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江月年最終還是沒能吃上奶奶做的那頓飯。


    在謝清和轉身出門的刹那,她不知怎麽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隻不過眨眼之間,眼前的景象便陡然換了一幅。


    身邊不再是老舊卻整潔的房屋,夕陽倏地劃破視線,江月年見到一排鱗次櫛比的建築。


    這裏應該是學校一類的場所,樸素的教學樓算不上多麽宏偉高大,不遠處是片由塑膠跑道圍成的操場,在她旁邊則佇立著一塊醒目的光榮榜,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


    【別慌。你陷入的這場幻境,應該是由謝清和記憶裏最深刻的幾個片段組成,之前那個到了盡頭,這是另一段全新的場景。】


    江月年安靜聽阿統木說完,乖乖點了點頭,抬起雙手一看,還是上一段回憶裏圓乎乎的女孩子手掌,身份並沒有變動。


    隻是手指明顯長長許多,骨架也呈現出顯而易見的少年人大小,合理推測的話,很可能到了中學生的年紀。


    距離上一段記憶,已經過了好幾年時間。


    現在臨近傍晚,學生們大多都已經回家。江月年沒見到什麽人,有些困惑地抬起腦袋,正好望見頭頂的光榮榜,一眼就見到方方正正的六個大字:高二期中考試。


    視線再往下挪一些,江月年微微睜大眼睛。


    ——在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寫著謝清和的名字。


    哇,她原來這麽厲害嗎?甩了第二名足足二三十分。


    也不曉得是出於什麽原因,見到謝清和排在年級第一時,江月年也情不自禁在心裏炸出一朵開開心心的小花,輕輕勾起嘴角。


    然而還沒來得及高興太久,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囂張跋扈的謾罵。


    “老實說,到底是不是你?已經失蹤了那麽多人,你還在這裏裝好人?怪胎!”


    然後是有什麽人被狠狠推倒在地,發出的一聲悶響。


    江月年心頭一動,順著聲音的源頭往教學樓裏麵走,穿過一條被暮色染透的長廊,在盡頭望見幾道紛亂人影。


    穿著白色校服襯衣的女孩被五六個學生圍在中央,於推搡之下跌坐在地。一個樸素的純色書包被丟在不遠處的地麵,明顯地被踩出幾個腳印,書本和作業散落一地,有些被毫不留情地撕碎,在破窗而入的晚風下四處紛飛。


    她一眼就認出來,那女孩是謝清和。


    淡色長發被束成馬尾,此時映著緋紅的落霞,也染上幾分若有若無的血色;和書本一樣,她的白襯衣也留有幾個漆黑足印,僅僅是想象一下柔軟腹部被人狠踹一腳的感覺,就能叫人後背發涼。


    “發生那種怪事,除了你這怪物,還能是誰做的?”一個男生咬牙切齒地伸出右手,把手裏的水瓶直線下傾,礦泉水一股腦全落在謝清和頭頂,“昨天晚上有人在後山失蹤,你又恰好被人看見一個人往後山裏走——你到底是去幹什麽?”


    “整天裝得挺清純,誰知道背地裏是個什麽玩意兒!”他身旁的短發女生“嘖”了一聲,把手裏撕碎的課本丟在她身上,“一看就不是正經東西。”


    呸呸呸,你才不是正經東西。


    眼看被自己小心翼翼嗬護的小姑娘遭到這樣欺負,江月年氣不打一處來,擰起眉頭拔高音量:“喂,你們幹嘛呢?”


    她說得氣勢洶洶、底氣十足,然而聲音像是一顆無足輕重的小小石子,落在大海裏沒激起絲毫水花。


    ——那幾個學生聞言轉過視線,一見到是她,就立刻露出了厭煩與鄙夷兼有的情緒,其中一個甚至像趕蒼蠅似的出聲:“你來幹什麽?郭夢夢。不需要你湊熱鬧,走開走開。”


    差點忘記,這具身體的主人性格唯唯諾諾,好像非常不受同齡人的待見。就算在這時出聲製止,也不會有人願意理睬。


    “該走開的是你們才對吧。”


    江月年向前幾步,正好擋在謝清和跟前:“聚眾欺負一個女孩子,這算什麽本事。”


    氣氛凝固了一秒。


    隨即響起男生忍無可忍的怒喝:“女孩子?她明明是個怪物!你難道不知道村子裏最近發生的事情?絕對是謝清和在搞鬼!”


