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久違地坐在溫暖室內,雙手捧杯喝了口熱茶。


    身旁的青年龍人對一切都表現出極度抗拒的模樣,晦暗瞳孔裏滿是冰雪般瘮人的涼意,除了江月年,拒絕其他所有人的靠近。於是她隻得輕聲安慰:“別擔心,我們已經安全了。收容所會徹查實驗室的事情。”


    自從她在山洞裏背後偷襲,一悶棍解決研究員葉卓後,事情就好辦許多。


    他們倆之所以被困住,一是因為實驗室大規模搜山,二是江月年的手機被摔壞,無法向外界求助。結果這人為了搶功獨自前來山洞,身邊沒人跟隨,還附贈了一部完好無損的手機,信號經過加強、即使在深山也能使用的那種。


    本來的目的,是為了在山裏通報龍人的位置。


    簡直是真正意義上的“沒有槍沒有炮,敵人來給我們造”。


    江月年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電話,有個號碼她爛熟於心,滴聲嘟嘟許久,終於從手機另一頭響起熟悉的男音:“喂?”


    十足的懶散和漫不經心,好像剛從睡夢裏醒來沒多久,卻聽得她滿身凝固的血液都重新活絡起來。


    江月年指尖冰涼地深吸一口氣,盡量壓低聲音:“雖然聽起來很古怪,但我正在被許多拿著槍的人追殺,你快來吧。”


    她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髒,尾音下意識微微顫抖:“……哥哥。”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一秒鍾。


    然後是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的聲音,以及男人暴怒的咬牙切齒:“哪些混賬敢動我妹妹?我把他們腦袋擰下來!你在哪兒,我馬上——哎喲!”


    有什麽東西摔倒在地的聲響、床單飛舞的雜音和粗獷的慘叫一起傳入耳朵,嚇得江月年心髒懸到了喉嚨口,小聲問一句:“怎麽了,哥?”


    “嘶——踩到床單摔倒了。”


    江月年:……


    你也太帥不過三秒了吧!聽起來好像很不靠譜的樣子啊!


    萬幸的是,雖然哥哥本人實在不太靠譜,但他的同事個個都厲害得不得了。


    江月年的哥哥名叫江照年,在異常生物收容所的特遣隊裏擔任隊長,負責捕獲並收容各類極端凶殘的異生物。人體實驗被他知道後,就相當於整個收容所都了解了這件事。


    實驗室自然無法與專業的政府機構相抗衡,在山林裏試圖包圍出逃的實驗體時,稀裏糊塗就遭到了收容所的反包圍,被一舉當場抓獲。


    而山洞裏的江月年與龍,自然也被護送著回到了收容所。


    “年年,你老實告訴我。”


    江照年是個三十多歲的英俊男人,家裏爸媽老來得女,把江月年捧在手心裏寵,他這個哥哥更是自稱“年年頭號唯粉”,執行任務時雷厲風行,一見到她,就黏糊糊又怪兮兮:“這個上半身沒穿衣服的家夥到底有沒有對你做什麽奇怪的事情!”


    “當然沒有!”


    江月年敲敲他額頭:“多虧了龍先生帶我逃跑,你妹妹才沒死在子彈下麵。”


    妹控頭號種子選手,尊敬的特遣隊隊長沒再說話,而是偏轉過腦袋,細細打量坐在小姑娘身旁的青年。


    一看就知道不是太好招惹的人物,一雙寒光森森的豎瞳像貓或蜥蜴,直勾勾盯著某處地方時,像深不見底的寒潭死水,看一眼就足以讓人感到窒息。棱角分明的麵部線條四處彰顯殺氣,陰沉孤僻、殺機暗藏、即使被折磨許久也依舊保持著強烈自尊心的,刺頭。


    這家夥冷得厲害,對其他人一概愛搭不理,唯獨聽他小妹妹的話,看向她時的目光也不自覺信任很多。


    像是被折磨、被拋棄的喪家之犬,本來已經不再相信人類,卻猝不及防遇見了新的主人。那是他最為信賴的對象,也是唯一信賴的對象。


    雖然他還挺喜歡這龍人又冷又硬的性格——


    但是快給他收回眼神啊臭小子!!!


    “實驗室的事情我們會徹查,給所有人一個交代,那群人渣也會受到應得的製裁。”


    江照年無奈地揉揉太陽穴,與龍四目相對:“在此期間,你需要在收容所裏進行檢查——不用擔心,隻是些必要的身體檢查和醫療手段,為了治療你身上那些傷。”


    他頓了頓,無聲歎了口氣,拍拍青年肩膀:“無論如何,能在那種條件下逃出來,辛苦你了。還有,謝謝你救了我妹妹。”


    雖然龍人種族的自愈能力比人類好上一些,但也還沒到能讓他為所欲為的程度。


    由於上身不著片縷,一眼就能見到青年身上交錯縱橫的傷疤,大多數人哪怕受了其中一處,都會止不住地哀嚎求饒,他卻自始至終保持著事不關己的模樣,一點難受的模樣都沒露出來。


    而且聽年年說,這小子不僅渾身是傷地從實驗室逃出來,還帶著她在山林裏奔跑了很長一段距離,無論是膽識、謀略和體能,應該都遠遠超出常人。


    人才啊。


    或許……有朝一日能把他拉進特遣隊工作。


    龍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緊接著垂眸看向身邊的江月年:“我留在這裏,那她呢?”


