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說得不錯,未來總會變好的。


    時間不知不覺地過,一晃眼,整個學期就已經過去了大半。


    封越身為原定世界裏的幕後boss之一,智力水平遠遠超出尋常人類。他本身就擁有一定的知識儲備,加上一直在收容所裏認真讀書,已經能毫無障礙地掌握不少高中知識。


    龍先生陸沉是天生的捕食者,不但體能過人,腦筋和直覺也優越得不可思議。


    曾經在實驗室裏接受的改造大大提升了身體性能,讓他能毫不費力地保持高強度運動、身手迅捷到常人難以察覺,理所當然地被拉進了收容所裏工作,負責抓捕極度凶殘的異常生物。


    謝清和從小就是學霸級別的人物,雖然已經很久沒碰過教材,但隻需要經過很短一段時間的複習,就想起了以前學過的絕大部分知識。不出意外的話,能在下學期和封越一起進入學校上課。


    薑池雖然還是一副對所有人都愛搭不理的模樣,卻已經能與家裏的幾位進行正常交流,而非像最初那樣戒備又警惕,說出的話像刀子,句句都是諷刺。


    鮫人天生就擁有絕佳的樂感,自從某天聽見江月年彈鋼琴,薑池便經常會跟著她學習一些樂理知識。結果這個學生進步太快,反而讓身為老師的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幹脆為他請了個專業的音樂教師。


    小狐狸白京仍然很害怕生人,在江月年的鼓勵下已經學會慢慢放下戒備,向家裏的各位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從那以後,他便時常以人類形態出現在房子裏,偶爾會和封越一起出門散步,雖然還是不敢和陌生人類講話,但總算願意親自去外麵的世界看一看。


    至於江月年本人,由於阿統木沒再發布其它新的任務,她便像所有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一樣,在學校與家裏的兩點一線之間拚命讀書,最大目標就是超越穩居年級第一的秦宴同學——


    這無疑是件任重而道遠的事情,那家夥考出的成績越來越匪夷所思。


    這樣風平浪靜的生活持續小半年後,她那位長時間全國各地到處飛的哥哥江照年突然回了家。雖然江月年曾經向他提起過自己收留異常生物的事情,但不得不說,在他踏入大門的一瞬間,那副表情的確是……


    嗯,挺精彩的。


    ——你擱這兒建小型收容所呢?


    好在江照年常年與異常生物打交道,對他們的存在早已見怪不怪,在短暫呆滯了幾秒鍾後,咧開嘴笑了笑:“頭一回正式見麵,我請大家吃頓飯吧?”


    於是他們就被帶去了一家一看就價格不菲的餐廳,同樣被叫來做客的,還有已經成為江照年同事的陸沉。


    這會兒菜還沒上,江月年滿心撲在即將到來的大餐上,但席位裏的其他人,似乎心思並沒有放在那裏。


    謝清和神色淡淡地抿了口茶,表麵看似風平浪靜,其實心裏填滿了小心思,把眉頭壓得微微皺起。


    她經常聽江月年提起自己的兄長,小姑娘說起他時,語氣裏是顯而易見的喜愛與崇拜,想來江照年在她心裏地位很高,兄妹倆關係非常不錯。


    ——那她當然要和江照年打好關係啊!


    她猜出在座的另外幾個也同樣心懷鬼胎,於是下定決心先下手為強,向對方為大家請客的舉動好好道謝一番。然而話還沒出口,就聽見身邊的封越溫聲道:“謝謝照年哥。”


    ……可惡,台詞被搶了!


    差點忘了他們之間有個心腸好得不得了的天然呆。


    “不用不用,我得多謝你們照顧年年。”


    江照年爽朗笑笑:“我和爸媽工作忙,留著這丫頭一個人待在家裏,跟地裏黃的小白菜似的。小時候她還經常打電話向我們抱怨,一個人住在房子裏無聊又害怕,幸虧有你們住進去,才終於多了點兒人氣。”


    他說著笑意更深,俊朗的眉目裏盛著燈光:“她覺得和家政阿姨相處太別扭,放學後就一直點外賣,聽說現在終於有人在家裏做飯,真是辛苦各位了。”


    就是她就是她!


