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皎下馬車的時候,王府太監還一臉殷勤地上前攙扶,這讓他感到無措,因為不知道這種時候,該不該給些賞錢,給多少合適?


    倒是韓太太落落大方地跟太監問好,還特意邀請太監進屋坐坐。


    寒暄一陣,太監再三推辭後告辭了,看起來應該算是禮數周到的。


    等目送王府的車駕消失在巷角,姨母和姨丈立即圍上來,格外熱情地攙扶韓皎走進門。


    韓皎沒有在意家人略顯古怪的態度,心裏還琢磨著軍餉賬目的事。


    到了晚餐上桌,才被格外寒磣的菜肴驚得回過神,韓皎納悶的抬頭看向母親。


    這一看之下,才發現母親全然是一副憋著滔天大火的模樣,以往這種時候,父親晚上可能就得打地鋪了,如今父親身陷囹圄,是誰招惹了母親?


    低頭看了看一桌清湯白菜,韓皎狐疑地看向姨母和姨丈。


    是這夫妻倆惹娘不開心了?


    總之不可能是阿墨,阿墨在娘眼裏,根本不會犯錯,就算徒手把桌椅給拆了,娘也隻會覺得這孩子力氣大,有出息。


    姨母見韓皎臉色變了,不免顯出些心虛之態,趕忙笑道:“今兒來串門忘了帶吃食,趕巧姐姐家裏一點兒葷腥都沒存,阿皎要是不合胃口,姨母帶你去酒館吃吧?”


    韓皎剛欲開口,就被母親冰冷的嗓音打斷了——


    “阿皎不會不合胃口,旁人若是不合胃口,自去酒館飽口福就是,咱這兒廟小容不下大佛。”


    姨母和姨丈頓時白了臉色,夫妻倆對視一眼,眼裏都是責備。


    來討錢的主意是姨丈起的,但他說了不能得罪人,事兒卻是姨母辦糟了。


    韓皎此刻已經確定,這夫妻倆肯定是得罪了母親。


    這還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母親和姨母姐妹倆的感情一直非常好,雖然不知道今天出了什麽事。


    韓皎在這種問題上,一般不當和事佬,任何人敢得罪母親,他都會堅決站在母親這一邊。


    這也是他上輩子養成的習慣,畢竟丈夫怕老婆的家庭,兒子多半也會跟著怕媽媽。


    韓皎當即放下筷子,對姨丈道:“今日公務繁忙,侄兒有些不適,得先去後堂歇息了,二位慢用。”


    說完便起身離桌,餘光捕捉到了母親臉上一閃而逝的得意微笑。


    看來馬屁沒拍錯。


    “阿皎!”姨母慌極了,她對韓皎這孩子十多年來的感情並不是假的,這回來勸姐姐別在姐夫那個榆木疙瘩身上浪費銀子,就是為了省下財力,往後為侄兒的仕途鋪路。


    她覺得韓皎會比韓老爺出息百倍,而且這孩子有人情味,一定能成為她家真正的靠山。


    不像韓老爺,難得拿到一筆朝廷的生意,硬是要他們主動把貨價壓到最低,幾乎沒什麽利潤,寧可自家人吃虧,也不讓公家吃虧。


    說起來是他們的靠山,實際上她夫妻二人早恨死了,韓家這麽多年來也拿了他們不少好處,韓老爺還是防賊似的防著他們。


    可偏偏今兒這一勸,竟讓韓太太發這麽大脾氣,這出乎她的意料,因為從前韓太太也對韓老爺滿腹怨言,照說這當口,就該大難臨頭各自飛了。


    姨母拉著韓皎走到後堂,嗓音哽咽地解釋:“你娘今兒是誤會姨母了,正使小性子呢!姨母就說了句:你爹的事兒現下說不準,還說以後姨母一定會照顧你娘兒三個,你娘就以為我咒你爹呢,以為我想不管你爹死活了,這哪能呢?這麽多年來,咱兩家同甘共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缺不得誰!阿皎,你可不能聽憑你娘使小性子,寒了姨母的心!”


