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大阿哥?”


    誰,誰在叫他?


    “大夫,大夫他的手動了!”


    納蘭性德絲毫不顧文人的體麵衝了出去拉住了剛剛出門的白大夫,語氣激動:“白大夫,你快進去看看……”


    “這位大人,”白大夫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對於納蘭性德的焦急表示理解,“屋內的這位公子現在會慢慢對外界的刺激有所反應,但他並不是醒了,最早得也得是夜半才會醒過來,我現在去給另外一位公子瞧瞧,雖然他看上去沒有受皮外傷,但是內裏的傷也是不能忽視的。”


    “哦,哦,好的,我知道了。”納蘭性德訕訕得點頭,沒太好意思解釋他也隻是太著急擔憂了而已。


    畢竟當他帶著人找到四貝勒和大阿哥的時候,看著兩人灰撲撲的外衣以及沾滿了鮮血的衣帶,他的心差點就停止跳動提前告別這個美麗的世界了。


    “那,這位大人能否放開在下的衣襟了?”


    “唉?”納蘭性德有些驚訝的鬆開手,心裏暗道難怪他剛剛站在這裏不走了,原來是自己著急之下把他的衣服拽住了啊。


    “對不住了,這位大夫,請……”


    “倒也不用對不住。”白大夫走南闖北什麽人沒見過,“記得將醫藥費結清便是了。”


    “您就放心吧,絕對不會少您一個子。”


    “但願如此吧。”白大夫聳聳肩,對於這種不少一個子的發言表示懷疑。


    在他麵前誇海口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最後給醫藥費的時候都會嫌他開的藥材太貴,要的價錢太高而少給他銀子的,對此他已經習慣了。


    目送著這位在鄉野間久負盛名的白大夫離去,納蘭性德連忙轉身回到房間裏坐在床前盯著胤禔看。


    他在來的路上和離開的時候都帶了許多書,平時除了騎馬趕路,休息時除了用膳基本上都是手不釋卷的,但是這個習慣卻在今天改了一遭,因為他今天早上拿著書的時候發現自己根本就看不進去書,腦子裏滿是胤禔他滿臉血的樣子。


    “大夫說,大哥的臉上要留疤?”


    “四貝勒?”納蘭性德連忙起身看著靠在了門上的胤禛,“你怎麽過來了,那大夫怎麽說,你的身體沒事兒吧?”


    胤禛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他何時能醒?”


    “大夫說最早都得半夜了。”


    “你一夜未合眼,”胤禛看了一眼眼底青黑的納蘭性德,“我在這裏坐一會兒,你去歇歇吧。”


    “這如何當得?”納蘭性德連忙拒絕,“你不知道我昨天傍晚找到你們二人的時心悸的樣子,而且現在我一閉上眼就浮現出大阿哥他……”


    納蘭性德頓了一下,心裏想著滿臉血的可怖模樣,嘴上卻有些缺乏恰當的詞語了,“總之,我現在是睡不著的,所以……”


    “那也要休息一番”胤禛微微垂下眼眸,站在門的陰影裏,叫人看不清麵目,“今夜,你還要繼續守。”


    守夜這件事,讓一個病人來確實不太妥當。


    身邊倒也不失沒有可用的人,但是怎麽說呢,自從上次的刺殺事件發生後,納蘭性德有些疑神疑鬼的,對誰都不太相信了。


    那下手刺殺的馬得阡可是在會寧這半個月的時間裏表現的最好的一人,是曾經被四貝勒當麵表揚了的,但誰又能想到這人竟然做出了這種事情,真可謂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如此,那我便先回去歇息一番。”


    胤禛輕輕點了點頭,看著納蘭性德離開後自己慢慢走到了床前坐下看著胤禔麵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他不知道皇阿瑪對大哥究竟是什麽態度,但是在皇阿瑪的信裏可見他並沒有放棄大哥,但是如今大哥的臉……


    七弟因為他的腿這些年沒要受委屈,大哥……


    “咳咳咳!”


    “水,咳咳咳……”


    胤禛一下子驚醒,起身端了一杯水彎腰扶起了胤禔,“我喂你……”


    胤禔一把奪過杯子仰頭而盡,咽下去後身子往後靠了靠抬眼看著胤禛:“我還要喝。”


    胤禛:……


    這可真不像是一個剛剛醒過來的人。


    心裏那麽吐槽著,但胤禛手上還是很利索地將壺提了過來,想著給他倒進那水杯裏,手中的壺就被他搶了過去對著壺嘴咕嚕咕嚕喝了一氣。


    “你們剛剛是不是喂我喝藥了?”胤禔舔了一下嘴唇將手中的壺和杯子遞給胤禛的時候這樣問道:“我感覺嘴巴特別苦。”


    “你想吃糖?”