    謝清和心底樂開了花,表麵卻還是偽裝得雲淡風輕,抿著唇輕輕笑笑:“做飯是我的一個愛好,每天算不上辛苦。而且我的手藝算不得太好,還要繼續加油。”


    賓果!這叫什麽,進退有禮、溫柔矜持。


    看似謙讓,實則表明了自己每天都在家裏勤勤懇懇地準備飯菜,明明白白地凸現出她無私奉獻的精神——真是太完美啦!


    一旁的薑池語氣懶懶散散,甚至沒抬眼看她:“挺有自知之明。”


    很明顯是在針對她“我的手藝算不得太好”那句話。


    這混賬小子一定要來拆台嗎?


    “你就是薑池吧?年年給我發過你彈的曲子。”


    江照年不愧是江月年的親哥哥,顯然並沒有察覺到若有若無的火藥味,一家子都遺傳了那麽點遲鈍的天然呆:“很好聽啊!聽說還是你自己譜的?”


    薑池這臭小子絕對是個老練的川劇演員,上一秒還神色冷漠麵露譏諷,這會兒瞬間變臉,從嘴角勾出淡淡的弧度:“是。”


    雖然還是一副高傲又淡漠的模樣,但相比起薑池對待其他人的態度,此時的他已經稱得上“友好得達到了詭異的程度”。


    由於江照年從未與大家有過接觸,白京難免對他這個陌生人心生忌憚。但他又不願錯過與江月年兄長共進晚餐的機會,便化作狐狸的模樣跟著來到這裏,好在飯店並沒有禁止帶入寵物。


    這會兒一團小白球乖乖巧巧縮在小姑娘懷中,偶爾抬頭時,黑溜溜的圓眼睛正對上青年視線,便像受到了十足驚嚇一樣猛地低下腦袋,小耳朵也跟著往下耷拉。


    江照年看得饒有興趣,忍著笑問她:“這就是那隻小狐狸?能給我抱抱它不?”


    白京是抗拒和人類進行接觸的。


    江月年毫不猶豫地搖搖腦袋,本打算向他解釋,卻察覺懷裏的小狐狸輕輕一動。


    然後撐起軟乎乎的小身子,啪嗒一下,把爪子搭在青年的衣袖上。


    袖子上沾有暖洋洋的熱氣,一股腦把狐狸爪子包裹住。白京穩住身體恐懼的戰栗,輕輕吸了口氣。


    江月年告訴過他,她會陪他慢慢等,直到他願意與其他人接觸的時候;也對他說過,並不是所有人都那麽可怕。


    她站在光明廣闊的世界裏,而白京始終滯留在偏僻陰暗的角落,不知從哪一天開始,他想嚐試著追上那個女孩的腳步。


    她所呈現出的美好與光明是那樣耀眼,讓他無法抗拒;可他們也都知道,江月年不可能把他硬生生從黑暗裏扯出來,要想獲得救贖,白京必須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來。


    她在為了他而努力,白京想,他總不能把這份希望辜負。


    如果是她的家人……應該是能夠信任的吧。


    狐狸的前爪在微微顫抖,江月年把他的所有動作都看在眼裏,猶豫幾秒後,將身體向哥哥那邊靠近。


    兩人之間的距離短了,白京的移動就變得更為簡單。他前爪用力,勉強止住身體的顫抖,把整個身體往青年懷裏一躥。


    毛茸茸的白團最終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男性獨有的熾熱氣息縈繞在身旁,帶著股洗衣液清香。江照年的動作十分笨拙,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小狐狸腦袋,像涉世未深的小孩那樣笑起來:“太可愛了吧!怎麽會這麽軟?”


    當他笑的時候,白京能感受到青年胸腔的振動,連帶著從頭頂傳來的舒適感一起,像電流般穿過身體。


    好像……真的沒有想象中那樣可怕。


    甚至溫暖又可靠,讓他舍不得離開。


    在座其他人都知道白京的情況,即便被他搶了風頭,居然都沒有出聲打斷,而是安靜坐在一邊。


    等江照年心滿意足地擼完毛球,謝清和才靦腆地輕笑開口:“照年哥最近有在忙什麽案子嗎?”


    “別提了。”


    他一想到那起事件,就忍不住皺眉:“聽說過最近的連環失蹤案嗎?上級懷疑和異生物有關,就把我和陸沉一起塞進專案組了,結果什麽線索都找不到,可愁死我們了。”


    “就是每天晚上都會有人在市中心莫名消失的案子?”