    姨母說著就捏著帕子,啜泣起來。


    然而,她遲遲沒等到侄兒的溫聲勸慰,悄悄抬眼一看,竟發現韓皎正麵無表情看著她哭泣。


    她從未見過韓皎這樣的威嚴神色,竟嚇得忽然止住哭聲,犯錯似的低下頭,等待發落似的。


    “姨母先請用膳。”韓皎淡然回應:“事情我會問清楚。”


    “阿皎……”


    韓皎抬手打斷她的辯解,朝廳堂做了個請的手勢。


    姨母張口還想說兩句,最終還是乖乖離開了。


    姨母兩口子很快灰溜溜告辭了,韓皎立即詢問母親出了什麽事。


    韓太太滿心怒火,想痛斥那對白眼狼夫婦,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畢竟是從前自己最仰仗的親人,韓太太秉性要強,即使在兒子麵前,也不想承認自己看錯了人,隻是搖了搖頭,轉而問兒子燕王是不是答應救韓老爺了。


    其實看見燕王府的馬車送兒子回來,韓太太就猜到,兒子辦成了事,此刻又從兒子口中得到確認,一直緊繃地心情終於鬆懈,暈乎乎地回屋歇息去了。


    韓皎這一日精神過度緊張,也早早歇下了,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第二日巳正,燕王果然兌現承諾,派官差將遼東邊關五年內的軍餉賬目,全數運送來韓邸。


    賬目一摞摞堆放在書房,桌上放不下,都堆放在地上如同小土丘一般,足有半人多高。


    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韓皎還是被賬目的份量驚著了。


    粗略翻了幾本,發現這些賬目裏包含了遼東邊關每一名將士的後勤補給,比預想中更加詳盡。


    好在昨日燕王已經答應幫他去翰林院告假三日,時間足夠韓皎從中篩選出有用數據。


    送走官差,韓皎立即著手進行賬冊分類,把需要精算和需要粗看或調用的類別,一一列在紙上,轉眼間,就忙過了正午。


    急於印證心中的猜測,韓皎忙得忘乎所以。


    直到弟弟邁著小短腿跑到身側,撲在他腿上,可憐唧唧地哼哼。


    “不得胡鬧。”韓皎一把拎起弟弟嚴厲道:“哥哥這幾日要務在身,阿墨要乖,去找娘親玩。”


    “娘睡覺覺了。”阿墨撇著小嘴揚起小胖臉,忍無可忍地哭出了鼻涕泡:“阿墨好餓哦!”


    這一說,韓皎才覺出自己也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抬頭看向窗外天色,似乎已過了晌午,低頭看向弟弟:“娘還在睡?”


    阿墨點點頭。


    韓皎心下有些不安,起身走去正房裏間,敲敲門,沒聽到回應,嚇得趕緊推門而入,這才把熟睡的母親驚醒了。


    “怎麽了?”韓太太迷迷糊糊撐起身子,就見兒子箭步走到床邊。


    韓皎發現母親唇色泛白,伸手一摸她額頭,急道:“娘,你怎麽身子不適也不告訴我!”


    韓太太昨日著實受了氣,早上醒來仍覺渾身乏力,不想竟是氣病了,忙安撫兒子道:“娘沒事,外麵什麽時辰了?你餓不餓?”


    扒在床邊的小韓墨立即開始用力點頭,快要餓死啦!


    韓太太急慌慌要起身弄吃的,卻被兒子按了回去。


    “您趕緊躺下。”韓皎見娘親神色愧疚,又恢複耐心,溫聲安慰道:“您繼續歇著,我去抓點藥回來。”


    韓太太急道:“娘沒事兒!得趕緊去買菜,家裏一口吃的都沒了!”


    “我去買。”韓皎讓母親安心睡覺,自己抱著弟弟出門抓藥去,打算買些包子煎餅,回來湊合一頓。


    集市上一如往常熱鬧擁擠,韓皎一手提著藥包,一手牽著弟弟,走到包子鋪前排隊。


    “哥!小糖人!”弟弟眼尖地發現不遠處的糖人攤子,立即拽起韓皎衣擺,要往小糖人攤位走。


    “咱先買包子,這排著隊呢!”韓皎低頭嚴厲說了句,便匆忙在袖兜裏翻出銅板,跟店小二要了四隻肉包子和兩隻煎餅。


    伸手付賬的時候,突然被身後的人猛的一推,韓皎差點一手撐進滾燙的蒸籠裏,還好被一旁的大爺扶了一把。


    “別擠成麽?”韓皎轉頭凶了一句,回頭時,忽然察覺不對勁,低頭一看,發現弟弟不在身邊!


    “阿墨?”韓皎焦頭爛額地付了帳,包子險些忘了拿,急匆匆就往糖人攤位跑,心裏有些惱,想要好好教訓一下亂跑的小家夥,卻發現弟弟並不在糖人攤位前。


    他猛一轉身,回望向包子攤位,睜大眼睛原地轉一圈,找不到弟弟的身影!


    心髒仿佛瞬間被人狠狠攫住,韓皎扯開嗓子大喊一聲:“阿墨!”


    韓皎推擠著人群四處亂竄,手裏的包子和藥材早不知扔去了哪裏,低頭尋找弟弟矮小的身影,渾身的血仿佛都凝成冰。


    小孩子家怎麽可能眨眼就跑不見了?


