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衍隨車抵達東城市,接待他們的是市刑警支隊的支隊長,幾位領導碰麵後顧不上寒暄,又開始新一輪的會議。


    投影幕上是一組新照片,分別是嫌疑人與嫌疑車輛,謝衍快速地記錄下幾名嫌疑人的身高體型與容貌特征。


    隊長站在熒幕邊,指著嫌疑車輛說道:“最新的情況是這樣,這幫人從x市出發開往本市,車內除攜帶毒品外,還有大量槍支彈藥,根據我的經驗啊,過了高速卡口,犯罪嫌疑人很有可能拆車牌,甚至換司機,大家可以記一下車內的裝飾物,擋風玻璃上的年檢標誌和車身磨損對比可疑車輛。”


    謝衍手中的水筆轉了一圈。


    一輛解放牌的紅色廂式卡車,車身老舊,多半是套牌二手車,反光鏡上係著紅色絲帶,後視鏡上垂著一串護身符一樣的東西。


    在對嫌疑車輛進行一番了解過後,副局部署分工。


    牆上圖片切換成了東城市地圖。


    “整座城市一共有五個高速路口,每個高速路口都會安排一輛車等候,但凡遇到嫌疑車輛就跟上去,替補車輛隨時頂上,如果不是嫌疑車輛,跟蹤車輛就及時下高速撤回,繼續觀察。”


    副局的手指在熒幕上劃過:“嫌犯經過高速路口後,肯定會隨機地選擇一個出口下去,我們將在各個收費站上全部安排上我們的人,就來個甕中捉鱉。”


    交通運輸局的負責人也在此次會議之中,他運用老到的經驗,整合分析了一下卡口和收費站的情況,分別和刑偵,緝毒組的兩位隊長進行了嚴格周密的部署。


    東城市高速收費站一共是十個,也就是說,在這十個地方必須全部布置警力。


    每個高速路卡口堵上一輛車跟蹤匯報情況,確認疑犯在哪個出口下去之後,立刻通知在收費站點蹲守的刑警特警等實施具體的抓捕工作。


    運輸局負責人說:“我們已經向收費站指揮中心發出通知,下午一點以後,所有收費站隻放出一個出口,以免誤傷群眾。”


    “這樣嫌疑人估計會有所警覺,萬一他們率先派一輛車先經過收費站的話怎麽弄?”


    萬事難兩全,幾位領導思忖再三,決定在傍晚五點半以後再封閉其他出口。


    “高速路口從一到五,各路民警也分成五個大組,分別對應五個卡口。”


    謝衍被分在第四行動組。


    第四卡口下去,分別是abc三個收費站,他就被分在第四卡口的c號收費站。


    警力有限,每個收費站口堵三輛車,每輛車上一名為駕駛員,剩下三名負責抓捕。


    全都部署好以後,領導靠近話筒:“大家都清楚了沒有?”


    “清楚了——”回應他的是鏗鏘有力的聲音。


    這次行動中,有很多都是像謝衍這樣的年輕人,第一次參與重大圍捕任務,忐忑不安,同時又像一頭頭猛獸,睜著躍躍欲試的雙眼,每一對瞳孔,都飽含狼性與熱血。


    在執行任務之前,隊裏給大家發放了防彈衣。


    謝衍隻在學校組織的實戰演練中穿過這玩意兒,十分笨重,像扛了一堆鋼板在身上,肌肉無法伸展,勒得喘不過氣,腰間好幾個鎖扣費半天勁才扣上。


    晚飯都是在車裏吃的,麵包加礦泉水,不過蹲守時不方便上廁所,大家都很克製,隻喝了三兩口便放下了。


    和謝衍同車的是一名老刑警和兩名年輕特警,謝衍負責開車,其他三名負責抓捕,必要時也會衝出去加入抓捕行動。


    之前沒見過麵,剛開始大家還有些拘謹,由於蹲守的過程十分無聊,漸漸就聊開了。


    一名特警也姓瞿,謝衍在聽到這個姓之後不由地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我有個朋友跟你一個姓,這個姓還挺少見的。”


    “他叫啥?”


    “瞿錚遠,就拍電影那個。”


    “瞿影帝啊,你要是他朋友,那我還說我跟他談過戀愛呢!”


    “……”


    大家各自分享著自己來這座城市的原因,感情經曆來消磨時間,謝衍大多數時候都是個傾聽者,因為沒人會相信他和瞿錚遠之間的那段情。


    其中一名特警叫王凱峰,看著倒是一副鋼筋鐵骨,結果就是個資深吃貨,都在執行任務了,兜裏還能掏出一把巧克力來。


    “等行動結束以後我請你們吃夜宵,想吃什麽自己報。”


    “我就想吃口熱乎飯。”老刑警說。


    王凱峰拍拍謝衍的肩膀:“你呢?想吃什麽?哥哥我請客。”


    “草莓蛋糕。”昨天中午的草莓蛋糕他就吃了兩口,想起來就覺得可惜。


    “娘們唧唧的。”


    “你揣一兜巧克力就男人啊?”


