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真被他這目光注視著,注視著,注視著,慢慢的居然覺得自己有點心虛氣短?


    她張了張嘴,“我……”


    “我其實……”


    “我是想著……”


    陳世文一直看著她,麵無表情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嘴巴張合了幾次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劉玉真在他這樣專注的目光下心跳加速,她知道他想要什麽答案,從幾年前他問“我在你的心中是何位置”的時候他就在等待著她的答案,但是她一直沒有正麵回答過他。


    因為她也不知道。


    來到這個世間之後,她開始是欣喜的,小時候還想著做一番大事業沒準能夠名流千古。但慢慢的,隨著她越長越大,所見所聞與所思所想相互衝突,她的這個心就漸漸地冷了。


    從那以後她隻想著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度過此生,親情她有,愛情不想。但沒想到竟遇見了陳世文,還因各種緣故與他結為了夫妻。


    捫心自問,陳世文對她好嗎?


    答案無疑是肯定的,他做到了求親時承諾的那般,愛護、信任並敬重她,讓她與他並肩站在一處。敬她父如己父,尊她母如己母,這在這個時代裏是少有的,就連母親曾氏都曾有幾次感歎他是一個好男兒,她沒有嫁錯人。


    最為關鍵的是,在日常生活中他能夠尊重她的想法,有些時候雖然他不能理解、覺得有些困惑,但會尊重她,支持她去做,除非實在是於世理不合不然不會反對。


    她其實有感覺到,他的心中隱隱地對她有愧,因為他們相遇得太晚。他年長她許多而這一路走來她也因填房的身份受了許多歧視,所以他更為的包容她、疼惜她,在京城的時候更是下令不允許家中的下人提及此事。


    因此,綜上所述,與他在此世間共度一生她是願意的。


    但是……


    但是她的心中又有一種恐慌感,覺得若就此將愛情托付,那麽往後……她是不是就和這個世間的其他女子沒有什麽區別了?


    由愛而生懼、由愛而生怖,是不是再過些年她就不再是自己了?


    她抬頭,用略有些茫然的眼神望著他。


    看到她這般模樣,陳世文心中一痛,半響移開了目光,在她看不見的一側自嘲地笑了笑,而後用平穩的聲音道。


    “老太太是對劉家的前程憂心忡忡,唯恐對不起九泉之下的老太爺,所以我今天答應了她一件事,待遠哥兒考中童生之後就薦他到明山書院讀書,隻要他能夠勤學苦練,二十年後考個舉人是不難的。”


    他語氣平淡地說道:“所以她見我堅決不同意,就不再堅持讓康哥兒娶劉家的女孩了,不但是康哥兒,還有瑾哥兒和瑜哥兒也是如此。雖說她即使提了我們也不會同意,但不提也省了一番麻煩。”


    頓了頓,他又道:“我雖然不太喜歡劉家二房,但想要完全的撇開他們那也是不能的,今日二舅說嶽母打算在這邊待幾年,將來瑞哥兒上學的時候再到京城去,那邊的學堂更好。”


    “所以遠哥兒能立起來,對兩房都好。”


    “哦,我知道了。”劉玉真心不在焉,幹巴巴地回了一句。


    於是接下來兩人就不再說話了,陳世文一路沉默著直到下車,但是手卻一直拉著她,沒有放開。


    ……


    回到家後,鄒家大爺已經來了,聽到他們回來後的消息跟著陳禮忠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朝剛下車的陳世文拱手笑道:“陳大人,學生有禮了。”


    陳世文如今已經恢複如常了,也朝著他拱手笑道:“鄒同知,下官有禮了。”這喊的就是鄒家大爺前些年花了六千八百兩銀捐的虛銜,五品同知了。


    這官位比陳世文的還要高一些,但由於是娟官,沒有實權並且不能提拔,所以隻是名兒上好聽,讓他能夠見官不跪罷了。


    喊完後兩個人相互對望,齊齊哈哈大笑了起來。


    正在這時,後一輛車上的瑾哥兒和瑜哥兒伸長了手,喊道:“爹,爹,我在這兒——”


    鄒家大爺順著聲音望去,驚喜道:“那就是瑾哥兒和瑜哥兒了吧,這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我上回見他們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如今就會喊爹了,那個是康哥兒?也這般大了。”


    “幾個都頑皮得很。”陳世文笑道,然後看著他爹去抱兩個小的,便招呼已經跳下車的康哥兒過來,“康哥兒,快過來見見你鄒世伯。”


    康哥兒走了過來,“給鄒世伯請安。”


    “快免禮,可還記得我?”鄒大公子見他點頭,然後高興地略問了幾句,最後轉頭跟陳世文道:“康哥兒跟上回見麵時很不一樣了,賢弟後繼有人啊。”


