邸。


    趙馳雖然身為五皇子,多年不在京城,人事變換,母族衰弱又少了庇護。連住的府邸也不是什麽特地為他建造,乃是母族以前留下來的產業,甚為荒僻——算下來也就比住入十王府跟一群皇子公主們作伴好上那麽些許。


    因此這次出門連仆役也沒讓跟,一個人騎著馬,在這京城鬧世裏晃晃悠悠的走。


    府門外白邱早帶著仆役再等候,見他到了,連忙有人牽了馬,拿了腳凳過來,趙馳也不等,飛身自下了馬,拉著白邱便進去了。


    “殿下今日可曾見著何督公?”待趙馳坐定後,白邱問他。


    “如參書所料,不曾見著。”趙馳道。


    白邱點點頭:“那便對了。”


    “這個何安是個什麽人物?”趙馳說,“以前我還在京城時為什麽沒有聽過?”


    白邱一笑:“殿下離京多年,不記得也應正常。況且這何安原本也不叫做何安,都是入了宮才改了名字。”


    “哦?”趙馳道,“他還大有來路?”


    “說起來這何安和殿下也還有些淵源。”白邱道,“殿下應記得二十年前一樁舊案。”


    趙馳垂下了眼簾,問道:“白參書可是指陳寶案。”


    “正是。”


    陳寶也不是什麽重要任務,不過是個五十出頭剛熬入司禮監當個抄錄文書的太監。也沒有犯什麽大事,不過是入了司禮監三天,抄錄的文書便錯了五六個字。偏偏一份還是機要密信。


    陳寶因了此事獲罪,賞刑二十大板。


    板子不多不少,偏偏被打死了。


    宮裏死個太監不算什麽,收拾陳寶遺物的時候卻找到了金額過萬的銀票,還有與當朝多為大臣言語過密的書信。太監與官員私相授受倒也不算什麽大事,然而買賣司禮監機要文書卻已經是離譜了。說起來是誅九族的罪。


    皇帝震怒,命令徹查此事。抄家的抄家、問斬的問斬,流放的流放。


    朝野勢力天翻地覆,無數曾經風光一時的人物紛紛落馬。


    其中有一江姓人家,滿門抄斬,隻有幼子不過七八歲,高不過人膝,按照慣例便送入宮中淨身為奴。如今也已二十年過去了。


    “你是說,何安就是江家小公子?”趙馳眉頭微微一動。


    “正式。何安入宮前名江月。乃是江家最小的孩子。皇上心善,不忍殺他,故送入宮中。名字自然也是沒了,後來機緣巧合認了四品掌印太監何堅做幹爹,這才有了名字叫做何安。所以殿下不認識他也是情理之中。”


    “你說他叫江月?”趙馳皺了眉。


    “正是。”


    “我昨日選的那方硯台便換做‘江月’。順手寫了個箋,應那硯台的風雅,乃是春江花月夜裏描寫江月的兩句。”趙馳道,“沒料到這何公公原名江月。這怕是不妥。”


    白邱一聽,沉吟道:“那殿下未來還是少見這位何公公為上。”


    趙馳點頭唏噓道:“宦海沉浮、翻雲覆雨,今日這家樓起,明天那家台塌。江月不是因罪入宮第一人,亦不是會最後一人。本就是顧不過來的。”


    “殿下說的是。”


    *


    何安第二天起了個早,穿了身藏青色曳撒,發髻讓喜悅仔細盤起帶冠,又換了雙新皂靴,等出了臥室喜樂一見,愣道:“師父,今日怎麽起得這麽早,又不是您當值。”


    “我今日去師兄處一趟。”何安道,“你把庫房裏那對紅瑪瑙佛珠給我裝上,還有之前江南進貢的那一盒子脂粉,再準備八千兩銀票。昨日五殿下登門拜謝,是想通過我謝鄭獻。這事耽誤不得。”


    “師父把那端硯送給師叔不行嗎?”喜樂頓了頓,“師傅是不是舍不得?”


    “那端硯能值多少錢?”何安被他戳中了心事,皺眉說,“鄭秉筆的胃口,你難道不知道?叫你去便去,怎麽這麽多廢話!”


    喜樂見他真的不耐煩了,也不敢吭聲連忙去庫裏去了東西裝好,給何安備上,又讓人備轎,送了何安去鄭家宅子。


    鄭獻那宅子就在皇城根下,離司禮監也不算遠。


    何安進去,鄭獻正在更衣。他便讓人下去,自己給鄭獻穿衣。


    鄭獻也不覺得不妥,斜眼瞥他,瞧他低眉順目的,不陰不陽的笑了一聲:“師弟這是怎麽了,今兒這麽早來我這兒。”


    何安討好的笑了笑:“昨兒尋了一方脂粉,瞧著喜歡,知道秉筆今日要去司禮監當值,早早給您送過來試試。”


    “哦?”鄭獻道,“想必是好東西。那我倒要試試。”