    “我這是補充能量用的。”


    防彈衣沒有彈性,無法解開,麵包下肚,謝衍覺得更難受了,他下車提了提精神又立刻坐回去。


    分秒在不知不覺中流逝,七點以後,溫度明顯降下來許多,微風吹散雲層,天色從鉛灰一點一點暈染成純黑。


    車流明顯變少了。


    謝衍透過玻璃,望著天邊最亮的那顆啟明星,聽著攀談的聲音,想念著遠在廈城的那個人。


    無線通訊器“刺啦”一聲,車內的四個人立刻像貓頭鷹一樣警覺起來,但是並沒有任何播報,大概是有人誤認了嫌疑車輛,大家又鬆了口氣。


    蹲守是個很考驗耐力的活,隻能靠聊天提神醒腦。


    小瞿問:“你們猜,嫌犯會選哪個卡口進來?”


    王凱峰嘿嘿一笑:“隻要不是我們這個,隨便哪個都行。”


    怕死是一種本能,謝衍付之一笑。


    嫌疑車輛上裝著的毒品是足夠判死刑的量,這種亡命徒橫豎都是一死,什麽都不怕了,弄得不好會是一場混亂的槍戰。


    大家維持著表麵的寧靜,心裏都在默默祈禱。


    過了沒幾分鍾,無線電再次響起,男人沉穩快速地匯報:“嫌疑車輛出現,嫌疑車輛出現,已過4號卡口駛向黃河大道,第四組注意,第四組注意,隨時做好抓捕準備。”


    “臥槽,中頭獎。”小瞿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還特麽真是我們組。”


    “你慌什麽。”王凱峰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三個收費站呢,輪到我們的幾率隻有百分之三十三點三三三……”


    老刑警推測道:“但是我們這個出口離公路很近,才一百多米,是疑犯最有可能選擇的出口,公路上來往車輛那麽多,一旦放出去,我們就不好動手了。”


    被他這麽一說,謝衍頓時心如擂鼓。


    在開會的時候,領導也說過,各個抓捕小組無論如何都要將嫌犯死死地堵在收費站口,減少無關群眾的傷亡。


    無線電“滋啦”一聲,一個更加粗重的聲音響起:“這裏是a組,嫌疑車輛已過匝道,b組準備抓捕。”


    “操。”小瞿猛撞了兩下玻璃窗給自己提神,“百分之五十的幾率了!”


    王凱峰斜睨著他:“你他媽能不能別一驚一乍的,咱們組這麽多人呢,還幹不過幾個嫌疑犯?”


    “我女朋友還等著我回家吃飯呢……”小瞿哀嚎道。


    焦慮是會傳染的,謝衍也跟著緊張起來,他的掌心潮熱,防彈衣透氣性很差,他的衣服已經完完全全地貼在汗濕的後背。


    這感覺就好像抽取一張生死牌,每一秒都令人心驚膽戰,期待答案揭曉,又希望它永遠別揭曉。


    終於,無線電還是迎來了第三次播報,車內四個人都屏息凝神。


    男人的聲音異常沉靜:“這裏是b組,嫌疑車輛已過匝道,c組做好抓捕準備。”


    謝衍的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


    剛才還張牙舞爪的特警在接到命令的瞬間,臉龐褪去了稚嫩,眼底仿佛有道寒光閃過,變得警覺而嚴肅。


    車內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大約十多分鍾後,組長提醒道:“嫌疑車輛預計一分鍾內駛出匝道,c組準備抓捕,其他小組進行支援。”


    謝衍的喉結滾了滾,雙手握緊方向盤,在驚人的心跳聲中,等候下一道指令,他感覺自己仿佛身處在高原上,有些缺氧。


    玻璃窗上有一層薄薄的霧氣,他很想伸手擦拭,又怕錯過重要指示。


    現場所有人,此時此刻都屏息凝神,巍然不動。


    遠處有一束遠光燈點亮了所有人的雙眼,快到收費站時,切成了近光燈。


    紅色廂式大卡車。


    謝衍憑借著5.2的視力看見車內坐著兩個人,和照片上的疑犯能對應起來。


    駕駛座的光頭身材魁梧,套這件寬鬆的外套,基本可以判定裏麵穿有防彈衣,那就意味著對方做足了準備。


    收費亭裏的工作人員緩緩撤出,升降杆橫梗在抓捕組和嫌疑車之間。


    穿著製服的交警揮動著指示棒,示意對方下車檢查,車內的兩個人也如同雕像似的一動不動,交警再靠近時,卡車忽然倒退,想調頭駛出收費站。


    後邊是一排亮著紅藍色警示燈的車輛。


    他們被堵死了。


    謝衍隻在警匪片裏看到過這樣的情況,腦海中晃過一個場景,對方衝過那個升降杆,往公路上開去,那樣再想要攔截就難了。


    “行動!”隊長一聲令下勢如破竹,車內無數道黑影衝進夜幕,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自動排成弧形,將收費站出口團團包圍,黑洞洞的槍口全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車內的人還是沒有動作。