    “糖?”胤禔以為自己聽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麽糖啊?老四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胤禛抿著嘴沉默了一會兒沒說什麽。


    “唉,對了,是你把我弄出來的?”眼睛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胤禔抱著胳膊向胤禛詢問現在的情況,“話說你動作挺快的啊!我沒什麽事吧?大夫是不是說我身體很好根本沒什麽大礙?要我說咱們都耽擱了這麽長時間了要不明天就啟程回京吧,皇阿瑪應該都著急了。”


    看著興衝衝,表示自己現在就可以出發的,元氣滿滿的胤禔,胤禛沉默了好久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我昨日背你出去快到那片森林盡頭的時候遇見了納蘭帶人過來,之後發生了什麽事不太記得,我醒過來便來你這裏了。”


    “是嗎?”胤禔輕笑一聲,看著麵色不太好的胤禛,忍不住出聲調侃道:“你這麽擔心我的?”


    “我覺得,你應該擔心你自己。”


    “哈?”胤禔的笑容有些凝滯,“什麽擔心我自己?”


    當胤禛不發一言地將那麵銅鏡擺在他眼前,看著鏡子中那張臉,他才明白了胤禛話裏的意思。


    他的臉上,已經看不見一片完好的肌膚,整個臉像是被刀子剜爛,“這麽嚴重啊……”


    胤禔喃喃了一句,伸手將眼前的銅鏡推開,抬起頭看著胤禛,“你說,你要怎麽賠償我啊?”


    胤禛默不作聲的看著胤禔。


    “你說句話啊,別這麽沉默,搞得我挺尷尬的。”


    “你後悔嗎?”胤禛突然冷不丁地出聲。


    “什麽?”


    “後悔嗎?”


    後悔嗎?


    怎麽可能不後悔?


    而且這種後悔的情緒在第二天那個被他們亮明了身份強行帶上的白大夫給他的臉換藥的時候達到了極點。


    “嘶……很疼的,你下手能不能輕點?”胤禔齜牙咧嘴地瞪了一眼在近前給他換藥的白大夫。


    “臉朝著荊棘草叢砸下去,臉沒有爛不需要割肉已經算是好事了。”將最後一點藥抹完,白大夫一遍收拾自己的家當一邊吐槽,“當時救人的時候怎麽不想著現在會遭這個罪?我可告訴你啊,你這個臉就算最後好了也是會留疤的,那些什麽別的亂七八糟祛疤用的根本沒用,不是我醫術不好,實在是你這種情況我能把你救回來也算我厲害了,知道不?”


    “你知道,外麵那輛馬車上坐著誰嗎?”胤禔抬手摸了摸唯一沒有被這種傷害波及到的喉結,“這麽跟爺說話,嗯?”


    “那又怎樣?”白大夫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小酒壺仰起頭喝了一小口,“我這人醫術不錯,也算是有用之人,你們不會輕易殺我,就算你們狼心狗肺要殺我也沒關係,我無父無母,賤命一條,死了就死了,無所謂了。”


    “不過看在我給你盡心看病的份上,你記得每年往我墳頭放幾壺好酒便是了。”


    “白大夫倒是瀟灑。”


    “這不是瀟灑,”白大夫突然斂了眉目,看著胤禔認真道:“這是苦中作樂。我沒有辦法拒絕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皇子,難道還沒有辦法消極怠工嗎?”


    “消極怠工?”


    “哦……”仰頭又喝了一口小酒,白大夫撩起簾子目光看向外麵,“我說的是以後。”


    胤禔輕笑一聲對這個有意思的人產生了興趣。


    他以前可不會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這種無聊的小事和行事乖張的人身上,但現在不知道怎麽了,竟然對這樣“大逆不道”的人沒有生氣,反而想跟他再多聊幾句。


    “我叫胤禔,愛新覺羅胤禔,你呢?姓白,名什麽?”


    “跟你有關係嗎?”白大夫白了一眼胤禔,“怎麽,你這是想跟我這個草民做朋友了?”


