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希言沒有選擇在小朋友正在氣頭上的時候和他硬碰硬,雖然她有充足理由:她對席樾沒有過分的期待,所以不介意他心裏是不是隻有畫,是不是也有她。


    等何霄氣話都說完了,安靜好一會兒,她才說:“現在,可以聽我說幾句話麽?”


    何霄怔了一下,好像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咄咄逼人,乖順退後半步。


    黃希言說:“如果說,現在你是在對我表白的話,那麽這件事,就是你和我兩個人的事,和別人無關,對不對?”


    何霄點頭。


    “所以,這和席樾,或者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係。”黃希言真誠地注視他,“你這樣認真地告訴我你喜歡我,我不會拿別人,或者拿你的年齡,你成績好不好,這些外在因素去敷衍你……”


    何霄聽明白了,“你隻是單純不喜歡我。”


    “……抱歉。”


    何霄一手叉腰,一手抓撓後腦勺,背過身,無所適從地踱步,“我……”他清了一下嗓子,“……雞湯你喝掉吧,路過超市的時候把保溫桶送去就行。”


    沒有說“回見”之類的話,悶頭就走了。


    就在黃希言準備轉身進屋,咚咚咚往下跑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他大概是在五樓或者四樓半的位置,衝她喊道:“我還是會考去你的城市!下次你再拒絕我,我才會死心!”


    -


    隔天黃希言將洗幹淨的保溫桶還到超市,何霄還是嘻嘻哈哈平常模樣,除了黑眼圈和紅血絲好顯眼。


    她買一盒西瓜味的益達木糖醇,給何霄結賬的時候,順便笑說:“考去崇城還蠻難的,你要加油。”


    何霄聲音悶悶的:“……會努力的。”


    實習即將結束,黃希言沒有再被派什麽工作,每天坐在工位喝茶看報,好像退休老幹部。


    鄭老師已經回市裏,要等炎症消失再做手術。頂著歪掉的鼻梁,也要請她吃頓飯。


    吃飯時,鄭老師好感性,一改黃希言對他板正無趣的印象。以茶代酒地吟了一首詩: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黃希言笑說太抬舉她了。


    鄭老師敬她一杯茶:“這杯是致歉,你一個小姑娘來我手底下實習,我卻沒有保護好你。”


    黃希言笑說:“您要是沒保護好我,現在等著住院的就是我了。”


    鄭老師感慨極了:“可惜我們小地方留不住人。希望你畢業以後還能留在行業內發光發熱。”


    這一句黃希言可以保證:“一定的。”


    吃完飯,黃希言和鄭老師在公交車站分別。


    她站在站牌下,聞到濃烈的草木氣息,不知道屬於哪一種植物,她似曾聞過,也是在夏天結束的時候。


    之後,是做實習總結、辦離職手續、結算工資、吃送別宴……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黃希言歸還了工牌,正式離職。


    回家需要從這裏坐車至省會城市,再搭乘飛機,定的是二十八號下午的一班。


    抱著自己不多的東西離開報社,途徑何霄家的超市,自然被拉住。小朋友要請她吃晚飯,情理兼備不容拒絕。


    黃希言把東西放回家中,先去找張姐退租。


    張姐和了一手好牌,不打了,離席被牌友罵不厚道,張姐於是厚道地免了他們今天的茶位費。


    說話間向著黃希言招手,叫她到後方去說話。


    茶館黃希言來過好幾次,不知道後麵還有個房間,是跟樓上打通的。


    房間是張姐的起居室,紅木茶幾、博古架、一張搖椅,角落裏一缸睡蓮,夏日裏幽幽地開。


    張姐給她倒杯涼茶,感歎:“兩個月倒是過得很快,轉眼你就要走了――以後還來嗎?”


    黃希言笑說:“同事生寶寶的時候,我可能會過來看一下吧。”


    “這段時間,席樾難為你費心照顧了。”


    “沒有的……也就上次他生病,舉手之勞的事。我後麵工作忙,就沒怎麽能管得到。”


    “還是謝謝你。”張姐笑說,“那我晚上請你吃個飯吧。”


    黃希言不好意思地說:“已經跟朋友約好了。”


    “那我給你發個紅包,路上買點水喝,不準推辭啊。”


    黃希言笑說:“讓您破費了。”


    “你什麽時候走?”


    “明天上午。走之前我把鑰匙給您送過來。”


    “那行。以後有什麽事兒,微信上找我。”


    離開茶館沒多久,黃希言微信上收到張姐發來的兩百塊的紅包。


    白天一整天,她都在收拾行李。


    東西不算多,但零零散散的,怕漏掉。


    傍晚,收拾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一身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何霄微信上催她可以出發去吃飯了。


    在附近的一家餐館,吃酸菜魚。


    何霄臊眉耷眼地提不起精神,自顧自地喝啤酒。


    黃希言笑著勸她:“你還未成年,別喝酒了。”


    何霄似聽非聽的。


    兩個人吃著東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何霄問她:“跟樓上那位道別了嗎?”


    “……還沒。”


    “那你們以後……”


    黃希言低頭夾菜,沒有言聲。


    “你不告訴他嗎?”


    “告訴什麽?”


    “你對他……”


    黃希言笑了,“你到底站什麽立場?”


    何霄撇撇嘴,“不告訴最好。憑什麽要你主動,就他最衿貴,你都要走了,他也沒點表示,哪怕給你畫幅畫呢,他不是畫家嗎。”


    黃希言笑笑,“你可能不知道,席樾哥不怎麽拿身邊的人當模特。”


    “毛病多。那至少也應該請你吃頓飯吧。”


    “其實不道別最好。”黃希言低聲說。


    何霄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黃希言搖搖頭,“沒什麽沒什麽。”


    吃完,兩個人往回走。何霄十指交叉地抱住後腦勺,腳步很慢,時不時踢一腳路邊的塑料或是易拉罐。


    何霄問她:“以後,還會來這邊玩嗎?”