    這起事件鬧得滿城風雨,饒是謝清和也微微一怔:“請務必注意安全。等你們倆有時間,可以去家裏嚐嚐我的手藝。”


    薑池麵無表情:“也可以聽我彈琴。”


    封越沒意識到這兩位的真實意圖,天真地以為是在做某種才藝介紹。他除了腦袋聰明打架凶,似乎沒什麽值得誇耀的本領,於是微微紅了耳根,遲疑好一會兒才輕輕接話:“那個,也可以和我……和我討論政治學或者微積分。”


    小狐狸不甘示弱,從嗓子裏發出一道咕嚕聲響,眯著眼睛抬起尾巴,用尾巴尖尖掃了掃江照年手臂,三角形狀的小耳朵也搖晃個不停。


    四道視線一起凝視著他。


    這場景,莫名其妙有那麽一丟丟詭異。


    江照年坐在正中央,感覺自己是座賊可憐巴巴的小城,周圍一片狂轟濫炸,他差點就要失守。


    奇怪。


    他怎麽有種自個兒成了昏庸的皇帝,周圍全是後宮三千拚命在爭寵的錯覺?別了別了,他萬年的母胎solo,這種陣勢真的受不住啊!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的有男人能處理好這種修羅場吧?


    江照年弱小可憐又無助,本打算用眼神向身為朋友的陸沉求助,沒想到對方在視線相撞的瞬間眼皮一掀,用沒什麽感情的低啞聲線接話:“嗯,我可以陪你練習自由搏擊。”


    江照年:?


    小老弟,你又是怎麽一回事兒?是讓你幫他解解圍,沒讓你也跟著他們瞎胡鬧啊喂!而且聽你這語氣,還挺胸有成竹信誓旦旦,覺得他肯定會拋棄其他人和你去自由搏擊唄???


    江月年被自家哥哥青一陣白一陣的臉逗得差點笑出聲,隻得用手把嘴角遮住,末了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她在一邊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猝不及防地,聽見身旁傳來故作悠閑、實則報複意味濃厚的男聲:“年年啊,你也這麽大了,沒遇到個喜歡的男生麽?”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並從江照年身上移開,全部堆在滿臉茫然的小姑娘那邊。


    江照年嘿嘿一笑,小樣兒,還想吃你老哥的瓜?你自己把瓜給接好囉。


    江月年在心裏朝他比了個中指。


    不愧是親兄妹,夠狠。


    這個問題實在有些敏感,要是在以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一聲“當然沒有”,但不知怎麽,當聽到問題的一瞬間,居然有個高高瘦瘦的影子從她心底冒出來。


    ……欸?奇怪,為什麽會在這種時候想起秦宴同學?她、她也沒有,很喜歡他吧?明明隻是普通朋友而已,沒錯,就是普通朋友,


    幾雙滿帶探尋的目光一眨不眨盯著她,不知道是因為心裏的那道影子,還是這些毫不避諱的視線,江月年耳朵上湧起一片明顯的潮紅。


    她本想故作鎮定地否認,沒想到在開口之前,猝不及防聽見窗外傳來一陣騷動。


    他們的包廂在一樓,正好靠著窗戶,因此隻需稍一偏頭,就能把窗外的景象盡收眼底。


    飯店所在的位置是一片新興商業街,因為正在開發階段,周圍並沒有太多行人。江月年抬頭時,一眼便望見了騷亂的源頭。


    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慌亂奔逃,身後追著個高挑瘦削的人影。那人動作又快又狠,一把抓住其中一個直接撂倒,其餘人不敢停下,撒丫子繼續往前跑。


    借著路燈,江月年見到那人的模樣。


    好神奇。


    江戶川柯南不管去哪裏都會遇見奇奇怪怪的殺人事件,而她不一樣,她總會看見秦宴同學,在很多意想不到的時候。


    好像她隻要一想到他,就發動了召喚咒語似的。


    她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兒,可看見秦宴獨自追趕那麽多人,還是下意識地感到一陣擔心,因此還沒來得及拿起筷子吃東西,就匆匆忙忙站起身:“我看到我的同學在那邊……我先出去看看。”


    江月年走得急,拒絕了其他人一起前去的請求,在離開前隱隱約約聽見江照年的聲音,滿含著壞心眼的笑:“你們看見沒?那丫頭回答問題時臉紅了。我覺得吧,肯定有戲。”


    ……你快閉嘴吧笨蛋哥哥!