    “何樂而不為?”胤禔點點頭,“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許你我之間的友誼日後會被傳為佳話,堪比伯牙子期。”


    “別,”白大夫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我可不想跟君子做朋友,我這人俗得很,隻跟錢打交道,你給的錢多,我們就是朋友。”


    “哈哈哈……嘶。”哈哈大笑的聲音因為扯到了臉上的傷口而被迫停止,胤禔嘶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的臉不像剛剛那麽疼了。


    “你說你何苦呢?”白大夫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胤禔,“我看你也不是想和我交朋友,而是覺得以後你隻能跟我交朋友了,因為你的臉讓你失去了很多機會,所以你以後打算做一個紈絝了?”


    “但你是為了救旁邊馬車上的那位皇子,皇上也不至於打壓你吧?”


    “實不相瞞,”胤禔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笑著說出這番話,“我此前去會寧的時候,皇阿瑪他已經不承認我是他的兒子了,我隻是過來贖罪的。”


    “那,”白大夫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你還挺慘的啊。”


    “還行吧~”胤禔聳聳肩,一點也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你的名諱呢?”


    “我是我師傅在初雪那天撿到的,”也許是因為胤禔的悲慘經曆打動了白大夫,他竟也願意開口說一些關於自己的事情了,“那日大雪紛飛,白雪皚皚,師傅便給我取名為白雪。”


    “倒是挺有深意……”等等,他說什麽?


    “白雪?”胤禔眼底的詫異灼傷了白大夫的心。


    “怎麽,有問題嗎?”


    “沒,沒有。”胤禔強忍著笑意搖搖頭,“你的師傅取的名字很好。”


    “哪裏好了?”白大夫沒忍住又翻了一個白眼,“你以後還是喚我白大夫吧,莫要提這個名字。”


    頓了一下,白大夫看了一眼胤禔,“就算你這麽叫我,我也是不會應的。”


    “我知道了。”


    “你在偷笑?”


    “沒有沒有。”胤禔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我一笑臉就疼,怎麽會在笑……嘶。”


    “咳咳,那個,說話也疼,說話也疼。”


    白大夫收回自己的目光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閉上眼睛,突然為自己剛剛那個有些衝動的決定而後悔——他覺得,他日後可能會無數次後悔今天這個決定的。


    急著趕路沒有在沿途的驛站休息,一行人緊趕慢趕地在原本定好的第六天趕到了京城。


    帶著白大夫友情提供的黑紗草帽,胤禔站在馬車上仰頭看著皇宮,心中湧起一股股莫名的情緒。


    “走吧。”胤禛回頭看了一眼胤禔,“皇阿瑪已經等候多時了。”


    “是等候你多時吧。”胤禔調侃了一句,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開溜的白大夫,心中突然也產生了跟他一樣的想法——要不,自己也溜了吧?


    但這個弱弱的想法還沒有實現便被打斷了,胤禛直接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袍拉著他往前走。


    “四弟,四弟!”胤禔連忙拍開胤禛的手,不願意被這人提溜著前進,“你這成何體統啊?”


    胤禛鬆開手,下巴微揚,“如果你老實跟著我走,不要逃走,我自然不會拽著你。”


    “什麽逃走不逃走的?你大哥我是那種人嗎?”


    “這一路上,你已經說了三十七次要不然不回京城回會寧繼續監工,六十二次你不想見到皇阿瑪以及一百九十二次不想看到惠妃娘娘。”


    “我,”胤禔啞口無言,但還是厚著臉皮試圖解釋,“我,我那不是想著,想著他們可能都不願意見到我嘛!再說了我現在這副鬼樣子,誰……”


    胤禛一把掀開了胤禔的帽子,看著他一字一頓認真道:“你不用戴帽子,我看誰敢說你!”


    胤禔嘴角抽了一下,伸手從胤禛的手裏把自己的寶貝帽子拿了回來扣在頭上,然後頭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你不用戴帽子,我看誰敢說你?


    啊……這小子說話的時候都不思考一下的嗎?你覺得你把這句話對你的哥哥說合適嗎?怕不是土吃多了把腦子傷著了?


    “兒臣參見皇阿瑪,皇阿瑪萬歲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


    “謝皇阿瑪。”


    “老大?”


    “皇阿瑪。”胤禔上前一步低下頭,黑色的紗霧在微風的吹拂下晃動了起來,讓葉落隱約瞄到了他臉上那一道道駭人的疤。


    “你,沒事兒吧?”


    “兒臣無事。”胤禔微微抬起頭,不讓自己的帽子有往下滑落的風險。


    “哦……”葉落有些幹巴地點點頭,“沒事就好。”


    還要說什麽來著?讓他想想,啊……怎麽辦,他沒什麽話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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