    當著他的麵死盯著他妹妹不放唄。


    江照年氣得啊。


    “回家啊,當然是回家。高中生不回家還能去幹嘛?”


    他伸手握成拳,極輕極輕地落在小姑娘腦袋上,每說一個詞就敲一下:“數學作業寫完了嗎?英語單詞背了嗎?化學公式全都能記住了?還不回家?”


    江月年捂著腦袋抬頭看他,像聽到了恐怖故事一樣拚命搖頭。


    更何況她的確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本來被救出山林後她就應該馬上前去赴約,但來收容所錄口供是必須走的程序,她就算再趕時間,也不得不被帶到這裏。


    江月年實在沒辦法再等。


    慈善會……不知道有沒有結束。


    “那我先走啦。”


    女孩的目光澄澈溫和,比起龍人冷如寒冰的眼睛,更像是春天柔和的水:“龍先生,收容所裏的大家都非常好,你一定要乖乖聽話,盡早康複——我以後有時間,會常來看望你的。”


    對方仍舊是沒什麽表情的冷淡模樣,等她道別後即將轉身離開,忽然聽見身旁傳來青年沙啞的聲線:“陸沉。”


    “嗯?”


    江月年低頭看他,發絲帶來一縷清風。


    “我的名字——”


    龍人青年微微蹙眉,仿佛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般抬眸與她對視。金黃豎瞳裏流動著洶湧暗潮,有無窮盡的苦楚與折磨、難以言說的恐懼與忐忑,與此同時,也有著掙脫一切束縛的決意:“是陸沉。”


    他終於說出了自己曾經的名字。


    曾經的他對一切失去希望,無比厭惡著被改造成不倫不類怪物的自己,連使用原本的姓名,都會覺得是一種玷汙。


    可此時此刻,少女身上甜甜的淡香輕拂鼻尖,籠罩在身旁的不再是濃烈血腥味;明晃晃的燈光頭一回不那麽冰冷刺眼,而是帶了點難以察覺的暖意,直直照射進心底。


    以及,已經很久沒有人願意拍拍他肩膀,對經受了不知道多少折磨與煎熬的自己說一句,你辛苦了。


    ……像他曾經為數不多的朋友們會做的那樣。


    青年忽然覺得,好像一切還沒有變得那麽糟糕。


    江月年的眼睛倏地亮起來,像得到糖果的小孩。


    “很好聽的名字啊!那我們幾天後再見啦。”


    她笑得不加掩飾,聲音脆泠泠,歡快又活潑地念出那兩個字:“陸沉。”


    *


    慈善演出已經結束了半個小時。


    秦宴獨自站在場地正門,抬眼看著門外一片漆黑夜色。黑壓壓的景色是說不清的壓抑陰沉,化成一團沉甸甸的墨,狠狠跌落在他心底。


    這是少年第一次奔赴與他人的約定。他不懂得人際交往的竅門,隻能笨拙地早早起床,在約定見麵的一個小時前就趕到這裏。


    那時的他甚至想好了台詞,等江月年出現,就佯裝無所謂地輕描淡寫一句:“沒關係,我也剛剛到。”


    然而這句話終究沒能說出口。


    他自始至終沒有見到江月年的身影。


    她是十分認真的性子,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才導致沒辦法趕來。


    秦宴擔心她遭遇了什麽意外,更怕她在那之後匆匆趕來,卻找不見他的蹤跡。


    於是等舞台燈光熄滅、觀眾與工作人員盡數離去,他還站在原地固執地等一個影子。


    夏天的夜晚燥熱難耐,偏偏前幾天又下了幾場大雨,在悶熱之餘,空氣裏又多了幾分涼絲絲的冷氣。他廉價的白襯衣粗糙單薄,在徐徐吹來的冷風下不堪一擊,寒氣一股腦地鑽進皮膚,讓秦宴抿起蒼白薄唇。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身後猝不及防響起一道聲音。


    不是期望中的女孩聲線,而是痞氣十足、不懷好意的男聲:“哎喲,這不是秦宴嗎?怎麽一直站在這裏,難道在等人?”


    這聲音裏滿是嘲弄與鄙夷,秦宴下意識攥緊衣擺,麵無表情地轉頭。


    是那群經常來找茬的小混混。


    身上是清一色的煙味,大概是趁表演結束,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一起抽煙。


    “這都結束多久了,居然還在等。要我說啊,你就是被放鴿子囉。”


    其中一個小平頭樂不可支地笑起來:“被人甩了也不知道,居然這麽白癡地一直在這兒等——怎麽,那是你喜歡的妹子啊?”