    *


    開發中的街區行人寥寥,許多商鋪都處於裝修狀態,因為入夜停工,越往裏走,就越像是荒無人煙的死城。


    也多虧這種死寂一片的環境,才把前方吵鬧的爭執聲音襯托得格外突出。江月年沒費多大力氣就在一個廢棄倉庫裏找到了他們,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餘。


    與想象中秦宴腹背受敵的場景不同,居然是他把其他人按在地上打。燈光勾勒出少年冷冽修長的剪影,像一把勢如破竹的刀。


    那幾個男生顯然沒有太多打架經驗,其中一個哭哭啼啼地求饒,把手中的紙質筆記本丟給他,抽抽噎噎地開口:“不就是拿了本子,至於這樣嗎?”


    江月年認出那個本子。


    是學校裏發的草稿本。


    ……秦宴同學,為了一個草稿本這麽生氣?


    她略微一怔,而不遠處的秦宴似乎察覺到有外人靠近,麵無表情地轉過頭。


    江月年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眼神。


    蘊含了快要溢出眼底的憤怒,如同一座搖搖欲墜即將爆發的火山。深黑色瞳孔裏是瘋狂又深邃的漩渦,仿佛隨時都會把身邊的人吞吃入腹,棱角分明的臉被建築物的陰影遮掩大半,襯得眼瞳愈發幽深。


    這樣的模樣隻不過持續了短短一瞬間。


    看清來人的模樣後,少年眼裏的殺意在頃刻之間消散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支離破碎的茫然詫異,以及一些不為人知的溫柔和小心翼翼。


    卻也正是在這短暫的愣神間,有道身影從秦宴身後閃過——


    一個男生抄起倉庫角落裏掉落的石塊,毫不猶豫砸在他後腦勺。


    一聲沉重的悶響。


    秦宴隨之身形一滯。


    空氣裏彌漫開一股淡淡血腥味,秦宴想必傷得不輕。被他壓在身下揍得鼻青臉腫的男生沒想到會見血,心知這次算是闖了禍,趕忙一把將其推開,與同伴們頭也不回地逃離倉庫。


    有幾個男生見到江月年,意味不明地吹了聲口哨:“快去看他的本子,有驚喜!”


    這種時候,傻瓜才會去關心他的草稿本。


    江月年緊張得心髒狂跳,慌亂跑到秦宴身邊。鼻尖是鐵鏽一樣的腥味,耳邊響起喑啞的少年音:“……別過來。”


    秦宴半跪在牆邊,用右手勉強按住牆麵來支撐身體。他瘦削單薄,在夜色裏的顫抖便顯得格外明顯,江月年看見他的手背浮現起條條青筋,指尖不可抑製地顫動。


    後腦勺上的血慢慢往下滑落,打濕漆黑蓬鬆的發絲,落在滿是灰塵的地麵。


    “你先走。”


    他連說話也變得極為吃力,燈光下瀉,映出眼眶一片桃花般的粉色:“……我會傷害你。”


    最後這句話顫抖不已,近乎於一句滿含著不甘與自我厭惡的懇求,聽得江月年心頭一揪。


    又是這樣。


    當初秦宴在巷子裏和那幾個小混混打架後,也是露出了這樣的狀態。


    疼痛、壓抑、渾身顫抖,似乎在努力抑製著某種內心深處狂湧的欲望,因為無法得到滿足而痛苦不堪。


    ——甚至具備了明顯的攻擊性,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在見到江月年的瞬間試圖將她襲擊。


    他的目的是殺戮嗎?打架也好,主動攻擊別人也罷,難道傷害別人……是他無法克製的本能衝動麽?


    可從來沒有什麽病或什麽種族擁有這種古怪的需求,至少江月年從沒聽說過。


    在她今天第一眼見到秦宴時,對方似乎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異常,能夠遊刃有餘地應對那些人淩亂的攻擊。他那時的動作狠辣又流暢,像一頭目空一切的獨狼,即使挨了打,也從未表現出如此脆弱的模樣。


    所有異樣的誕生,都是在他被石塊砸中腦袋、流了滿頭鮮血的時候。


    啊。


    對了……是血。


    他初中時為了救下班裏同學,被不良少年們圍攻也是;在巷子裏負隅頑抗,與小混混們打架也是;如今被砸破腦袋也是。


    無一例外,秦宴都是流了血的。


    他流血之後,在血液的刺激下會下意識攻擊其他人,從而滿足身體裏最為本能的欲望——


    江月年好像明白了什麽。


    “秦宴同學。”


    身旁的女孩並未轉身離去,而是微微張開蒼白的雙唇,抬著眼睫低聲開口:“你是不是……吸血鬼?”