    ……村子裏發生的事情?


    她還真不知道。


    江月年凝神與他對視,語氣不變:“你指什麽?”


    “你白癡嗎?就是村裏人無緣無故在晚上失蹤那事兒啊!”短發女生不耐煩地瞪著她,眉頭擰成死結,“種菜的放學的出去散步的,已經不見了整整五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要我說,肯定和這怪物脫不了關係!”


    這件事情江月年有些印象。


    知道這次的任務對象是謝清和後,她曾在互聯網上搜尋過相關信息。關於安平村變成恐怖聖地之前的消息少得可憐,唯一一條耐人尋味的,是幾十年前的一則新聞。


    在一段時期內,村落裏經常有人莫名其妙地失蹤,警方完全找不到任何線索,所有受害者都如同人間蒸發,直到幾十年後也沒個頭緒。


    就是在這起事件發生後不久,安平村村民一夜之間盡數消失,村落成了無人敢接近的禁地。


    那些村民的失蹤……和謝清和有關?


    江月年是不太相信的。


    “你們覺得是謝清和做的?”


    她將在場幾人粗略打量一番,挑釁般地揚起眉頭:“如果她真是罪魁禍首,你們這群人還能活到今天?做夢吧。不去看證據查找真凶,反而在這裏校園欺淩浪費時間,這就是你們的正義感?佩服佩服。”


    她話裏的諷刺意味再明顯不過,跟前幾人無一不露出氣惱憤懣的神色。


    站在中間的男生臉漲得通紅,粗著嗓子道:“怎麽沒有證據?昨晚剛有人消失不見,謝清和就被看見偷偷摸摸去了後山——去那種地方,她能幹什麽好事?”


    “不……不是的。”


    沉默許久的謝清和終於悶聲開口,嗓音因為疼痛微微沙啞,卻依舊清泠動聽:“我放學回家時聽見山裏的求救聲,就想上去看一看……”


    “你上去看一看?凶手就在那裏,為什麽不把你也一起拐走?難道他還能被你嚇走了?搞笑。”


    男生從喉嚨裏擠出一道冷笑,轉而把目光定定停在江月年臉上,視線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鄙夷:“郭夢夢你給我滾開。你又不是頭一回看到這怪物被欺負,怎麽,今天突然想當一回救世主?”


    原來謝清和並不是頭一回被這樣對待。


    想來也是,因為長相的緣故,她從小就被安平村裏的小孩變著花樣欺負,臉上手上有許許多多叫人心疼的傷痕;現在長大一些,自然也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被一遍遍撕碎的作業,被丟進水池的課本,被裝進垃圾和小蟲子的課桌抽屜,以及拳打腳踢、流言蜚語。


    這是謝清和擁有的全部。


    想起女孩看向自己時小貓一樣怯生生的眼神,還有她為自己擦藥時的微紅臉頰與柔和目光,江月年姿勢不變,牢牢把謝清和護在身後,抬頭回應男生暴戾的視線:“她不是怪物。”


    她從來不想當什麽救世主。


    她隻是想保護一個會害羞朝她微笑的無辜女孩子。


    江月年沒有看見的是,在這句話出口的瞬間,被自己護在身後的謝清和眸光輕輕一動,暮色與陽光一同散開,充斥整雙曾經黯淡無光的眼睛。


    “你這傻——”


    男生被她的態度氣得不輕,當即高高舉起右臂握緊拳頭,然而手臂還沒落下來,就聽見走廊另一邊傳來一聲厲斥:“住手!”


    這是江月年曾聽過的聲線。


    與記憶裏並沒有太大變化,唯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憤怒——那是謝清和的奶奶。


    “你們在幹什麽?”


    老人拄著拐杖,用盡可能最快的速度趕上前來,混濁眼睛狠狠盯著那幾個學生:“胡說八道!我孫女才不是什麽怪物,你們這群臭小子!”


