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宴在四歲時,被父母丟棄在孤兒院門口。


    據院長說,那天正值寒風蕭瑟的凜冬,大雪落滿房簷,他獨自蜷縮在孤兒院大門門口,因為高燒失去意識。


    在他單薄的衣物口袋裏塞了張紙,潦草地寫著出生日期和名字,那時他並不叫“秦宴”,而是“秦厭”。


    厭惡的厭。


    院長不喜這個漢字的寓意,在後來為他改了名。但這欲蓋彌彰的舉動無法掩蓋最原本的事實——


    打從出生起,他就是一個被親生父母厭惡的孩子。


    連父母都嫌棄他至此,他又有什麽資格奢求更多的愛呢。


    在孤兒院裏的日子並不見得有多麽好受。最初一段時間的確風平浪靜、按部就班,看不出有什麽異常,直到某天幾個小孩前來找茬,事情徹底亂了套——


    長樂街裏的孤兒院治安並不算好,性情跋扈的孩子們組成了許許多多獨立的小團體。秦宴模樣乖巧、性格內向,收獲了不少老師的青睞,一些小孩心生嫉妒,把他堵在宿舍牆角。


    接下來便是一番拙劣的拳腳相向,他笨拙地試圖反抗,卻沒想到變故陡生。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秦宴已經記不清晰。他隻知道當自己回過神來,耳邊充斥著孩子們驚慌失措的大叫、哭喊與求救,鼻尖竄動著鐵鏽般的腥味,熏得他一陣惡心。


    再往下看,領頭的小孩被自己死死拽住領口,鼻青臉腫,看不清原本模樣,頭頂的鮮血順著額頭往下流,浸滿整張臉龐。


    這本應該是極度駭人的景象。


    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卻覺得渾身激動得戰栗,死氣沉沉的細胞宛如複蘇,開始瘋狂地躍動叫囂。


    從那天起,孤兒院裏的孩子都叫他“怪物”。


    而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真的與其他人不太一樣。


    那是刻在骨子裏的陰鷙癲狂,對血液與殺戮充滿強烈欲望。每當不受控製地陷入混亂,他變得不再是自己。


    或許這就是父母將他丟棄的原因。


    也是在後來,整個世界都厭惡他的理由。


    他曾經嚐試著融入人群,努力與孩子們交朋友,可每當秦宴靠近,他們都會露出嫌惡與恐懼兼有的複雜神色,像遇見蒼蠅般迅速走開。


    也曾有一個男孩子願意接納他,笑著說“我相信你不是怪物”。那時的秦宴懵懂又青澀,因為這份難得的善意失眠一整晚,如果對方願意,他能把自己殘破的、卑怯的整個小世界送給他。


    後來男孩被人欺負,秦宴上前為他出頭。壓抑許久的野性本能再度迸發,當那些人倉皇逃跑、而秦宴用血紅色的雙眼看著他,牙齒磨出咯咯響聲。


    男孩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你、你別過來……求求你,別傷害我。”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跑開,卻不知道身後的秦宴為了壓製衝動不傷害他,把指甲深深壓進肉裏,借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在故事最後,短暫獲得了善意的小怪物還是一個人獨自站在黑暗角落裏,掌心鮮血淋漓。


    那男孩再沒和秦宴說過一句話,偶然聽見他與其他人閑聊時,滿滿全是懼怕的語氣:“真是嚇死我了!秦宴就是精神有問題,當時他看我那眼神,簡直像要把我生吞活剝,誰敢繼續和他一起玩呢。”


    既然沒有人願意接近他,既然他總是會無意識地傷害珍視的對象。


    那幹脆用堅硬的殼把自己裹住,用冷漠的外表麵對整個冰冷的、惡意相向的世界。外麵的人進不來,秦宴也不願意出去,當一點點習慣孤獨,他就能避免奢望過後的失望。


    ……反正也沒有人會在乎他,就這樣孑然一身地活著,似乎沒什麽不好。


    剛從睡夢中驚醒的少年看著手裏的奶糖,沉默著輕抿薄唇。


    自從離開孤兒院,獨自搬去長樂街的出租房生活,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糖果。


    也是第一份禮物。


    ——但這一時興起的好意並不能證明什麽,不過是興致驅使下的短暫施舍。一旦那個叫江月年的女生看見自己發瘋的模樣,也會和其他人一樣退避三舍。


    秦宴勾起自嘲的輕笑,本想把糖果扔進一旁的垃圾袋,在即將鬆手時,指尖卻遲疑著僵住,輕輕摩挲紙條上那個輕巧的顏文字笑臉。


    然後手腕一旋,將它們放進書包最裏層的小口袋。


    想來是太久沒有人對他笑過。


    所以連這樣一個虛幻的笑容都舍不得丟開。


    *


    “他吃了嗎?”


    “吃了吃了吃了!”


    江月年得意地一撩頭發:“天才第一步,江月年牌小套路。我覺得我不應該是個凡人,我應該生活在快樂星球。”


    裴央央轉身笑著拍她腦袋:“得了吧!”