    思來想去,似乎隻有這種情況能夠解釋得通。


    秦宴之所以會在打架時表現出很強的攻擊性,甚至被外人傳成所謂的“不正常”,全是出自他對於血液強烈的渴求。


    對於吸血鬼而言,雖然能和常人一樣食用五穀雜糧,但鮮血無疑才是最為美味的佳肴。聽說絕大多數吸血鬼都能在平日裏很好地克製渴血欲望,可一旦察覺到鮮血的氣息,就會無法遏製地想要吞咽更多。


    那時吸血鬼的種族屬性會被猛然激發,變得失去理智、凶狠如野獸。如果得不到血液,便會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與折磨,所有思緒都被饑餓占據,直到吸食鮮血,或者硬生生挺過一段時間,才會漸漸平緩下來。


    和秦宴的表現一模一樣。


    江月年在此之前,從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因為據她所知,血液饑渴時期的吸血鬼極為凶殘狂暴,然而當初在小巷裏遇見他時,秦宴寧願傷害自己,也終究沒有真正朝她出手。能保持這樣的理智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奇跡,更何況……


    更何況他擁有許許多多吸食鮮血的機會,卻從來沒用過。


    這樣真的不會痛苦得快要死掉嗎?他是怎樣憑借意誌力一天天撐下來的?


    江月年越想越心疼,目光沉沉地皺起眉頭,並沒有察覺到身邊少年黯淡的眼眸。


    秦宴聞言沒有出聲,或是說……


    喉嚨裏像是堵了什麽東西,幹澀得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無窮盡的疼痛在撕扯神經。


    腦袋裏充斥著鈍鈍的痛,一直蔓延到心口。他難以思考,頭腦中唯一鮮明的記憶,隻有江月年皺起的眉,以及她滿懷疑慮問出的那三個字。


    吸血鬼。


    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在瘋狂叫囂著饑餓,牽引出無止境的劇痛,但與潮水般洶湧的饑渴相比,心尖上的痛楚更讓他難受。


    被發現了。


    自己這具怪異的身體、極度危險的身份、還有此時此刻想要吸血卻拚命掙紮的狼狽模樣,全部被她看見了。


    他明明……是最不想讓她知道的。


    江月年是他從出生到現在,唯一願意全身心托付的人。


    他早已習慣其他人的冷眼與嘲弄,因此當那個小姑娘突如其來闖入秦宴的世界時,像是一張黑白默片裏色彩明麗的畫,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故作堅強的外殼撕得粉碎。


    想來他一輩子的溫柔、乖順與膽怯,全都贈予了江月年一個人,即使她隻當他是個古怪孤僻的普通同學,兩人之間勉強稱得上是“朋友”。


    可就算江月年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又怎樣,秦宴無法自拔地喜歡她,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一個秘密而已,也沒有資格讓別人知道。


    因為她,他久違地嚐試著再去相信某一個人,相信世界上仍然存有善意;


    那回和她約定好去觀看演出,他在前一天晚上緊張得無法入眠,把衣櫃裏寥寥無幾的上衣翻來覆去地看,遲疑著怎樣才能顯得不那麽寒酸。


    後來又提前於約定時間許久就去門口等她,一雙眼睛把道路的盡頭望穿,即使晚會結束也還是沒離開,唯恐她是出了事情沒辦法趕來,一動不動又孤零零的模樣像個十足的笨蛋。


    還有……還有那次在商場裏收到她送的花。


    心裏像是有一束又一束的煙花炸開,砰砰跳動的聲音震得血液也隨之沸騰升溫。喜悅、錯愕、緊張與羞怯一股腦填滿胸腔,讓秦宴不敢呼吸也不敢望她,隻是紅著臉低下腦袋。


    除了江月年,他從沒對哪個人有過這樣的感受,心底有個聲音在悄悄說,你喜歡她。


    他喜歡她,可那又怎麽樣呢。


    沒有誰會願意接受一個陰沉的怪物,能和江月年成為朋友,就已經是曾經的秦宴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這樣一來,一定會被徹底厭惡。


    江月年的雙眸漆黑澄澈,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他就像一隻無路可退、悲慘至極的野獸,所有心思都無所遁形,一一暴露在她眼前。