    奶奶說完掄起拐杖,作勢要朝他們身上打。這幾人平時肆無忌憚地欺負謝清和,這會兒麵對她家長,頓時像落湯雞般沒有了氣勢。


    他們自然不敢在長輩麵前撒潑,麵帶不甘地一溜煙跑開。身後響起站立起身時衣服摩擦的窸窣聲,末了是謝清和顫抖的聲線:“奶奶,您怎麽來了?”


    “你好幾天回家身上都帶了傷,真以為能瞞過我?”


    江月年知趣地退到另一邊,聽奶奶繼續說:“那群混小子!要不是跑得快,我非得好好教訓他們一頓!”


    謝清和上前將她攙扶,聲音小得快要聽不清:“……對不起,奶奶。”


    “跟我講對不起有什麽用?出了事情卻什麽也不說,真以為瞞著我是為我好?看你這副樣子,我——”


    奶奶又氣又心疼,抬手為小孫女擦去臉上的汙漬,指尖顫個不停,談話間眸光一轉,落在一旁的江月年身上:“夢夢,今天多謝你,他們沒對你怎麽樣吧?”


    “沒事沒事,他們沒碰到我。”


    江月年用力搖頭:“您還是看看謝清和的傷吧。”


    雖然謝清和聲稱自己並無大礙,但奶奶放心不下,執意把她帶去了鎮裏的醫院檢查。江月年不知道這具身體的家在哪兒,一時間無處可去,隻得陪在兩人身邊。


    安平村外的同安鎮麵積同樣很小,也是名不見經傳的地方。醫院規模不大,但比起村裏診所和學校醫務室,還是要正規專業許多。


    謝清和跟隨醫生進行檢查,江月年與奶奶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感覺渾身上下都是股消毒水的味道。


    “真是太謝謝你了。清和那孩子的處境我大概知道,村子裏除了你,沒人願意幫她。”


    白發蒼蒼的老人目光柔和,語氣裏含了幾分唏噓與自責:“清和性子強,不願意讓我擔心,什麽事兒都往自己心裏咽,被欺負了也從來不吭聲,可我哪裏不知道?我這個做奶奶的也是沒用,不能幫她一點忙。”


    江月年匆忙接話:“不是的奶奶,您已經對她很盡責了。”


    “盡責有什麽用?那孩子不也一樣受欺負。”


    奶奶極輕極淡地笑了笑,再開口時,居然滿是懇求的語氣:“夢夢,最近村子裏謠言很多,都把清和跟那起失蹤的案子聯係在一起。我用這條老命向你擔保,她絕對是個善良的好孩子,跟那件事情完全不沾邊。你不要害怕她,好不好?”


    這是卑微到塵埃裏的口吻。


    奶奶與謝清和朝夕相處,怎麽會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那個孩子孤獨得快要瘋掉,望向他人的視線黯淡無光,總是帶著自卑與自我厭惡。


    可當江月年擋在她跟前時,清和眼裏分明閃過一縷無比溫柔的光。


    因此哪怕放下身段祈求,她也想留住孫女唯一的朋友。


    “您放心吧,我相信她。”


    江月年輕輕握住老人滿是皺紋的手,加重語氣:“我是謝清和的朋友啊。”


    這句話恍如一把鑰匙,在江月年話語落地的瞬間,身邊空氣陡然凝固。


    她又有了與之前一模一樣的感受。


    頭腦發暈、視線模糊,眼前的所有景物都仿佛越來越遠,再一眨眼,果然來到了另一處記憶。


    這次的場景她並不陌生,是在謝清和與奶奶居住的小屋附近。


    這會兒應該是夏天,天氣悶熱得像是蒸籠,在道路兩旁叢生的雜草裏,隱約掠過幾隻螢火蟲的影子。


    與往常冷冷清清的氛圍不同,這次居然在屋外聚集了不少人,紛亂嘈雜的竊竊私語吵得她頭昏腦脹,在抬頭時見到一道飛奔而來的身影。


    ——謝清和背著書包跑得氣喘籲籲,人們見到她時終於停了嘴,不約而同地後退讓出一條通道。也正是在這時,江月年見到了人潮之後的景象。


    奶奶微闔著眼躺在小道角落,腦袋似乎被重物狠狠砸過,在地上滲出大片黑紅鮮血;一顆碩大的石塊被丟在不遠處,江月年看見石頭上醒目的血跡。


    在石頭下麵還壓著張紙條,有隻螢火蟲停靠在上頭。她渾身僵硬地上前,看見螢光之下龍飛鳳舞的八個大字:【還人性命,怪物去死。】


    這是一場針對謝清和的報複。


    身體仿佛落入寒潭,江月年說不出話,冷得無法動彈。


    一時間沒有誰再出聲。


    站在奶奶身邊的中年男人麵露難色,壓低了聲音告訴渾身顫抖的女孩:“不知道是誰做的,專門趁老人出門回來的時候……救護車還沒來,清和,你奶奶可能,挺不了多久了。”