    “承你吉言。”陳世文答道。


    此時,陳禮忠和劉玉真也將兩個小的抱了過來,後麵還跟著一個精神略有不振的慧姐兒,幾人相互見過禮後往屋內走去。


    鄒家大爺這回是一個人來的,下人倒是帶了許多,把前院的屋子都住滿了還不算,還鋪了幾張席子說要打地鋪。所以劉玉真連忙安排了丫鬟給他們趕製新被褥,如有不夠的就直接去村子裏麵買,好一陣忙碌後總算是妥當了。


    晚膳時,家中的男子都要陪客,所以劉玉真幾個是在房裏吃的。


    見到陳世文一身酒氣跌跌撞撞地回來,正在春杏和冬葵侍候下洗漱的劉玉真迎上前去,關切地問道:“怎麽喝了這許多?春杏去端碗醒酒茶來,要那蜜水的。”


    陳世文擺擺手,自顧自地跌坐在榻上,仰著頭閉目不語。


    劉玉真見他皺著眉有些難受的模樣,有些擔心,於是便湊近了問,“難受嗎?”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然後又用帕子給他擦汗,先是擦過了額頭,然後是微濕的脖頸……


    但沒想到,碰到他的脖頸之後他一揮手把她的手給擋開,然後站起身子,一言不發地往淨室走去。


    劉玉真驚呆了。


    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右手,他的力道用得很輕所以她沒有感覺到痛,隻是一下子沒握住帕子任由它掉到了地上。


    跌成一團。


    劉玉真不敢置信地看著地上的帕子,然後猛地轉頭望向那個往淨室而去的身影,張口欲喊但還是忍了下來,看著他略有些跌撞的背影到底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但是他又不讓她幫忙,於是劉玉真隻好帶著一肚子氣又回來了,看著屋子裏春杏有些擔憂,而冬葵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樣揮揮手讓她們先下去,不必在屋子裏侍候了。


    陳世文洗漱一番後精神了些,腳步略有些沉重地出來後看著劉玉真身著月牙白色寢衣坐在桌前的身影愣了片刻,然後沉默著走到她的身邊坐下,端起桌上的醒酒茶一飲而盡。


    喝完後,他用略微沙啞的嗓音說道:“青莊的事鄒兄已經答應了,這幾日他會讓管事去辦妥,你明日就把銀子給他送去吧。”


    聽到他的話,劉玉真轉過身子,然後發現他整張臉都濕漉漉的,不但耳邊的鬢角濕透了,那圓領書生袍的前襟也濕了大半。


    看著剛剛像是把自己浸到了水裏。


    她有些心疼、又有些理虧,於是站了起來走到櫃子裏隨意給他取了件寢衣,然後轉身快步走過來遞出去,道:“你的衣裳濕了,換一換吧,著涼了不好。”


    陳世文看著她,又不說話了,不過手還是伸了出去,沉默地接了過來,然後在袖子上那斷了線頭的地方緩緩地撫摸著。


    劉玉真臉色微紅,這身寢衣是她做的,事實上他的貼身衣物都是她做的,外衣還好但貼身的讓丫鬟們動手她總是覺得有些別扭,特別是褻衣褻褲這等私密之物。


    所以這三年來她斷斷續續給他做過三五件寢衣,一兩個荷包等等,針腳自然是比不上常年針線不離手的丫鬟們,也難得他不嫌棄,每回都高興地穿上。


    這身寢衣就是其中一件,在無數次的換洗中都有些發白了,不但顏色發白線頭有些也掉了,丫鬟們不敢給他補,而劉玉真又一時沒想起來,如今被他瞧了個正著。


    她輕咳了兩聲,柔聲道:“過兩日等我閑下來了,再跟你做兩身,這回我們下船的時候在廣州府買了些細軟的棉布,做寢衣是再好不過的。”


    陳世文又不說話了,起身走進了內室將寢衣放到一邊,然後伸手解衣裳上的扣子。但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心緒不穩,他手動了半響都沒有解開,頗有些不耐煩地扯動。


    “等等,”跟進來的劉玉真連忙阻止了他,“你這樣扯多疼呀,你瞧脖子都有幾道紅印子了。”


    她踮起腳細心地將他從衣裳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然後如往常的許多次般給他脫衣裳,先是外衣、然後再是內衣,再接著遞過去寢衣給他換上。


    陳世文看著她忙碌的身影,隻覺得頭一抽抽的疼,終是沒忍住又問她,“真兒,你覺得我們如今的日子過得如何?”


    “你對我可有不滿之處?”


    “啊?”劉玉真回神,過了一會兒低頭小聲地回他,“我覺得挺好的,沒有什麽不滿,就是這屋子小了些,不過下回我們回來的時候新的宅子也建成了吧。”


    陳世文深吸一口氣,在梅花與酒氣的環繞中一字一句地問道:“既然你對我並無不滿,那為何你願意與我生同衾,卻不願意與我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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