    他覺得自己卑鄙又肮髒。


    心底對於鮮血的渴望又一次衝破禁錮,秦宴狼狽地低下腦袋,一拳砸在身旁的牆壁上。


    刺骨疼痛很大程度地緩解了無法被填補的欲望,他深吸一口氣,在逐漸模糊的意識裏,腦海中隻剩下唯一一道意識。


    ——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傷害她。


    他的模樣這樣恐怖,身旁卻遲遲沒有響起離去的腳步。毫無防備地,有道血腥味突然出現在鼻尖。


    那是完完全全陌生的氣息,如同最為醇正幽香的美酒。


    並不屬於他。


    少年察覺到什麽,錯愕地抬起眼眸時,見到一根纖長白皙的手指。


    指尖有圓珠形狀的血點往外流。


    江月年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伸到距離他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月年的想法很單純。


    秦宴之所以會受傷,和她的突然出現脫不了幹係。現在他這樣難受,如果可以的話,她想做些什麽幫幫他。


    更何況……他現在的表情很難過。


    像是丟失了最為重要的寶物,瞳孔周圍泛起血霧一樣通紅的血絲,仔細看來,似乎還有零零星星的水光。眼眶的粉紅色越來越深,一直蔓延到眼尾與鼻尖,無論是什麽人,隻要被看上一眼,就不會再有任何離開的念頭。


    秦宴同學的自尊心那麽強,此時一定是在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而感到傷心。


    在這種時候,要是幹巴巴說一些“我不害怕你”、“你並不奇怪”之類的話,不但不能讓他信服,也完全無法抑製他身體裏難以忍受的痛苦。


    江月年想,那就幹脆把自己的血送給他吧。


    比起天花亂墜地說,她更願意用行動讓他的疼痛得到緩解,然後告訴秦宴,沒關係,吸血鬼一點也不可怕。


    她真的,真的隻是有一點點怕疼而已。


    而且和那塊石頭造成的疼痛相比,咬破指尖顯然要好受許多。


    秦宴沒說話,搖搖頭。


    江月年一咬牙,直接把食指伸進他口中。


    指尖被口腔包裹的感覺陌生又奇妙,滾燙的熱量仿佛連血液都能點燃,觸碰到唇瓣的地方則是一片柔軟觸感,綿綿柔柔得不像話。


    像是加熱後的果凍。


    秦宴猛地縮緊瞳孔。


    久違的鮮血氣息一滴滴落在舌尖,如同封存許久的絕世佳釀,濃鬱微醺,帶著一絲絲沁人心脾的甜,於口舌之間轟地溢開,滲進血液、骨髓與大腦,思緒全是空白,仿佛經曆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爆炸。


    毫無意識地,他伸出舌頭。


    輕輕舔舐在女孩柔軟的指腹。


    有些癢,帶了一點點刺痛。


    口中的手指輕輕顫抖,血珠剛一湧出便盡數被揉散在秦宴舌尖,浸入味蕾深處。悄無聲息冒出的尖牙極輕極輕地戳在指腹軟肉上,讓江月年大腦發懵。


    那些被壓抑多年的渴求騰地上湧,不斷叫囂著更多,秦宴眸光微沉,張嘴鬆開她的食指指尖。


    四周安靜極了,沒有人聲,隻聽得見少年沉重的呼吸。月亮靜悄悄縮在雲層之後,鋪天蓋地的夜色吞噬光亮。


    秦宴垂著長睫,一聲不吭地注視著她。


    有幾縷黑色碎發從額頭垂落,在眼前打下一層柔和陰影,他的瞳孔幽暗如深淵,一旦墜入其中,便永遠無法逃離。


    他嘴唇的顏色極為艷麗,原本蒼白如紙張的薄唇被染上醒目血色,猶如勾人的口脂,令人迫不及待想要一親芳澤。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輕輕開口,聲音低得快要聽不見,沙啞如磨砂質地。


    卻又是極為繾綣地,帶著一點類似於歡愉的哀求,喃喃念出她的名字:“……江月年。”