    “奶奶!”


    謝清和哽咽得說不清話,眼淚落在老人單薄的襯衣,暈出大片水漬:“奶奶,您撐住,救護車馬上就來了,馬上……一定會來的。”


    奶奶雙唇翕動,卻沒發出聲音。


    她的動作輕而緩,指尖顫抖著放進口袋,從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繡著陽光與雲的長方形護身符。


    “在清武山,給你求的。”


    聲音破碎成一個個淩亂的字符,裹挾著粗重喘息:“沒事的,清和,沒事。”


    清武山距離安平村很遠。


    奶奶專程為她去那座山上求來了護身符,卻在滿心歡喜等待小孫女回家的時候,在距離家門隻有幾步之遙的時候——


    遭到了致命的襲擊。


    在顫抖的視線裏,江月年看見奶奶抬起手,把護身符塞進謝清和右手手心,輕輕擦去她臉上洶湧的淚珠。


    然後她說:“我走了,你該怎麽辦呢?”


    江月年的眼淚倏地落下來。


    從收養到現在,老人陪伴謝清和走過了足足十六年。


    她們都沒有家人,理所當然成為了彼此的唯一。她教會那孩子何為善良與堅韌,為她一遍遍擦去被欺淩後留下的傷痕,不厭其煩地告訴謝清和,你不是怪物,是我最愛的小孫女。


    她在短暫的一生裏曾告訴過謝清和那麽多那麽多話,可在生命的盡頭,卻隻能用最後的力氣對她說,我走了,你該怎麽辦呢。


    沒有人能回答。


    江月年站在人群之中,眼睜睜看著瘦弱的少女失聲痛哭。謝清和的背影被暮色吞噬大半,單薄且孤獨,仿佛一碰就會折斷。


    原來這才是她的人生。


    在江月年不存在的、真真正正發生過的那段曆史裏,謝清和孑然一身地承受著從四麵八方而來的惡意,校園欺淩、孤獨無依、自我厭惡,然後看著最愛的奶奶在自己麵前閉上眼睛。


    這一切難以想象的苦難,她都是在用自己瘦弱的脊背咬牙在扛。


    沒有人會在女孩被同學們嘲笑時將她護在身後;也沒有人會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其實她有多麽漂亮。


    謝清和自始至終都隻有一個人。


    就像現在這樣。


    螢火蟲靜悄悄落在紙頁上,在短暫的棲息後展翅離開,不帶絲毫眷戀。


    淺綠的螢光靜靜融進夜色,如同暈染在宣紙上的墨團,慢慢淡去、慢慢消失,最終被黑暗吞噬,沒有留下存在過的痕跡。


    那縷最後的光芒消失了。


    奶奶走了。


    *


    江月年本以為場景會再度變換,但出乎意料的是,眼前一切仍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幾個青年人將奶奶抬進小屋,謝清和拾起那張紙條細細端詳,似乎沒出現任何異樣。


    眼淚不停地落,她笨拙地抬手將其抹去,恍惚間聽見人群裏響起一陣嗡聲,不知道又在討論什麽。等抬起眼睛一探究竟,江月年不由得微微愣住。


    從小道另一邊風風火火走來幾個陌生人,打頭那個穿了身暗色道袍,身後跟著的村民明顯帶了討好的意思,唯唯諾諾賠著笑。


    他們都不知道奶奶出了事,見到人群時疑惑地挑起眉頭,扯著嗓子喊:“大家都聚在這兒幹嘛呢?我們今天好不容易找來了市裏的廖大師,就讓他來好好看看,誰才是村子裏害人的妖孽!”


