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渾身酸軟無力的黎搖,顏意心中生出一個可怕的猜測。


    或者不能說是猜測,是他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正冒頭。


    黎搖一個“髒”字紮的顏意心口發疼,他不敢想究竟是哪裏髒。


    黎搖難受地在顏意肩膀上蹭,他不再說話了,不說自己哪裏難受,隻是控製不住地想蹭。


    顏意束手無措。他不知道這麽做,才是對黎搖最好的,是離開,還是質問。


    靠在身上的人忽然被人拉起來,黎搖不安地掙紮,利落一掌砍到後頸上,他軟軟地暈了。


    “你幹嘛!”顏意緊張地衝鬱宴喊。


    鬱宴:“他不對勁。”


    顏意要被他氣死了,他當然知道黎搖不對勁。


    鬱宴皺眉:“他沒事,就讓他昏睡。”


    聞言顏意才安心了一點,他頓了一會兒,看向一直沒說話的謝宿。


    謝宿:“我們出去聊聊。”


    顏意把黎搖抱到床上,給他蓋上夏涼被,看他真沒事,才跟兩人一起出去。


    夏夜一點多,夜風透過紗窗送來北樾湖的濕涼,顏意搓了搓胳膊上的涼意,縮進懶人沙發裏。


    三人坐在窗前,一時沉默。


    謝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輕度毒癮的反應。”


    一句話把顏意心裏那點岌岌可危的僥幸碾滅。


    毒癮兩個字太可怕了。


    它已經不是顏意一度憎惡的藥物依賴。


    任何人一旦沾上這兩個字,人生即被籠上一層濃重的陰影,何況是一個藝人。


    但,同時謝宿的話又給了他一點希望,他說“輕度”。


    顏意這兩天不是沒查過,身體無力,隻是手腳和腹部酸疼,沒到抓心撓肺,極度亢奮或萎靡的地步,白日裏還看著還很正常,他僥幸地想,或許還沒成癮那麽嚴重。


    謝宿:“小意,你把能說的都說說吧。”


    顏意喝了一口水,說:“隻針對今晚這件事,其實很簡單。”


    “搖搖他來自偏遠地區,和丁學桐一起到帝都,兩人沒資源沒人脈,搖搖經常被丁學桐帶出去陪酒。”


    這是圈子裏很常見的現象,就像那天他們帶鬱宴去見《指尖雪》劇組主創看到的,外在條件並不拔尖的兩人,要想拿到一個好角色,就得陪吃陪喝陪盡笑臉。


    想要成功,有很多條路,可沒有一條是簡單的。


    “有個愛玩的投資人,在他酒裏加的。”顏意啞聲說。


    這是黎搖被車撞死那天,顏意看到的他的第一個絕望點。


    混亂奢靡的圈子裏,總有人的心被紙醉金迷腐蝕,想拉人進地獄,喜歡看小人物苦苦掙紮的絕望模樣,尤其是幹淨剔透的人。


    多可笑,他們隻想滿足某一種心理,獲取一點愉悅,根本不會在意,這會給人帶來怎麽的毀滅。


    或者說就是知道,才能滿足。


    謝宿薄唇抿直,顏意知道他這是怒了。


    鬱宴好看的眼眸黑沉,絕不是愉悅的表象。


    “別擔心,大多數人不會那麽快依賴成癮。”


    謝宿安慰完顏意,又說:“即便如此,黎搖已經出現反應,你想怎麽做。”


    他們都知道,最穩妥的做法是把黎搖送去戒毒所。


    這是對普通人,可黎搖是藝人。


    他是要有粉絲,有偶像效應,被嚴苛要求的藝人。


    一旦被挖出來,他就毀了。


    所以,顏意才那麽糾結,不知道該怎麽辦。


    剛才一直在翻手機查詢的鬱宴,說:“明天看看,如果隻是輕度,自然戒斷。”


    “如果是嚴重成癮了,送去解毒所。”鬱宴說。


    說完他又問顏意:“你跟你他綁定了嗎?”


    顏意搖頭,他今早剛說服黎搖做他的藝人,上午去公司簽合同,下去去看綜藝,還沒來得及綁定。


    鬱宴鬆了口氣,“不要跟他綁定。”


    顏意覺得更冷,此時的他接受不了這樣的決定,“你怎麽這麽冷血?”


