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韓皎也不想做親爹那樣的人,不論是這一世,還是上輩子。


    韓皎上一世出生在省會城市,雖說沒有名動全市,那也是親友間學校裏最受矚目的“別人家孩子”。


    他對自己的人生規劃很明確,對未來充滿希望。


    直到家人車禍的消息傳來。


    回國後,他哭不出來,很長時間處在似夢非夢的狀態。


    時常想起出事前母親電話裏的抱怨。


    “那家工廠已經跟上頭打過招呼了,文件審批全下來了,你爸偏咬著調查數據不放,領導肯定要整他!”


    “不跟他過了!一把年紀了還惹事生非,皎皎,爸爸媽媽離婚你要跟誰呀?”


    ……


    這些抱怨,韓皎從小聽到大,也習慣了。


    車禍發生後三個月,漸漸從噩耗中緩過神的韓皎,才意識到這場車禍有可能跟爸爸調查的工廠有關。


    因為肇事的貨車司機才剛工作一個多月,有案底,曾經做過六年牢,車禍發生時才剛出獄四個月,雇傭他的公司跟那家排汙工廠似乎有間接關聯,但沒有證據。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韓皎沒有立刻報警,以免引起工廠警惕,而是自己親身調查案件。


    是急於給家人報仇嗎?好像不是。


    徹底的失去讓一切沒了意義,他隻是想找些事去做,讓自己能夠活下去。


    爸爸是剛正不阿的好人,年輕時就多次為弱勢者挺身而出,得罪了很多人,一路從高層被調任架空。


    小時候,雖然總聽媽媽外婆她們抱怨爸爸,但早慧熱血的韓皎一直堅信:爸爸是個無名英雄。


    直到車禍發生。


    弟弟才三歲,媽媽從來沒過過隨心所欲買買買的日子,就這麽沒了。


    韓皎也想走出悲痛,繼續實現理想中的未來。


    可他要繼續優秀給誰看呢?


    家人在時,他以為自己的榮耀感,來源於許許多多親朋好友或是陌生人的羨慕,家人走了,他才發覺自己優秀的動力,僅僅來源於讓自己的家變得更好。


    仿佛是上天可憐,以另一種方式,讓家人回到他的世界,一切都沒有改變。


    可韓皎變了。


    他從前是很有些書生意氣的少年,跟爸爸的性格或多或少有一點重合,而現在,他堅決不要成為爸爸那樣的人,不會那樣憑著一腔熱血跟人正麵開戰。


    韓皎確實有入閣拜相的野心,但會以更加柔韌的手段謀劃未來。


    隻有先站到那個位置,才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家人,保護弱勢者,像父親的理想那樣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為此,他寧可不做傳統意義上的君子。


    三姨恨不得親手喂韓皎喝羹湯,怎麽看這孩子都順眼。


    韓太太在一旁滿麵笑容,並不介意自己的兒子被別人惦記,因為兒子是別人搶不走的。


    飯桌上,兩家人家長裏短,談多了就,容易有攀比炫耀的調調。


    韓太太的大兒子韓皎已經沒什麽吹噓的必要了,她這兩年,就喜歡跟人吹噓小兒子韓墨,恨不得人人都覺得她又生了個神童兒子。


    三姨也是個普通老百姓,她眼紅姐姐家崽子也不是一兩天了,如今聽姐姐連小兒子背下一首詩。都要拿出來顯擺,免不得也有了鬥誌。


    她笑咪咪提起,蘇州那邊的絲織商人,今年想在京城開家新鋪子,送了不少好貨給京官。


    “那可是貢品蘇繡,貴比金玉,市麵上捧著銀子都買不著呢。”三姨道:“要說我就嫉妒二姐這一點,咱老百姓求之不得的奇珍異寶,您家裏坐著,就有人上趕著往您手裏送呢。”


    “哪有人送我什麽貢品?聽都沒聽說過。”韓太太對於這些奢侈品早不抱希望了。


    “不會吧?”三姨驚訝道:“聽說工部郎中都人手兩三匹呢,咱姐夫大理寺四品大員,他們敢漏送了?以後不怕吃官司?”


    韓太太一愣,沒藏住失態,立即看向丈夫。


    韓老爺一皺眉,避開妻子詢問地目光。


    韓太太頓時滿心失落,臉上依舊無所謂地笑:“哪怕看城門的士兵都人手一份,也輪不到你姐夫摸一下啊,人家巨商早摸透了,能圖他什麽?”


    三姨嬌嗔道:“姐,你就別跟我這兒藏著掖著了,好東西拿出來,給咱見識見識,我阿皎這麽好的孩子,我都忍著沒搶你的,還能搶了你兩匹好布料不成?”


    韓太太不自然地笑了笑,轉移話題道:“吃你的罷。”


    “我……”


    “咳……咳……”三姨夫趕忙用咳嗽打斷妻子的嘮叨,韓夫人這反應,顯然是真沒收到禮,繼續說下去,韓老爺的臉往哪裏擱?