    “沒什麽特別的事,估計就……”


    “你回去了,還會跟我保持聯係嗎?”


    “如果你需要幫忙的話,當然可以微信上找我。”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


    黃希言笑笑,未置可否。


    “你這個人,看起來又乖又好欺負的,實際上,原則性那――麽強。”何霄拖長了聲音,帶一點方言的腔調。


    黃希言笑說:“久了你就知道,都是些沒什麽意義的原則。”


    何霄撇撇嘴,“反正,我承認你比成熟一些。不過我會很快追上你的腳步的。”


    “我相信沒有我,你也可以變得更好。”


    何霄才不理她的套話,“明天要我送你麽?”


    “不用,我自己坐出租車去客運站就行。你千萬別送,我好怕這種分別的場景。”


    “我對你又不重要。”


    “可是你是我來這裏交的第一個朋友呀。”


    何霄哼一聲,不怎麽滿意這個title,卻又好像受用於她的言辭。


    說話間,就到了超市門口,何霄站定,“不送你上樓了,你早點休息。明天早上,我去幫你搬行李?”


    “如果我自己搬不動的話,就叫你。”


    何霄比個ok的手勢。


    -


    黃希言爬到五樓半,轉個彎,一探頭,愣了一下。


    靠近自己門口,往上數五級台階,席樾弓著腰坐在那裏,手裏夾著一支煙。


    在她冒頭的一瞬間,席樾的目光看過來,“希言。”


    黃希言微微一笑,“我跟何霄吃晚飯去了,你在等我嗎?”


    “嗯。”


    走到近前,黃希言發現他腳邊三四枚煙蒂,應該已經等了很久。


    他始終不變的一身黑,但是不過一周沒有碰麵,整個人卻更加蒼白清瘦,簡直有些形銷骨立的意思了。


    黃希言不禁蹙眉,關心的話到嘴邊,猶豫一下,又咽回去。


    席樾站起身來,“樓上去吧,跟你說兩句話。”


    “就在這裏說吧。”她害怕,那個處處打著“席樾”的烙印的空間。


    席樾低頭看著她,“明天幾點走?”


    “上午九點。”黃希言感覺,自己一整天都在對不同的人回答這個問題,但是此時此刻,對眼前的人說出來,才有一種,恍然一種一切真的結束了的失落感。


    “下午的飛機?”


    “嗯……”


    “落地崇城,有人接你麽?”


    “大哥說會開車去接我。”


    “什麽時候開學?”


    “一號到三號去注冊。”


    “該做畢業論文了。”


    “嗯。”


    席樾低斂目光地沉默,想不到還該問她什麽,即便把她往後餘生的安排都問清楚,又能怎樣。


    “需不需要我去送你……”


    “不用。”黃希言拒絕得幹脆利落。


    席樾頓住。


    抬眼去看,頭頂暖黃燈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方投下小片陰影,白皙皮膚被照出類似於落日時分的調子。


    她很像,過分美好、更過分易逝的黃昏。


    沉默之間,聲控燈滅掉了。


    好像,應許心裏一點晦澀的渴望,沒有誰弄出聲響將燈喚亮,也沒有人說話。


    隻有席樾手指尖的燃燒的煙,忽明忽滅,是唯一光源。


    他覺得它亮得有些吵,伸手在鑄鐵的欄杆上按滅了。


    徹底的黑暗。


    彼此呼吸聲清晰可聞。


    “希言……”


    “嗯。”


    他好像在黑暗的水底,在虛無之中待了好久,本能尋求暗流、氧氣、光芒……或是其他,能攪亂這種死寂的一切。


    水麵落下一片光亮,或許是月亮,或許,是行經的某種魚類。


    想要靠近,可是,又害怕。


    怕那片光亮是幻影;更害怕,自己蔓生的青荇纏住了它,叫它也窒息。


    他太擅長這種本性流露的絞殺,即便每回都是出於無意識。


    沉默過於漫長,席樾都丟失了時間的概念,隻知道,對麵安靜地在等待他的下文。


    然而,然而。


    “……祝你一切順利。”終於,席樾開口。


    一時間沒有回應。


    片刻後,輕輕的笑聲,黃希言說:“那我也祝席樾哥一切順利吧。”


    她跺了一下腳,燈光亮起來。


    席樾下意識地眯住眼睛。


    黃希言指一指門,“我得進去了,還有東西沒收拾好。”


    “嗯。”


    她伸手去掏鑰匙,動作很緩慢,看他一眼,還是微笑著,“……還有什麽要跟我說的麽?”


    “……沒有了。”他偏過了目光,錯開與她的對視。


    黃希言轉過身去,插入鑰匙,旋動一下。


    門開了,她再轉過頭來,看著他,“明天一早就走,就不再專門跟你道別了。我到了微信上跟你們報平安……”偏一下頭,好像在思考漏下了什麽,片刻後,玩笑的語氣,“我走了,你要好好吃飯呀。”


    她笑出很明亮的笑聲,但是他沒有看見兩瓣月牙的形狀。


    “……嗯。”


    目送黃希言進門,席樾退後一步,站在緊閉的門扉前,一動未動。


    好久,燈又暗下來。


    四麵潮濕的氣息,是寒冷水流向他湧來,緊緊包裹。


    漫長的,沒有光芒、暗流和氧氣的,絕對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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