    鬱宴蹙著眉,一臉寒霜:“我冷血?如果他嚴重成癮,你必須送他去戒毒所,你還要不要他吸粉?即便從戒毒所出來也要時刻注意,你再要他進娛樂圈,這樣下去你們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不跟他綁定,把他送去戒毒所,他不做明星,你幫他找個好工作,安穩一生不成問題。”


    顏意張張嘴,說不出話。


    謝宿點頭:“鬱宴說的對。”


    顏意抹了一把臉,“對不起,我剛才太焦急了。”


    鬱宴半闔著眼,他應當是生氣的。


    就算是普通人這樣被誤解也會生氣,何況他的脾氣本就不好。


    就在顏意以為他不會理自己時,他低聲說:“別急。”


    這兩個字有什麽魔力,輕輕戳到了顏意的心,他不僅被安撫,竟真的沒那麽急了。


    冷靜下來的顏意,表達自己的想法:“我還是想簽黎搖,他也有夢想,並且有才華,他值得一身榮光,而不是就這樣被平凡和汙糟跎蹉。”


    謝宿:“那等明天看。”


    這一晚三人都沒睡好。


    鬱宴依然是六點起床,幾個老大爺見他神情不愉,都沒敢跟他搭腔。


    顏意早早起來做早餐,見小奶鍋裏咕嘟咕嘟的酒釀芋圓,抿抿唇,心上又生出一層悲酸。


    黎搖下樓時,臉色依然蒼白,眼神不安。


    他走到廚房,露出一個笑,“小顏哥哥,我是不是起晚了?我已經收拾好了,馬上就能去學舞。”


    顏意關了火,也對他笑,“我們今天不去練舞了。”


    黎搖聞言更加不安。


    鬱宴衝完澡下來時,謝宿正好出來。


    四人一起坐在餐桌上。


    今天陽光明媚,桌上新鮮的玫瑰還帶著露珠,花香清淺,飯香濃鬱,一切都很好,是他們曾向往過的生活。


    幾人沉默地吃著飯。


    “搖搖,那個人給你喝過幾次酒?”顏意忽然問。


    黎搖瞬間握緊筷子,用力到手背上紫色毛細血管凸起。


    看他反應,三人都明白了,其實他自己也意識到了。


    “別緊張,別害怕,躲避不能解決問題。”顏意即便不忍,還是對他說:“我們得解決問題,越早越好,你必須告訴我們。”


    “小顏哥哥,我不知道,不知道酒裏有東西。”


    “去了一次,就沒有拒絕的權力了,就得接著去。”


    黎搖低著頭,手背用力到顫抖,“當我意識到後,我想不喝已經不行了。”


    顏意問:“你去過幾次?”


    黎搖:“三次。”


    顏意心頭一跳。


    謝宿接替他,問:“第一次喝酒後,你是亢奮,還是惡心想吐?”


    黎搖:“惡心難受。”


    謝宿接著問:“上次去喝酒是什麽時候?”


    黎搖:“四天以前,一般一周他們會叫我去喝酒一次。”


    謝宿鬆了一口氣,“沒事。”


    顏意聽他這麽說,緊繃一整晚的神經霎時鬆散開來,幾乎要喜極而泣,“搖搖,你現在不嚴重,還能好。”


    黎搖猛然抬頭,顏意這才發現他的眼眶是濕的。


    “這一周你在家裏,什麽都不要碰,規律作息,好好吃飯,多多運動,沒力氣的時候就躺著睡覺,熬過這一周沒出現什麽問題就差不多了。”


    謝宿對此比一般人要了解,他說後,又溫聲補充了一句,“或許很難,搖搖,要加油。”


    鬱宴冷聲說:“要是熬不過去,我還會像昨晚那樣把你敲暈。”


    黎搖猛點頭,又快速低下頭,喉結攢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餐桌上的氛圍頓時輕鬆了不少。


    黎搖臉色依然慘白,可他很聽話地吃了很多,看著比昨天還要輕鬆,像是身上背著最大的石頭已經卸下來了。


    三個人都是大忙人。


    謝宿最先離開,鬱宴第二個離開,顏意要離開時被黎搖叫住。


    “搖搖,抱歉,這個時候我卻不能陪你。”


    黎搖搖搖頭,他拉著顏意的胳膊,把那1500萬轉給顏意。


    “小顏哥哥,你幫我存著。”黎搖說。


    要是存著,顏意沒意見。


    黎搖又說:“如果我好好的,小顏哥哥你就一直幫我存著,如果我……小顏哥哥你幫我寄一點去老家,行嗎?”


    他笑著說:“我家裏有四個遊手好閑的中老年人,我怕他們餓死,死了還沒人給他們下葬。”


    先聽他前排後事一樣的話,顏意正要皺眉,聽到他後麵的話,頓時有點哭笑不得,“他們怎麽會餓死?”