    但這時候閉嘴已經晚了,三姨兩口子一走,韓太太就開始埋怨:連商人都敢不把他這大理寺二把手放在眼裏。


    “幾時才能抬起頭做人呀,阿皎,娘就指著你了!”韓太太故意跟兒子麵前說給丈夫聽。


    “少兩匹布,咱家頭都抬不起了?”韓老爺就知道今兒這頓數落又躲不過了,但不肯讓步。


    一場夫妻爭執眼看就要開始了。


    “阿墨抬起頭啦!阿墨抬起頭啦!”一旁五歲的小韓墨,把胖腦袋都仰平了,興奮地想引起全家人注意,並對親哥發起挑戰:“哥你能這樣抬頭嗎?”


    韓皎怕這小胖子扭了脖子,立即漠然潑冷水:“不能,哥留著脖子還有用。”


    “你能嗎爹!”韓墨仰麵朝天,螃蟹一樣走到父親身旁,發起挑戰。


    韓太太“噗嗤”一聲笑出來了,這時候又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兩個兒子都這麽可人疼。


    一場家庭戰爭就這麽被韓墨無意中化解了。


    韓皎心裏卻還是心疼媽媽,他覺得自己成年了,就有改善爹媽生活質量的責任。


    但如今他隻是個庶吉士,古代官場靠排資曆升上去很慢,是不是該盡早開始積攢人脈呢?


    最重要的還是燕王那棵大樹。


    雖然他知道投奔燕王最安全的時間還沒到,但如果等到那時,燕王已成氣候,他這麽個沒有任何資曆的小人物,能獲得燕王的重用和信任嗎?


    或許,近期燕王麵臨的那場誣陷風波,就是他嶄露頭角的時機。


    雪中送炭當然比錦上添花好太多。


    可這麽做,風險太大了,他還沒有足夠的根基,去站隊。


    次日準時到翰林院點卯,韓皎懷揣琢磨了一夜才寫出來的策論,卻發現一個大問題。


    他要怎麽把這份家庭作業送給謝奪呢?


    離卯正還有半個時辰,韓皎坐立難安,又不好谘詢同僚,隻能悄悄去問打掃院子的太監。


    “奴婢隻打掃這三大殿的院子。”小太監嗓音尖細,指了指從文淵閣到傳心殿的距離,告訴韓皎:“南三所不是咱能進的去的地兒,大人要遞話,得找劉公公。”


    韓皎覺得這太監說話嗓門跟打雷似的,嚇得他用手勢按了好幾下,都沒能停止太監把話喊完。


    被院裏的同僚們聽見了,又不知該怎麽議論他。


    韓皎低頭走回值房。


    陳元橋不負眾望,立即發來了賀電:“韓大人大清早就趕著去給皇子們請安啊?怎麽能讓太監代為傳話呢?您不如親自站去三座橋南門等著,殿下遲早要出來的不是?”


    韓皎隨口回答:“不是我趕著見殿下,是殿下昨日托我辦的事,要盡早答複。”


    “殿下托你辦事?哈哈哈哈……”陳元橋轉頭跟周圍的同僚重複道:“他說殿下托他辦事!哈哈哈哈哈哈……”


    周圍笑聲一片。


    韓皎懶的爭辯,現在的問題是怎麽把作業送去南三所,他雖然是代寫好了,但是字跡跟謝奪不一樣,肯定得在上學前讓那小子自己謄抄一份,晚了就來不及了。


    正琢磨著,外頭忽然疾步走進個太監。


    看穿著,是高品級的太監,應該是在後宮主子身邊伺候的。


    值房裏瞬間安靜下來。


    “諸位大人早。”這太監態度和善地對眾人笑了笑,頗有翰林院掌院學士視察下級的氣勢。


    這些內官實際權柄可比翰林院上級大多了,六部官員都不敢怠慢他們。


    一群庶吉士剛入官場,還沒有官員們隨機應變的交際能力,一個個溫順地對那位大太監打了招呼,也不敢進一步寒暄。


    眾人心裏都在猜測這大太監來翰林院所為何事,就見那太監巡視一圈,慈和地詢問:“請問韓皎韓大人在嗎?”


    二十多雙目光刷地看向韓皎。


    韓皎茫然抬起頭,緩緩站起身:“公公找我有事?”


    大太監滿臉堆笑腳下生風迎上前,和和氣氣地開口:“是九皇子殿下著奴婢來取個物件。”


    韓皎頓時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信箋遞給大太監:“有勞公公了。”


    看著大太監寒暄幾句走出門,陳元橋的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


    值房裏許久沒有人說話。


    過了片刻,韓皎發現茶壺裏沒水了,剛欲起身,身後一個同僚突然拍了拍他肩膀。


    轉過身,看見陳玉崢捧著一隻茶壺,滿麵堆笑道:“剛沏好的龍井。”


    韓皎:“……”


    第一次有同僚如此貼心。


    *


    上書房。


    “取五事之視、聽、思,合兵家製勝之道,使上下同欲……”


    講《尚書》的學士大人,已經對著謝奪那篇策論滔滔不絕了半個時辰,激情卻絲毫不減,因為這篇策論所結合的多家論點十分新鮮,令他深受啟發。


    每講兩句,他都要用欣賞的眼神,去捕捉講台下謝奪小同學的目光。


    謝奪坐如針氈,但每每都坦然報以微笑,以免學士先生察覺他的沒底氣。


    前排的謝靖委屈得腦袋快要垂到書桌下了。


    這是第一次,先生沒有用他的策論當做範本。


    而且,從前他寫的策論,也從來沒受到過如此的高度讚賞。


    為什麽?