    話雖這麽說,他卻毫不猶豫地把那位所謂“大師”帶來謝清和家門口,其中用意再明顯不過。


    有人遲疑著開口:“要不今天還是算了,她奶奶……”


    這句話沒說完,就聽見廖大師瞪大眼睛、猛地吸了口氣:“嘶,這位小姑娘——”


    謝清和冷冷抬眸,溢滿淚水的瞳孔晦暗不明。


    “發眸皆異、不似常人,還有這雙耳朵,與遠古凶獸恰恰相符,加之鼻尖眼媚,是妥妥的大凶之相啊!”


    他說著手指微動,不知道真是在算些什麽,還是學著電影裏的模樣擺姿勢:“印堂發黑、雙目猩紅,這村落裏的大案……究竟是不是與你有關?”


    他身旁一個男人冷笑著補充:“廖大師聲名遠揚,能把他請來,可費了我們不少功夫。他一見到謝清和照片,就說這丫頭必定有問題。”


    廢話。


    謝清和本來就是精靈,普通人類見了,能不覺得有問題嗎。還有那什麽“鼻尖眼媚大凶之相”,難道鼻子尖尖眼睛勾人的漂亮姑娘全是壞蛋?至於“雙目猩紅”,難道大哭一場之後,眼睛裏不應該有點血絲麽?


    江月年滿肚子火氣,又聽那人繼續說:“邪祟為害一方,會吸幹身邊之人氣運。以我看來,這小姑娘必然出生孤苦、一生中多受排擠,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


    有人大叫一聲:“吸幹身邊人的氣運……她奶奶就因為她出事了!”


    一石掀起千層浪。


    這句話一出來,村民們吵吵嚷嚷得炸了鍋。


    “難道她奶奶是被謝清和克死的?”


    “謝清和的確沒朋友啊!你們見過誰跟她一起玩嗎?”


    “所以村裏人失蹤的事兒,真和她有關?”


    “我就知道!村子裏早就有一大半的人覺得是她,可惜一直沒有證據。你們還記不記得,她在陳家二兒子去後山失蹤的時候,也出現在後山上麵?”


    江月年下意識握緊拳頭。


    既然有人說過,“廖大師”在來之前就看過謝清和的照片,那麽也一定會從委托他的村民口中得知關於她的信息,要想知道她出生孤苦、沒什麽朋友,並不是難事。


    可村民們不會在乎這個。


    那起撲朔迷離的失蹤案如同抹不去的陰影,籠罩在安平村每個人心口上。積累多日的恐懼與憎恨在此刻終於得到了看似合理的宣泄口,無論是否符合邏輯,他們都需要一個理由,來發泄快把自己逼瘋的種種情緒。


    謝清和就是最好的那個理由。


    大師斬釘截鐵的言論,在有人失蹤時莫名其妙出現在後山上的經曆,以及她的確長相不似常人,村民們早已害怕她十幾年,都足以為宣判她的死刑,無論正確與否。


    江月年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某個理論。


    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所作所為就不用再承擔任何責任,因而可以肆無忌憚表現出內心最為野蠻與純粹的一麵。群體中的個人,不過是眾多沙粒中的一顆,可以被風吹到無論什麽地方。


    這是一切尚不發達的二十多年前,在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裏,人們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麽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殘忍、偏執和解脫,隻知道發泄簡單而極端的感情,一切以自我追求為中心。


    他們擁有最血腥的狂熱,也有著最極端的勇氣與英雄主義。就算出了岔子冤枉了人,犯錯的也隻會是“安平村”,而非某個具體的人。


    數量,是烏合之眾們的正義。


    窸窸窣窣的議論洶湧如潮水。


    被潮水淹沒的謝清和雙眼無神,碧綠瞳孔喪失了所有光彩,宛如被綠苔占據的死水。


    “既然你們覺得是我——”


    她輕輕勾起嘴角,俯身撿起那塊沾了奶奶血跡的石頭,聲音很淡:“是不是隻要我死,你們就滿意了?”


    石塊很重,舉起來時能聞到血腥味。


    謝清和想,或許今天死在這裏,反而是個不錯的選擇。


    父母拋棄她,同齡人嘲笑她,村民們害怕她,唯一的掛念隻有奶奶。


    有天她被孩子們欺負得遍體鱗傷,哭哭啼啼地問奶奶,自己為什麽要活下去?