    秦宴說得輕聲細語,江月年卻覺得,她的理智快要被這簡簡單單卻極盡曖昧的三個字徹底碾碎了。


    秦宴從來都不會想到,她居然會這樣做。


    他的身份尷尬又危險,屬於沒有人願意接近的異類。尋常人遇見渴血狀態的吸血鬼,無一不是落荒而逃,個別好心腸的,或許會安慰安慰他。


    哪裏會有人……願意主動咬破自己的皮膚,把鮮血獻上來送給怪物呢。


    從小到大,他從來都羞於向其他人提及自己對於鮮血的渴望,更不願意當真去吸食旁人血液。每當體內出現無法遏製的衝動,便會通過傷害自己的方式,利用疼痛轉移注意力。


    日複一日,不知何時會出現的異變將他折磨得快要瘋掉,等秦宴好不容易接受命運,承認自己是個沒人敢接近的怪胎——


    忽然有個小姑娘出現在他身邊,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她並不害怕。


    體內腐朽的血液重新開始淌動,在死寂漆黑的暗夜裏,仿佛出現了一縷溫柔亮光,牽引著他一步步靠近,將它握在手中。


    無論如何,秦宴終於知道,江月年並沒有因此厭惡他。


    他已經把心底的欲念塵封了太久太久,此時因為她的這番舉動狂湧而出。


    曾經引以為豪的自製力在她麵前不堪一擊,那些逃離、畏懼與自卑的情緒盡數被欲念吞噬,他多麽想將她占有。


    食指離開秦宴口中,居然奇跡般地沒有了疼痛,江月年有些困惑地揉捏指尖,這才發現本應該破開的血口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悄然愈合。


    沒想到被吸血鬼咬一口,居然還附帶這樣的福利。


    她正在詫異著這個不可思議的變化,不等反應過來,突然發現秦宴俯身而下,低著腦袋,把臉龐靠近她的脖子。


    江月年能感覺到他挺拔的鼻尖,軟綿綿地蹭在她最為柔軟的頸窩。


    等、等等。


    這個動作……


    熾熱的呼吸讓她的皮膚陡然升溫,在鎖骨附近暈染出一片緋紅顏色。這是影視劇裏最常見的吸血動作,這一點她心知肚明,可輪到自己來親自實踐的時候——


    ……好害羞。


    好像和親吻……沒有太大的差別。


    她本應該選擇拒絕和逃離,可當麵對秦宴,出乎意料地,江月年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甚至心頭的小鹿在瘋狂跳動,讓她無比期待著下一步。


    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弄得滿臉通紅,一時間沒了其它力氣,迷迷糊糊揚起下巴,笨拙地迎合對方的動作。


    首先觸碰到脖子的,是秦宴溫熱綿軟的嘴唇。帶著一點濕濡的血腥氣,如蜻蜓點水般落在她側頸的皮膚。


    隨即唇瓣越貼越緊,在按壓之下,像蛋糕那樣凹陷下去。


    視線所及之處是一片漆黑,帶了些許微弱的光點,江月年聽見秦宴的呼吸,無比清晰又無比靠近地出現在耳畔。


    像一條蜿蜒而上的蛇,沉重又綿長地劃過肌膚,讓她難以抑製地開始顫抖。


    沒關係,一定不會太痛,就跟被蚊子咬差不多。


    不對不對,大概率比蚊子咬更疼一點,應該像是在打點滴。


    江月年從小到大沒受過什麽疼,等待他的尖齒落下時,緊張得快要屏住呼吸。


    可她滿心忐忑靜候著的疼痛並沒有如期而至,少年隻是微微張開雙唇,把牙齒抵在她脖子上。


    然後一點一點地,像在品嚐甜品似的,又輕又緩慢地咬。


    不痛,有點癢,還有點熱。


    秦宴哪裏舍得咬破她的脖子。


    他寧願自己承受千萬種苦難,也絕不願意讓江月年吃痛。


    他的理智堅韌頑固得不可思議,即使在無窮盡的欲求驅使下,也並未完全崩塌,而是留了最後的一點底線,小心翼翼地不讓她受傷。


    這動作不像是吸血。


    倒更貼近於……情人之間曖昧的啃咬與吮吸。


    熾熱的呼吸流連於纖細脖頸,飄渺不定地遊蕩於身體各處,然後在電光火石間迅速向四周蔓延,滲進沸騰著的血液。


    江月年被秦宴的輕咬惹得不敢呼吸,脖子上像被羽毛在輕輕撓,又麻又癢的感覺難以言喻,所有力氣似乎都在這一瞬間被盡數抽離。


    江月年用手臂捂住臉,遮掩一片滾燙的緋紅。


    “秦宴同學,”她說話帶了點哭腔,幾乎是慌亂無措地,用顫抖著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你能不能……快一點咬?我不怕疼,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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