    為什麽老九忽然能寫出如此雄俊的策論?


    這小子從前寫的策論,都是些蒙混過關的老生常談,今兒怎麽忽然就能引經據典、正反相證,層層遞進,以天授結合兵法,暢言馭民之法!


    終於等到放堂,學士先生一走,謝靖就捉住九弟咆哮:“這篇策論是你寫的?”


    謝奪今兒一早忙著抄神童先生的作業,沒吃早飯,這會子餓得肚子都叫不動了,哪有空搭理老八?起身調頭就走,要回南三所找口吃的。


    謝靖急壞了,一路拽著謝奪胳膊非要問個究竟:“有高人指點你了吧?別想瞞你八哥!”


    追在後麵的謝安滿臉崇拜:“九哥寫得真好,九哥教我!”


    兄弟三人你追我趕地往南三所走去。


    路過禦膳房東邊的遊廊,一個捧著托盤的宮女迎麵走來,隔著老遠便低頭退至一旁,給三位皇子讓道。


    幾個少年邁著長腿,一陣風似的從她麵前經過。


    手裏的托盤忽然一輕,宮女下意識抬頭,這才發現手裏托盤上的那碗雪梨羹不見了。


    轉頭一尋,就見雪梨羹穩穩被九皇子謝奪托在手裏,已經揭開蓋,作勢要一口灌了。


    “嗯!”因為毫無心理準備被搶了東西,宮女一不小心哼出了聲,慌忙又把頭低了下去。


    然而,她方才輕輕哼出的那一聲,已經被小皇子聽見了。


    謝奪停下了動作。


    “噔”的一聲響,湯碗被放回她手捧的托盤上。


    宮女哆嗦著抬起頭,恰好撞上九皇子剔透的深茶色眸子,是有些掃興的神色。


    這等姿容的翩翩少年郎,怒色也是賞心悅目的,宮女眼神放空了一瞬。


    “爺喝口湯給你委屈壞了?”謝奪神色不悅。


    這個年紀的男孩,很容易被姑娘這樣的委屈神色搞得手足無措,謝奪是個不喜歡缺乏掌控感的人,所以乖乖還了湯,不悅道:“先緊著你家主子,再去膳房叫兩碗,送南三所來。”


    “三碗。”一旁謝靖也要了一碗。


    “是。”宮女慌張告退,腳下生風,趕緊把甜品送去自家主子的院裏。


    這頭三位皇子剛進門,那小宮女居然就飛似的端著三碗甜湯跟來了,恭恭敬敬先遞到謝奪麵前,臉紅到耳根。


    等那宮女退下了,謝靖蹙眉問出了心裏長期以來的疑惑:“老九,為何這些宮女每次看見你都臉紅紅的?”


    謝奪連灌兩碗雪梨羹,放下湯碗道:“你哪兒來這麽多問題?”


    一旁站著的謝安晴天霹靂,剛剛還以為九哥兩碗雪梨羹中有一碗是給他叫的,沒想到九哥一口氣全喝了。


    兄弟情誼破裂了,謝安跑去院外角落生悶氣!


    “我就是想不通,為什麽?”謝靖好奇心確實很重,硬是要問個明白:“我見著好幾次了,連我院裏的宮女見著你也總紅著張臉,她們見我的時候,怎麽臉不紅呢?”


    謝奪伸手端起身旁矮幾上一麵銅鏡,穩穩舉在八哥麵前,友情提示:“看出為什麽了麽?”


    謝靖傻乎乎地仔細看了看鏡子裏自己的臉。


    醜醜醜醜醜醜……


    謝靖認清現實,推開熊弟弟的手,言歸正傳:“那篇策論,究竟是誰教你寫的?”


    知道老八的性子,不問個究竟絕不會罷休,謝奪隻好湊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


    “什麽!”謝靖驚訝地瞪視弟弟:“真的假的?先生為何為你代筆?”


    謝奪挑了下眉,並不回答。


    他不打算把那個小神童的把柄告訴旁人。


    “韓先生怎麽可能替你幹這個?你是不是瞧他年紀小,故意唬他了?”


    “沒有,他主動提的。”


    “不可能!”謝靖嫉妒壞了:“那韓先生怎麽不主動跟我提呢?他為何隻為你一人代筆?”


    謝奪側頭正色道:“真想知道?”


    謝靖鄭重道:“你實話告訴我,我不告訴旁人。”


    謝奪點點頭,神色冷峻地低聲道:“答案就在我手上。”


    說著,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


    謝靖趕忙低頭看去,剛好對上謝奪左手裏穩穩舉著的銅鏡。


    鏡子中,又是自己熟悉的麵容。


    醜醜醜醜醜醜……


    “去你的!”


    韓先生怎麽可能是看臉下菜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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