    黎搖隻是笑,說到家人,他心情更加好。


    顏意答應他,“好。”


    黎搖正才放手,送他到門口,直到看不見他的車子才回房間。


    顏意沒帶任何人,一個人開車出去。


    他在路上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午飯飯點將過,才把車停在一家餐廳前。


    《指尖雪》的導演、製片人和選角導演正在這裏,和一男一女兩個演員,以及一個經紀人吃飯。


    看他們的咖位,顏意猜測,應該是在談新的男主和女二。


    他進來時,幾人都看過來。


    製片人貌似驚訝地說:“哎呦,這不是顏大經紀人嗎?怎麽來我們這個小飯局了?”


    顏意咽下胸腔的苦澀和尷尬,帶上和煦的笑容,“來蹭個飯,各位不要趕我走才好。”


    幾人都噙著笑,冷淡地看著他。


    沒人理他,更別說請他落座,顏意隻能站著。


    桌上的人繼續開始交談,他一個人尷尬地站在那裏。


    這種場景不是第一次,隻是最近太順,顏意覺得自己矯情了,竟然感到難堪。


    他按平衣角,調整好心態,自己搬了個椅子,到角落裏一邊等,一邊用手機處理工作。


    飯桌上的林導看了一眼,一陣無語。


    製片人看到林導這一眼,並不遮掩地說:“從來沒見過臉皮這麽厚的人,那天不是很得意地說什麽,就算手裏隻有一個小明星,也不進我們這個惡心的劇組嗎?今天怎麽又巴巴地貼上我們劇組了?”


    “這臉啊都不當臉了。”選角副導演幸災樂禍地說。


    他們沒壓低聲音,或者說就是在故意說給顏意聽。


    顏意自然聽到了,他攥緊手機,抿抿唇繼續工作,回了宣發的消息,接著跟鬱宴說他在外麵吃飯不能回去。


    倒是桌上的兩個演員和經紀人尷尬不已。


    顏意他們是認識的,怎麽可能不認識,目前圈內兩個最出彩的演員都是他手下的。


    他們不好看他這樣被嘲諷奚落,這也是一種得罪,以後見麵多尷尬。也不能跟導演說什麽,兩隻好加快吃飯速度,早點結束交談。


    等飯吃完,人要走了,估計氣也出了一點,顏意才站起來。


    “那天是我的錯,林導教訓的是,年輕氣盛不能太得意。”顏意臉上帶上謙遜的笑,“今天特意來給林導道歉,希望林導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放在心上。”


    林導哼了一聲,看不出接沒接受,直言道:“顏大經紀人,直接說明你的來意吧。”


    顏意維持嘴角笑意:“這不是害您沒了男主,我特意來給您推薦一個嗎。”


    “誰?”


    顏意:“是我們冠月最近力捧的邱慕辰,雷總剛點了他擔冠月年度大戲的男主,有流量有演技。”


    “哈哈哈哈!”旁邊的製片人大笑起來。


    選角導演也在笑,“顏意,你當我們傻,還是在耍我們?你以為我們沒看《百態演員》謝宿碾壓邱慕辰的熱搜嗎?謝宿不成,給我們一個個敗得慘烈的手下敗將嘲笑我們?”


    林導和那天一樣怒,“顏意,你滾遠點!”


    顏意壓下舌尖的苦澀和憋屈,正要解釋他沒有耍人,門忽然被推開。


    鬱宴臉色難看地進門。


    不知道為什麽,三個人見了他,身上的得意和囂張瞬間熄滅。


    鬱宴一步步走過來,他訓馬時狠拉馬韁的樣子,再次出現在腦海裏,他們好像成了那匹馬,被無形的東西勒到窒息。


    “你叫誰滾?”


    顏意心裏叫一聲不好,想要拉扯他時,就聽他說:“這是國有土地,又不是你們家的,你有什麽資格叫別人滾?”


    顏意見三個人臉上懵了一瞬。


    一般人恐怕都理解不了鬱宴的腦回路。


    他可能是想叫這些人滾,然而有句話深深落在他的心裏,“朕的大晟忘了”,這已不是他的國土。


    顏意哭笑不得,心裏的窒悶和憋屈因為鬱宴的出現散得幹幹淨淨。


    那三個人懵過之後,又不敢大聲說話,頓了好一會兒,竟然就這麽走了。


    顏意覺得這個走向有點奇怪,有點茫然地看向他們。


    林導走到門外又回看鬱宴,那眼神又憤怒又不舍,撞上顏意後,隻餘憤怒,立即掉頭走了。


    “你來多久?”等人走後,顏意呼了一口悶氣,問鬱宴。


    “來的不久,正好聽到你要為邱慕辰爭取這個角色,還有時間查到原來他就是你兩年前護著的人。”


    顏意:“……”