    厚重的軍靴踩踏地麵,一步一步地逼近嫌疑車輛,包圍圈逐漸縮小。


    作為駕駛員,謝衍還得在車裏守著,以防車輛逃脫。


    他忽然發現人類真是偉大的物種,明明前一秒還怕得要死,下一秒就能不顧生死地衝進前線,隻要知道自己不是孤軍奮戰,就擁有了無限的勇氣。


    路燈下,所有人的背影看起來都那麽堅毅剛強。


    光頭抬了抬眼。


    如果不是錯覺的話,謝衍覺得他應該跟自己對視了。


    一秒鍾被拉得無限漫長,都想要窺破彼此眼神裏的秘密,究竟是恐懼還是無畏。


    就在民警快要接觸到駕駛位時,光頭猛地發動車子,像是不要命一般地瘋踩油門,卡車原本笨重的引擎聲在這一刻顯得無比尖銳,像是要穿透耳膜。


    車頭輕易地撞斷了升降杆,像保齡球撞球瓶一樣,向鮮活的生命碾過去,有一道避閃不及的黑影被撞倒,碾壓,發出一聲震人心魄的巨響。


    那一刻,謝衍的心髒狠狠地抽了一下,隔著玻璃,他都能聽見骨頭與皮肉被碾碎的聲音。


    不遠處的嘶吼聲響徹天際。


    受到驚嚇後,無線電傳來了粗重的喘息和雜亂無章的噪音。


    一束強光照過來,謝衍完全看不清對麵的情形,隻聽見“嘭嘭”兩聲槍響,他預感嫌疑車要衝出收費站,那麽不出五六秒,它就會衝向公路。


    情急之下他的思維亂成一團麻,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出於本能的念頭,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攔住它。


    右腳瘋踩油門,車頭一下竄了出去,與他同時做出反應的還有對麵的那輛車子。


    兩輛黑色suv的車頭相對,車身呈“一”字型橫在出口方向,用血肉之軀築起最後一道壁壘。


    謝衍將全身的力量全都凝聚在一起,拉緊手刹,混亂的槍響聲在他耳畔炸響。


    他以為卡車會刹車,會調頭,可是那光束越來越亮,如同白晝一般,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


    他的頭皮發麻,顫抖的雙臂死死地握緊方向盤。


    “嘭——”紅色的車頭毫不留情地撞向車身。


    謝衍在劇烈的撞擊聲中被甩向車玻璃,狠狠磕了一下,車身也深深地凹陷進來。


    還沒來得及感知到疼痛,就先聽見子彈射中鐵皮發出的巨響。


    他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從未感覺自己離死亡這麽接近。


    卡車迅速倒退,又加大油門轟過來。


    似乎有人打中了卡車車胎,隻見它往一側傾斜過去,但車速不減,直挺挺地衝謝衍這輛的車頭撞擊過來。


    保險杠瞬間脫落,由於拉了手刹,加大了與地麵的摩擦,粗重的輪胎摩擦聲如同惡魔的爪牙,劃破黑夜。


    眼前的景象傾倒,謝衍的身體失去重心,抓緊方向盤想穩住身子,卻發現根本做不到,他甚至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遍布全身的痛感侵襲大腦,他感覺自己喘不上氣。


    車身遭遇劇烈的撞擊之後並沒有停下,而是掛在卡車車頭的位置跟著滑了出去,並且有側翻的趨勢。


    他在混亂中聽見尖利的鐵皮刮擦地麵以及玻璃窗碎裂的聲音,耳膜也快要承受不住,腦袋空空的,隻剩下苟延殘喘的恐懼。


    幾乎在安全氣囊將人頂回座位的同時,車子側翻了出去。


    耳邊是混亂的槍響,謝衍眯縫著眼發出微弱的無助的呻吟,眼前朦朧一片。


    碎成蜘蛛網的車玻璃殘缺了一塊,他隱約看到有人將光頭拖出駕駛座。


    他想試著解開安全帶,但發現身體卡在座位上動彈不得,右腿鑽心刺骨的疼,他不清楚自己還有哪些地方受傷了,怎麽受的傷,隻感覺有一汨汨帶著鐵鏽味的熱流順著皮膚滑進了他的發根裏。


    在意識逐漸模糊時,大腦就盤旋著兩個字——完了。


    槍聲,是謝衍對這個夜晚最後的記憶。


    他終於知道,原來人在臨死之際,會閃過此生最遺憾的事情。


    沒能將罪惡繩之以法,沒能再擁抱自己所愛之人。


    如果可以,他想死在瞿錚遠懷裏,那樣應該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恐懼了,可那樣的話,瞿錚遠會很害怕吧。


    他不忍心看到瞿錚遠崩潰無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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