    說完這話鄭獻便在鏡前坐下。


    何安拿出那盒子粉來,給鄭獻塗抹。


    他們這群太監,長期站立躬身,又作息難定,全是跟著主子們來,輕鬆了幾日無事,一旦有事便三四夜睡不了覺。臉色憔悴蠟黃,多有人喜好塗點脂粉,遮一遮膚色。


    等他給鄭獻上完粉,鄭獻細細打量,滿意到:“確實不錯。”


    “那這盒子脂粉,便放在此處了。”何安把那匣子打開給鄭獻過目,裏麵的鐲子和銀票都一清二楚。


    鄭獻點頭:“師弟你有心了。”


    “我這顆心,也就裝著您。時時刻刻。”何安笑著恭維道。


    “昨兒五殿下去了你處?”鄭獻問。


    “是的。”何安道,“什麽事都瞞不過您。”


    鄭獻笑道:“你說你何安是圖什麽?那個老五,讓皇上送出去,漂泊這麽多年,京城裏什麽人事都儀仗不上,你非巴巴的求我在皇上麵前說清,把他弄了回來。還浪費這麽多銀兩錢財,何必呢?”


    何安賠笑:“師哥,他與我有恩。做人得知恩圖報不是?”


    “我看你這恩,是報不了。”


    “師哥這話怎麽說?”


    “從大皇子往下數,哪個皇子不是成年便封爵,好了是個藩王,差點也是個國公,送去偏遠封地,從此再不能回京。這五皇子雖說因為外出遊學這麽多年沒有封號,這次回了京城,皇上若是想起來,怕是呆不了幾日,變得了封號去封地了。 你上下打點,辛辛苦苦把他弄回來……這心思怕是要落空。”


    何安怎麽能不知道五殿下前麵這個坎兒,他緩緩道:“嗨,這各人有命,我也隻能盡力。總之是謝謝師哥了。”


    “你要謝我,倒也簡單。”鄭獻說,“有一件事,你替我去辦了。陳貴妃身邊有個宮女叫采荷,我看她年齡二十,無依無靠的,原本想納她做對食,她卻不同意,說是有個朱姓的情郎一直等著她,二十五歲出宮便要娶她。這我就難辦了。”


    鄭獻笑道:“我讓人打聽了一下,聽說那朱汾是在四衛營裏當差。四衛營歸你們禦馬監管,這事兒,恐怕得師弟出麵。”


    “師哥放心,我一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朱汾想通了這關鍵所在。”何安道。


    *


    趙馳回京道謝這事兒,至此便算辦妥當了。


    何安心裏也定了下來。


    回了何宅,何安想了會兒,叫了喜平來:“四衛營裏有個叫朱汾的,你去讓人盯著,若是出去訓練騎射,便找個機會讓馬兒踩斷了他的腿,事情利索點,別讓他再有站起來的機會。”


    “知道了。”喜平道。


    “留他條命。”


    “奴婢省得。”喜平作揖後退下,喜樂喜悅二人伺候。


    “這日頭不早了,師父可以要用膳?”喜樂問。


    “……五殿下今日要過來嗎?”過了好半會兒何安問。


    他這一句把喜樂給問愣住了,過了好一陣子喜樂才開口道:“殿下怕是不過來了吧。這都後半晌了,也沒見有人遞過來拜帖。”


    “你昨兒不是說五殿下要改日拜訪嗎?”


    這客套話也能往心裏去?


    喜樂心裏嘀咕了一下,知道自己家這尊神佛遇見了五皇子的事情就犯混,隻好哄著說:“改日也不定是今兒啊。殿下多忙。”


    “那倒也是。”何安覺得也算不錯,“那便吩咐備膳吧。”


    過了大概三刻,後廚就道飯菜已經準備妥當,何安去了餐廳,坐下來上了三個菜,全是素菜清湯寡水的。


    何安頓時眉頭就皺起來了:“這是怎麽回事。”


    “依舊是按照您的吩咐,今日午膳是下麵小的們從五殿下府邸抄來了菜譜,和五殿下吃的一模一樣。”喜樂說。


    何安頓時就焦慮了:“殿下回了京城,就吃這樣的飯菜?長久了餓病了,餓瘦了可怎麽好?”


    “興許殿下吃齋念佛呢?”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喜悅說。


    何安瞪了他一眼:“放屁,五殿下是世間最尊貴之人,吃什麽齋念什麽佛!”


    他站起來來回踱步,然後對喜樂說:“下午就讓尚膳監安排廚子雜役去五殿下府上……不,讓尚膳監、尚衣監、尚寶監,還有四司八局都給咱家去,看殿下府上缺什麽、少什麽,全都給咱家采辦上,每一條每一項咱家都要親自過目。但凡有不合適的地方,有辦事不利之人,咱家饒不了他!”


    喜樂應了一聲,連忙出門辦事去了。


    就剩下腦子不太好的喜悅,他磨磨唧唧半天,肚子咕嚕響了一聲。聲音不小,何安都聽到了。


    見何安瞅他,喜悅嘿嘿一笑,小聲問:“公公,要不咱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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