    “你還挺長情。”鬱宴皮笑肉不笑,“這塊肥肉不給謝宿了就給他,為了他被人欺負奚落都可以。”


    “不是這樣的。”顏意想解釋。


    鬱宴根本不聽,他冷聲道:“你休想。”


    “你別胡來!”顏意警告他,“不要給我添亂。”


    “我添亂?”鬱宴笑了一聲,“那我不說話了。”


    顏意按按太陽穴,他這兩天太累了,也不想再解釋,悶頭向前走。


    即將上車時,被帶著墨鏡和帽子,下頜線崩得極緊的鬱宴強硬拉到他的車上。


    “你到底想做什麽?”顏意無奈地說。


    鬱宴不理他,對前麵的蘇平平說:“開車。”


    蘇平平不敢拒絕,忙啟動汽車。


    看著車子向他想去的反方向行使,顏意真的生氣了。


    他生氣時,一句話不說。


    鬱宴身上更冷。


    車裏的氣氛變得尤其恐怖。


    蘇平平打了哆嗦,好在隻有不到五分鍾的路程,不過是換個停車場,把隨時能被人認出來的鬱宴安全送到對麵。


    寬敞明亮的咖啡館,幾盆鬱鬱蔥蔥的天堂鳥,遮住大部分視線,圍成安靜一角。


    裏麵坐著兩個年輕的男人。


    一直不說話的人,臉色依稀可見不健康的白色,他垂著頭,左手無意識地攪動著咖啡。


    他對麵的人,長得周正,隻是他此時又想表達愧疚,又想露出好看的笑,那張臉看著很是奇怪。


    “搖搖,我那天是昏了頭了才給你發那樣的消息。”


    發呆的少年忽然回神,他說:“你不要叫我搖搖。”


    丁學桐苦笑一聲,“你在恨我,恨我氣極沒理智時,發了那樣的消息。”


    少年說完又恢複成了無神的模樣,再不說話。


    對麵的大廈上,正播放鬱宴訓馬的視頻,黎搖無所安放的視線移到那裏。


    正糾結如何開口的丁學桐,眼睛一亮,笑了笑說:“沒想到鬱宴拿到《指尖雪》女二不算什麽,還拿到了《龍馬天空》的男二,現在整個圈子都在議論這件事呢。顏意也太厲害了吧,帶一個火一個。”


    說完,他仔細觀察著黎搖。


    他等著黎搖說鬱宴不演《指尖雪》了,或者說顏意確實厲害,隻要他說,他就能繼續下麵的話題。


    可是黎搖什麽都不說。


    丁學桐握緊咖啡勺,隻好自己開口,“搖搖,我聽說顏意把你簽下了?”


    他終於說出今天約黎搖出來的目的。


    黎搖眨眨眼,抬頭看向他,正要說話,兩個人匆匆走進他們。


    是一臉憤怒的顏意,和一臉冷漠的鬱宴。


    黎搖緊張地站起來,“小顏哥哥。”


    丁學桐也連忙站起來,臉上換上上次見麵時一樣的燦爛笑容,“顏……”


    一句話還沒說出口,一杯咖啡潑到他臉上、頭發上,黑稠的咖啡順著臉滑落到潔白的襯衫上,看起來狼狽不已。


    丁學桐很懵,他張開嘴巴,剛要說話。


    “啪!”


    一巴掌扇得特別響亮,整個咖啡廳的人都聽到了,由此可見這一巴掌的力度有多大。


    咖啡廳裏的人紛紛看過去,可天堂鳥和一個高大男人把視線擋得嚴嚴實實,他們隻能隱約看到是四個男人。


    丁學桐臉上一個通紅的巴掌印,嘴角被扇裂滲血,這樣用力的一巴掌,連鬱宴眼眸都動了一下,別說丁學桐。


    被如此打臉,不可能不生氣,“你幹嘛!”


    顏意壓著翻湧的怒氣輕笑,“打你啊。”


    丁學桐狠狠地瞪向顏意,惡意再也掩蓋不住。


    顏意迎上他的視線,“以後見一次打一次。”


    “你他媽……啊!”


    髒話沒罵完,丁學桐發出一陣殺豬般的慘叫。


    當鬱宴那雙手詭異地伸到丁學桐的脖子上時,連顏意都慌了,他腦海裏是那個曾被暴君扭斷脖子的宮女,顯然,丁學桐也以為鬱宴要扭斷他的脖子。


    他的臉被扭向窗外,脖子呈現一個扭曲的角度,疼出滿頭汗的他,隻會驚恐地尖叫,不敢移動一點,生怕一動脖子就斷了,腦袋就掉了。


    鬱宴:“好好說話。他現在很生氣,打你就受著,罵你就聽著。”


    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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