    身旁的人笑得更歡,緊接著便是七嘴八舌的討論:“不是吧,他也會有喜歡的人?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德行,誰能看上他啊,難怪被放鴿子,求你別禍害人家女孩兒了。”


    “不過話說回來,哪家姑娘這麽慘啊,居然被神經病給盯上。說不準什麽時候這人就發了病,那女孩絕對被嚇個半死。”


    幾人說得尖酸惡毒,秦宴卻一直保持著無動於衷的模樣,看向他們的眼神冷得像鐵,仿佛在注視下水道裏無關痛癢的小蟲。


    小平頭被他目中無人的態度激得怒從心起,狠狠嘖了一聲:“能約他出來,我估計那妹子也不怎麽樣。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人以群——”


    這句話沒說完,小平頭就被人猛地抓過衣領。


    秦宴一改之前淡漠冷然的態度,黑瞳裏映出幾分刀鋒般凜冽的光。這眼神狠得不像話,額前淩亂的碎發遮掩住大半光點,少年人上挑的細長眼眸幽深狠戾,如刃如刀。


    不像人類的眼睛。


    倒像是冬天寒意刺骨的漆黑湖泊。


    小平頭被嚇得怔愣在原地,身旁的幾個哥們看不見他眼神,吵吵嚷嚷地叫開:“你幹嘛呢?找死?”


    於是又是一番和往常沒什麽兩樣的混亂毆打,小混混們的進攻是毫無章法的野路子,雖然混亂,卻帶了股毫不留情的狠勁,打在身上生生地疼。


    但秦宴比他們更狠、更快。


    他的狠辣像是被刻在了骨子裏,動作迅捷得如同某種野獸,縱使以一敵多、滿身傷痕,居然也能穩穩地不占下風,倒是好幾個小混混被嚇得後退幾步,沒過多久,就以“不想仗著人多欺負人”的借口倉皇離去。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受傷最厲害的那個。


    那群成天無所事事的青年的確惹人厭煩,但他們說得不錯。


    怪物,神經病,不看看你自己什麽德行。


    與他定下約定的人,應該不會再來了。


    被拳頭砸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有人在打架時狠狠踹了他的膝蓋,摔倒在地時,皮膚被大片地磨出了血。


    可他對一切疼痛都好似沒有知覺,唯一的感受,隻有心底空空落落,像是被挖去一塊。


    ……不過他早就習慣了。


    當年在孤兒院裏,聽見自己舍身保護的、最最要好的朋友說出那句“怪物”時,秦宴就已經體會過這種感受。


    失望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可他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去觸摸那一抹遙不可及的光暈。


    真是蠢透了。


    他總是一個人在期待些什麽呢。


    黑發少年勾起自嘲的笑,起身抹去嘴角鮮血,然後拖著血跡斑斑的雙腿,孑然一身邁開腳步。


    頭也不回地離開曾與人約定的地方。


    秦宴回家後沒多久,屋外便下起了瓢潑大雨。


    他沒心情往傷口上塗藥,隻覺得渾身上下疲憊得要命,困倦不已地趴在木桌上。


    睡意一點點占據意識,然而在即將閉上雙眼的前一秒,忽然聽見咚咚敲門聲。


    輕緩又小心翼翼,與房東粗暴的砸門完全不同。


    不知道為什麽,少年沉寂的心髒忽然小小地顫動了一下。


    簡陋的防盜門被他打開,與涼風一起湧進來的,還有股帶著水汽的植物清香。


    不是夢境或妄想,江月年無比真切地站在門外。


    她沒有帶傘,仿佛在雨中奔跑過似的,仍然微微喘著氣,臉頰泛起運動後淡淡的紅潮。


    發絲被雨水打濕,輕輕貼在女孩白皙的脖頸,上衣和褲子同樣濕漉漉,冷氣森森地貼合在她身上,勾勒出輕盈纖細的線條。


    江月年看上去冷極了,發白的嘴唇不停顫抖,卻在見到他的瞬間彎著眼睛揚起嘴角,露出一個含了歉意的、最為純粹的笑:“秦宴同學,對不起!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秦宴發覺她受了傷,手臂和脖子都貼著許多創可貼。


    心髒莫名地抽了一下。


    雨聲和雷聲交織而來,重重擊打在少年貧瘠幹涸的心口,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悄然複蘇。


    現在是晚上九點多鍾,天空下著密密麻麻的雨。他曾以為自己不被任何人在乎,可此時此刻,卻有個小小的影子奔跑在冰涼細密的雨點之中,帶著傷痕來到他孤零零的小屋。


    隻為實現一個過了期限的約定。


    隻為了,來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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