    她正想再說什麽,視線向後一瞟,忽然嘶了口冷氣,把聲音壓低三個度:“停停停,秦宴在我們後頭——就在你後麵第五個。”


    這會兒正值午餐時間,不少學生都在下課鈴打響後迅速衝去食堂打飯,江月年與裴央央一對狐朋狗友沒什麽上進心,等慢悠悠晃到食堂,大部分學生已經打完了飯,隊伍隻剩下零星幾個人。


    她們已經夠晚了,沒想到秦宴還在更後頭。


    聽說因為家境不好的緣故,他的午餐從來隻有白米飯配一份青菜。江月年心裏吐著小泡泡:現在正是發育期,吃那麽一點真的沒關係嗎?更何況他晚上還有兼職耶。再往深處想,或許胃病也和這種飲食習慣有關,果然還是應該吃得健康一點吧?


    阿統木打了個哈欠:【你又來了,冤大頭,想給他買吃的?】


    “你看,秦宴同學總共幫了我兩回,給他送藥隻是還了其中一份人情,我還欠著他一份恩呢。”


    江月年在心裏哼了聲,帶著有些惡劣的笑:“而且我樂意,你管不著。”


    等終於輪到她,小姑娘認認真真把剩下的菜品打量一番。太油膩對腸胃不好,好吃的菜又大部分被打完,想來想去,聽見食堂阿姨叫了聲:“怎麽了小姑娘?”


    身後的學生在跺腳,大概是等得不耐煩。


    她臉上一熱,匆忙說了三樣自己平時喜歡的食物,然後小心翼翼補充:“阿姨,這些菜我打兩份,一份裝在我的盤子裏,另一份麻煩盛給站在我後麵的第五個男生——穿長袖校服的那個。”


    江月年把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小臉板成一本正經的模樣:“不過您千萬別告訴他是我付了錢,等會兒不管他點了什麽,您都把這些菜加給他,然後說……就說是盛錯了。”


    阿姨細細看她一眼,又抬眸瞥向江月年身後的隊伍。秦宴身形高挑,在人群裏極為紮眼,望見他的瞬間,阿姨神色了然地嘿嘿一笑,比了個ok的手勢。


    阿姨真好!謝謝阿姨!給阿姨倒上一杯卡布奇諾!


    擔心自己交頭接耳的動作被秦宴察覺,江月年沒再多加囑托,道了謝便接過餐盤轉身離開,與裴央央一起坐在距離打飯窗口最近的桌子上。


    因為秦宴排在隊伍末尾,身後沒有其他人,她們又離窗口很近,所以能隱約聽見一些阿姨的聲音,也能清楚看見秦宴接過盛好的菜,帶了點困惑地微微僵住。


    不等少年開口詢問,就聽見一道百轉千回的女高音,尾音拖得老長老長,每個字都滿帶著無窮無盡的悔恨:“哎——呀!”


    江月年被這聲音嚇了一跳,一口氣差點沒噎過去,又聽阿姨繼續道:“我盛錯了!這要——怎麽——辦——呢!”


    誇張得像在唱京劇。


    在這一刻,她不再是給學生盛錯菜的食堂阿姨,而是與魔族私奔的九天神女、敗光家產的豪門千金,在犯下彌天大錯後痛苦萬分、悔不當初,無顏麵對江東父老鄉親。


    這演技舍我其誰、傲視群雄,直逼奧斯卡最佳女演員,阿姨第二,沒人敢認領第一。


    江月年驚呆,裴央央爆笑。


    可偏偏窗口裏的阿姨對自個兒演技沒有一丁點自知之明,說著又麵露糾結地歎息一聲,做賊心虛般朝四周望了望,語速快得像豌豆射手,突突突冒出來:“算了,趁沒被別人發現,這些幹脆全部送給你。快拿走吧!”


    這一下,又從虐心情感大戲搖身一變,成了諜戰劇裏的地下黨接頭。


    江月年看得目瞪口呆,明明自己並不是當事人,卻還是不自覺羞得紅了耳根。


    她欲言又止,隻得用一隻手擋住臉頰,一邊沉默著低頭扒飯,一邊聽心裏有個小人在蹦來蹦去地呐喊:阿姨,你演得太過分了阿姨!


    “本來吧,我是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的。”


    這事兒本應該到此結束,沒想到阿姨末了又擠眉弄眼地補充一句:“但是之前排在你前麵的女孩點了這些,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給記岔了——你看,就是離這兒不遠的那個。”


    這句話音量很小,江月年並沒有聽見。


    她正佯裝無所事事地吃飯,心裏為自己的小伎倆暗自得意,沒想到那阿姨突然朝自己這邊一望,饒有深意地挑了挑眉。


    一口飯堵在口中。


    好像,不太妙的樣子。


    果不其然,秦宴也在一秒鍾之後轉過身子,黑黝黝的視線筆直望過來,恰好與她四目相對。


    江月年:……


    江月年:???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


    他他他看過來了!


    阿姨你看上去濃眉大眼,怎麽居然是個二五仔!阿姨,還記得我們彼此的承諾嗎阿姨!


    裴央央看得樂不可支,在一旁瞎起哄,裝作無辜的模樣脆生生喊:“你怎麽一直盯著這邊看啊,秦宴同學?有事嗎?”


    你們這群叛徒。


    有內鬼,請求終止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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