    “努力熬過這段日子,等你離開安平村,在新的世界裏,一切都會不同。”


    奶奶是這樣告訴她的。


    可離開村子後又能怎樣?繼續被更多人嘲笑這副怪異麵孔,一輩子都生活在戲弄與鄙夷裏嗎?


    她絕望又無助,找不到生活的方向,隻能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哪怕為了奶奶,也要努力活下去。


    她不能讓奶奶傷心。


    可現在,好像連那個唯一可以為之生存的理由也不複存在了。


    一雙雙麻木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像一把把染血的刀。


    謝清和右手用力,石塊靠近腦袋,引來一陣冷冽的風——


    可不知怎地,那道風在半途陡然停住。


    有人在千鈞一發之際按住了她的手。


    謝清和茫然抬頭,正對上一雙圓溜溜的黑色眼睛。擁有圓潤臉蛋的女孩紅著眼睛與她對視,因為還在啜泣著,身體微微發抖。


    兩個女孩都沒有出聲,視線彼此交錯碰撞,讓謝清和死氣沉沉的胸口倏地一動。


    她聽見心髒重新跳動的聲音。


    “你們適可而止吧!”


    江月年深吸一口氣,挺直腰轉過身,把謝清和擋在身後:“有任何證據能認定謝清和是失蹤案的凶手嗎?你們隻是太害怕,想要找個名正言順的宣泄口,真是群懦夫!”


    “郭夢夢!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有個中年人厲聲嗬斥,臉漲得通紅,“再不讓開,看我和你媽今晚怎麽收拾你!”


    “還有你,靠欺負一個小女孩來騙錢有意思嗎?”


    江月年沒理他,把目光定在廖大師臉上:“賊眉三角眼,鼻子粗下巴尖,我看你才印堂發黑。既然大師這麽厲害,怎麽不算算自己什麽時候倒閉?”


    這下周圍的叫嚷聲就更多了,七嘴八舌響成一片。


    “你說什麽呢!老郭,你家小孩怎麽回事?”


    “這孩子怎麽說話的?大師您千萬別生氣。”


    “你們別吵了,謝清和奶奶剛出了那事兒,要不大家各退一步,過幾天再討論這件事情?”


    “這怎麽行?放了她,這期間再有人失蹤怎麽辦?郭夢夢你別搗亂,快走開!”


    江月年從沒麵對過這麽多帶著敵意的視線,後背不由自主地輕輕發抖。


    雙腳卻沒向旁邊挪過哪怕一步。


    “你別怕。”


    她努力做出平穩且篤定的語氣,稍稍扭頭:“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身後的謝清和沉默片刻,再出聲時帶了些許哭腔,尾音化成一灘柔和漩渦,蕩漾在江月年耳畔:“……真的嗎?”


    她頓了頓,又說:“你真的不會離開,願意一直保護我?”


    江月年毫不猶豫地回應:“當——”


    話到一半,突然止住。


    不對勁。


    太奇怪了……謝清和的語氣,讓她想起當初被漆黑觸須團團捆縛時,聽見對方在耳邊的那聲低喃。


    那時的謝清和也是這樣問她,語氣纏綿得惹人心慌:“你願意嗎?”


    ——她願意什麽?


    像現在這樣,在幻境裏為她挺身而出,一輩子站在跟前保護她嗎?


    江月年的腦袋嗡地炸開。


    “為什麽不說話?”


    身後的女孩越來越近,吐息落在脖頸裏頭,這分明是溫溫熱熱的觸感,打在江月年皮膚上,卻帶來一股莫名寒意。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了。


    爭吵的、怒吼的、歎息著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全部消失,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她和謝清和。


    隨即月光隱匿,黑暗蔓延。


    在逐漸黯淡的視野裏,江月年見到洶湧而來的漆黑觸須,先是觸碰到她蒼白的指尖,然後慢慢向上,劃過手臂與側頸,落在臉頰兩端。


    溫柔得如同愛人間親昵的撫摸。


    有人從身後將她緊緊抱住,江月年聽見謝清和的聲音,甜得像蜜,卻又陰冷如砒霜:“你不會離開我,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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