    韓皎恢複鎮定後,又回到包子攤附近,邊找邊問人。


    好在有個路邊的大嬸告訴他,剛剛有個小孩穿著杏色衣裳四處喊哥哥,被幾個好心人抱去街那頭最大的酒館去了,等著爹媽認領呢。


    來不及道謝,飛奔朝酒館跑去,進門急問掌櫃,有沒有人抱著穿杏色衣裳的五歲孩童進店,掌櫃立即讓店小二引他去樓上雅間找人。


    急著確認孩子是不是弟弟,找到雅間後,韓皎冒冒失失衝進去,迎麵瞧見兩個商販打扮的男人。


    “二位恩公,孩子呢?”韓皎急問。


    兩個男人笑著伸手請他入座:“韓大人別著急,你弟弟好得很。”


    一聽這話,韓皎心裏猛一咯噔,定睛看向八仙桌後坐著的人,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你們想幹什麽?我弟弟在哪兒?”


    “別心急,韓大人,咱們是兵部的人,都是給官家當差的,怕什麽?”八仙桌後坐著的男人眯眼笑道:“今兒一早燕王派人來咱這兒,二話不說調走了機密賬簿,據說都送去您府上了,咱這就是想把事情問個清楚,另外嘛,也想結交韓大人這位高才,請大人入座。”


    “我弟弟在哪?”韓皎沉下臉低聲開口:“你不說,我可以請燕王替我來問。”


    *


    今兒是幾位皇子出宮狩獵的第二日。


    後晌日頭毒,謝安把弓箭扔給了隨行太監,熱得無心打獵。


    兄長們各自有要務在身,隻有三皇子抽空,帶著弟弟們出來訓練騎射。


    逃了幾天課的謝奪卻沒逃狩獵,隻是左手不便握弓,隻能用弩。


    謝靖賤兮兮地不斷張弓搭箭,想讓好武的九弟眼饞。


    不遠處草叢忽然一動,幾個皇子同時凝神瞄準,尋找獵物。


    嗖的幾聲破空聲,兩隻弓箭一隻弩箭,朝著同一個方位射去——


    草叢裏一陣抽搐,顯然有獵物被射中。


    皇子們快步上前,撥開草叢,失望的發現,三根箭全都命中了一隻灰色野兔。


    雖然這一輪分不出高下,但是射中的位置不同,也有講究。


    謝靖拎起野兔,得瑟道:“看看,正中要害這一箭,是我的。”


    三皇子一臉嫌棄:“你要害長在屁股上?”


    謝靖急忙爭辯道:“這是後腿!哥你看清楚好不好!”


    “嘁——”三皇子一臉不屑。


    謝靖隻好轉頭去跟九弟得瑟:“老九,誠實的說,這一箭的準頭和力道,你覺著如何?”


    謝奪一臉謙遜地誠實評價道:“狗屎。”


    “也不用這麽誠實。”三皇子擠眉弄眼地笑道:“七分誠實裏,要夾雜三分恭維,知道嗎老九?”


    謝奪點點頭。


    三皇子:“那你重新評價一下。”


    謝奪:“跟我用腳射的準頭和力道差不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皇子讚賞的拍了拍九弟肩膀。


    “哥!”一旁對狩獵毫無興趣的謝安嘟起嘴:“我快餓死了,咱們快回宮吧!”


    “是有點餓。”三皇子揉了揉肚子,轉身看向山下:“走,哥帶你們去嚐嚐那家醉心居的剁椒魚頭。”


    來到酒樓門口,四位皇子翻身下馬,隨從太監正欲先一步進酒樓清場,卻被三皇子攔住了。


    “人多熱鬧嘛,你們別跟著,就在這兒等。”說完帶著三個弟弟進了酒樓,要了二樓的雅間。


    小皇子們很少有“與民同樂”的機會,上樓時好奇地四處觀望。


    雅間都是半開放式的,似乎每個雅間裏的食客身邊,都有姑娘相伴。


    謝安好奇地問:“來這裏用膳,得帶姑娘一起嗎?”


    幾個哥哥頓時不懷好意地看著他笑起來。


    “笑什麽?”謝安指著路過的每一個雅間:“他們每個人都帶姑娘了!”


    “小小年紀,眼神就如此犀利。”謝靖摟著弟弟揉腦袋:“前途無量啊小東西!”


    謝奪也帶著笑意,目光好奇地掃過每一坐雅間。


    猝不及防的,謝奪的目光與其中一間裏某雙熟悉的桃花眼相撞。


    也是巧了,韓皎就是在這一瞬間,往外看了一眼,看見大boss忽然路過時,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察覺韓皎忽然想要起身,男人一把拽住他胳膊,低聲威脅:“事兒還沒談完呢,韓大人若是執意如此,咱恐怕就想不起你弟弟在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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