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母親’的概念,遲玥已經很生疏了。


    這些年來,單是讓自己不被現實壓垮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精力,哪裏有時間思考所謂的‘母親’?


    遲玥也並非是不期待母愛。


    若是他不期待,九歲那年便不會跟著葉露回家。


    可惜,不過短短兩個月時間的幸福生活過後,遲玥再度被打回原形。


    他又一次被‘幸福’拋棄了。


    脫離史廣善回到孤兒院之後,遲玥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調整好心態。


    盡管如此,在夜深人靜的夜晚,他依舊忍不住想這樣一件事。


    如果,僅僅是如果。


    如果他不是幸福了兩個月,而是幸福了兩年後才遭遇後期的貧窮和家暴,那他還能否這麽快的就站起來麵對現實呢?


    好比野貓的家養馴化和野花的溫室移植,在經受了人們的悉心照料之後,它們未必能夠再度適應外界的風吹雨打。


    人也如此。


    遲玥為自己僅僅兩個月的幸福感到遺憾同時,心底深處卻也忍不住慶幸。


    慶幸他隻在溫室裏待了兩個月,而不是更長的時間。


    因為遲玥會害怕。


    害怕若是被照顧的時間再長一些,他將再也無法站立起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或許便是因為那一次收養失敗的經曆,遲玥徹底丟棄‘父親’和‘母親’這兩個詞匯,從心底深處開始排斥收養家庭。


    但那時的遲玥沒有想到,現實其實還可以更加糟糕。


    被富豪家庭認回,一夕之間從社會最底層上升到了金字塔的頂端。


    本該是值得慶賀的事情,但現實卻並非如此。


    父子關係平淡,兄弟關係僵硬,還有個時刻躲在背後‘關照’他的幕後主使。


    血緣上的關係似乎並不能給遲玥帶來任何便利,他依舊是那個被‘家庭’拒之門外的孤兒。


    整個秦家,唯一會發自內心對他釋放善意的,竟然隻有秦逸,那個被錯認的秦逸。


    然而遲玥再度弄錯了。


    曾經,他或多或少會認為秦逸占據了他的位置,搶奪了本該屬於他的幸福生活。


    但現實卻給了他狠狠一個巴掌。


    事實是,秦逸是秦家主母親自抱回秦家的。


    從頭到尾,秦逸所享受的都始終是他自己的人生。


    來自家主秦振英的慈愛疼寵是他的,來自主母舒姚的悉心照料是他的,來自兄長的喜愛保護也是他的。


    無論是從哪個方麵來講,秦逸真的從來不欠他的。


    相反,如果當年遲玥真的被抱回秦家的話,依舊不會感到幸福,甚至可能比自小在外的孤兒生涯還要淒慘。


    因為秦家裏麵有一個容不下他的舒姚,有兩個處處刁難欺負他的雙胞胎哥哥。


    至於那看是好人的秦皓,他會反抗自己的母親來幫助遲玥嗎?


    不可能。


    那麽秦家家主秦振英呢?他能勸說舒姚停止報複,解救遲玥嗎?


    也不可能。


    因為受了太多次的傷害,遲玥從心底深處抵觸親情,不相信親情的存在。


    這樣的潛意識反應在現實裏,就是遲玥在看到舒長樂站起身朝他走來的那一刻,瞳孔一縮,一瞬間腦袋放空,頭也不回的跑出了瘋人院。


    在病房外麵等候的顧清逸隻覺的眼前一陣風吹過,再然後便沒了遲玥的影子。


    遲玥原先站立的門口則被一個有些眼熟的女人占據,神情憂傷且彷徨。


    她的眼睛裏有著同方才的遲玥如出一轍的恍惚,仿佛剛才個在門口一晃而過的少年隻是她的錯覺。


    由長久的思念而產生的錯覺。


    顧清逸腦子轉了一圈,便想明白了大概。


    近鄉情怯。


    遲玥可以麵對一個不明確血緣關係的陌生女人,卻無法正視一位真正愛他的母親。


    那是孤獨了太久的人對親情本能的抗拒。


    害怕一旦回歸了親情,便再也無法回到獨自一個人的生活。


    心內搖頭,顧清逸上前一步,將舒長樂請回了病房。


    關上房門,禮貌開口:“伯母您好。遲玥他還需要時間適應,您有什麽疑問可以先問我。”


    ******


    舒姚恐怕沒料到會被兩個雙胞胎兒子賣了個幹淨,為了自保難說不會對瘋人院的舒長樂出手。


    為了確保舒長樂的人身安全,顧清逸離開孤兒院之前,特易同院長先生交代了一番。


    他的人正在趕來的路上,會在今天之內將舒長樂接走。


    所幸院長先生是個難得的正義之士,能夠證明舒長樂精神正常的鑒定早幾年前就已經做好,隻等她能夠心安出院的那一天。


    這倒是省了顧清逸的功夫,心中對院長先生的好感又多了些,當真決定要捐贈之前隨口一提的先進醫療設備。


    當然,這是後話。


    當下顧清逸最關心的,除了舒長樂的安危外,再來便是跑出去的遲玥。


    同院長交代完,又留下司機王壑以防萬一,顧清逸便出了瘋人院。


    在瘋人院門口左右張望,尋找少年人的影子。


    遲玥一直在瘋人院門外等著顧清逸。


    人就坐在花壇邊上,頭埋在他兩條腿中間,抱膝縮成一團。


    模樣瞧著可憐極了。


    顧清逸看到人後,心裏微微一疼,才快步來到少年人跟前。


    蹲在遲玥麵前,自下而上,輕輕揉了下他毛茸茸的頭顱。


    “怎麽啦?”


    遲玥搖頭,沒有說話。


    “王叔被我交代了一些事情,要在這裏等一會兒。我不會開車,你介意和我一起走走嗎?”


    遲玥這才動了一下,從自閉狀態裏走出。


    緩緩的抬起頭,露出一雙黑且灰的眼,正視麵前眉眼溫和的青年。


    問道:“去哪兒?”


    “不知道。就隨便走走,這附近風景不錯,散散心也好。”


    顧清逸托腮思索,“我記得來時的路上看到一個公園,距離這裏大約一站地左右,去和我一起看看嘛?”


    遲玥眨了下眼睛,卻是道:“頭發呢?”


    問的是舒長樂的頭發。


    在一切沒有定論的情況下,遲玥依然不願相信舒長樂是他的母親。


    一切都有待調查。


    顧清逸拿出一個小盒子,“在這裏。”


    “謝謝。”


    說著,遲玥從花壇上跳下來,“公園在哪兒?”


    顧清逸跟著站起來,拉住少年的略顯冰涼的手,十指相扣,溫聲道:“我帶你去。”


    瘋人院選址郊外,遠離城市中心,交通不太便利。


    但郊外也有郊外的好處,少了一些城市的喧囂,多了一分大自然的寧靜。


    眼下是六月天,公園池塘內荷花開得正好,有不少退休後閑來無事的老人在岸邊閑逛。


    三三兩兩的人聚集在一起,在忙碌的大城市裏享受難得的悠閑時光。


    空氣裏全是寧靜和愜意。


    遲玥腦中緊繃的弦被環境所影響,漸漸放鬆起來,表情也不那麽僵硬了。


    “你在裏麵待了那麽久,都和她說了些什麽?”


    “也沒什麽,談了些過去的事情。”


    “……有沒有提到我?”


    “有。”


    遲玥抿了抿唇,有些遲疑的問:“說了我些什麽?”


    “不多,隻說你要高考了,眼下正是備考關鍵時候。”


    “她說了什麽?”


    顧清逸卻沒回答,而是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張明信片大小的卡紙。


    遲玥眼睛盯在那張紙上,久久無法言語。


    那上麵是一個少年人的頭像。


    短發微揚,對著畫外的人笑得燦爛。


    正是遲玥本人不錯。


    分明是第一次見麵,卻好似將人刻印在腦中無數遍一樣。


    用筆幹淨利落,一蹴而就,沒有一根多餘和失誤的線條。


    “我聽舒女士說,她大學學的是油畫專業的。”


    顧清逸適時開口,“聽說原本是一名前途無可限量的天才畫手,很得老師器重。可惜瘋人院的資源有限,唯一能得到的,也隻有一些鉛筆了。”


    事實上,再早一些時候,舒長樂是連鉛筆都得不到的。


    理由是鉛筆削尖後可以充當利器,放在舒長樂手裏不安全。


    也就是院長好心,在得知舒姚出國之後,便放寬了對舒長樂的限製。


    顏料和各類筆刷不好弄,但鉛筆和紙還是應有盡有的。


    僅僅一眼的功夫,就把在門口一晃而過的少年記錄在紙上。


    那是最陽光的笑容,最好的少年模樣。


    顧清逸握住了遲玥的手:“舒女士要我轉告你說……”


    遲玥視線從畫像裏轉移,落到顧清逸臉上。


    “她說,高考請加油。”


    顧清逸笑了一下,“她還說,她相信你。”


    “相信我……”


    遲玥喃喃,“為什麽會相信我呢?她分明一次也沒有見過我。還是說你告訴了他我平時的成績?”


    顧清逸搖頭:“沒有,我並沒有和舒女士聊太多關於你的事情。畢竟她是否你生母一事尚未論斷,就隻和她說了你要高考。”


    “……她就不怕我成績糟糕,考不上好的學校嗎?”


    “這個問題我也問了。”


    “她怎麽說的?”


    顧清逸沒有立刻回答,腦中閃現出女子聽得這句問話時候臉上的笑容。


    那是很溫暖的笑:“成績好壞有關係嗎?隻要他人還健健康康的活著,長命百歲,比什麽都好。如果可以,我很想像其他家長一樣,在他考試的學校門口耐心等著。等到他考試出來,不問好壞,隻簡單擁抱他一下就夠,然後再和他說一句,‘考試辛苦了,回去想吃什麽?媽媽給你做’。”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女人眼角流下一滴淚。


    “幸好,我真的見到他了,不是夢。”


    說話時,蒼白的手輕輕撫摸畫上笑容幹淨的少年。


    從回憶裏抽身,顧清逸道:“她對我說,成績如何並不重要。”


    他握緊了遲玥的手,向他傳達那位女性的善意,“她隻希望你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遲玥默,視線再度回歸畫麵。


    指著畫中人,問道:“她為什麽會畫笑著的模樣呢?”


    顧清逸看了一眼那略有些奪目的笑容,“或許是因為她希望你能一直笑著吧。”


    “你笑起來時的模樣很好看。”顧清逸指腹蹭了下遲玥的臉頰,“所以,多笑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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