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淮一笑,紀從驍便跟著開心。


    也不枉他費盡力氣,托了好些個人,才得到那位玩偶大家的點頭,連夜趕工嚐試不下百遍找到合適的貓毛代替材料,再做出這麽個足以以假亂真的超大型玩偶。


    從小到大,在過去的這二十多年裏,紀從驍幾乎沒有做過討他人歡心的事情。很小的時候他就明白一個道理,即便你再怎樣投其所好,再怎樣討好別人,不喜歡你的人依舊不會喜歡你。


    然而,他為盛淮所做的這些,並不是想求他的喜歡。這隻不過是作為一個戀慕者最簡單的願望的罷了——


    想看他笑,想對他好。


    想要彌補他的一切遺憾,想要讓他心願得償。


    於是,聽他的話規整作息,三餐規律;於是,給他找來了逼真的貓咪玩偶,帶著他穿街走巷去找惦念多年卻已搬遷數次的餐廳,在他一時興起帶了一支花回去時,給他遞上一個精致的玻璃花插。更不用說片場中隨時填滿的水杯,永遠向著他的風扇,還有每次吊威亞前仔細再三的檢查……


    隻不過他們兩慣來親近,紀從驍又刻意做得不動聲色,以至於整個劇組沒有人發現什麽端倪。


    而盛淮雖有所覺察,卻隻將這當做是那天晚上徹底說開,給小朋友吃下了不會離開這個定心丸的結果。他也曾對紀從驍提出過他不必如此,然而,對方卻怔了一瞬,隨即輕笑,仰著頭渾然不在意,說了一句——


    “我樂意。”


    明目張狂,絲毫也沒有想要就此結束的念頭。不過好在,他倒是體貼地給提出了解決辦法,他說:“盛哥你要是覺得不妥,不如就還回來呀。”


    於是陪他吃飯,陪他壓馬路,陪他看電影,甚至陪著他半夜三更再一次跑到山頂看了一回星星……


    兩人足足瘋了大半個月。硬生生將這原本外出拍戲的工作過出了度假的感覺,讓對他們的行蹤了若指掌的韓略好一陣羨慕,可勁兒在拍戲時找茬怒號。


    紀從驍對此沒有半點異議,笑眯眯地接下韓略的挑刺兒,一次又一次完美地達到韓略的標準,將人物詮釋地更加透徹。


    沒辦法,他心情好。有史以來,就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候。


    原本不過是因為喜歡,所以才想對盛淮好。他沒想過要求什麽回報,但架不住盛淮太正,一番禮尚往來,愣是將他交付出去的東西盡數以另外的關心還了回來。


    他們原本便是親近,這些日子以來,更是寸步不離。盛淮一如既往會叮囑他的一日三餐,會沒收他的冰淇淋和烤串,甚至有些時候連辣椒都不讓吃,但他同樣對紀從驍關懷備至,會仔細聽他說話,將他話語中不經意提及的東西一一記下,會在他拍完武戲之後親自為他上藥,也會在他偶然心情不佳時,想盡辦法逗他開心,甚至有些時候,還會在紀從驍的耍賴下,留在他的房間,守著他睡過去再離開……


    就像是,真正的情侶一般。


    紀從驍隻覺得恍惚是在夢裏。


    可即將到來的分離明確地告訴他,這不是夢,而這像夢一樣的日子,要到頭了。


    ……


    江鏡宣的殺青戲,也是盛淮的最後一場戲。


    江執裴一身血色,將他身上的銀甲白袍都染了個鮮紅。他倒在地上,艱難地轉過頭望著李璟越和顧橫溪,那兩人穿著帝後冕服,在這血流成河的宮變之中,他們兩連頭發絲都不曾亂了一根。


    顧橫溪注視到他的目光,不忍看他,一張俏臉帶上了悲戚,硬生生轉開頭去。而李璟越,他的雙生兄長,卻嘴唇一張一合,江執裴已經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了,所有的聲音逐漸褪去,他隻覺得越來越冷,視線開始模糊,意識已近茫然,他最後想起了師傅,突然牽了牽嘴角。還好,當日就被師傅逐出師門了,不然……知道自己不在了,他該多難過……


    掙紮的手指一落,眼皮垂了下去,將曾經帶著光芒的眸眼遮了個幹脆……


    江鏡宣到時,這一場叛亂已經塵埃落定。而他,被李璟越派人攔截,硬生生給拖住了腳步。


    鮮血染紅了殿前的玉階,衛士正在對叛軍進行最後一步的清掃。他尚在遙遠,便瞧見在大殿中間,倒在血泊中的那一人。


    周身血液一涼,整個人如墜冰窖。周邊的嘈雜盡數從耳邊退開,他木著一張臉朝江執裴走去,每走一步,臉色便難看一分。


    等他劈開人群到達他麵前時,掩在袖袍下的手指已然輕顫。


    他跪在小徒弟身邊,啞聲喚了一句:“阿裴……”


    手指顫抖地將人扶起,攬進懷裏……


    盛淮動作一滯,隨即韓略的大喇叭追了過來:“紀從驍!你家屍體還能自己使力嗎?重來!”


    紀從驍靠在盛淮身上望了望天。


    他沒想到韓略的眼睛那麽尖,他不過稍稍用了點力,試圖給盛淮減少一些負擔,結果就被看了出來……


    盛淮仿佛知道他的想法,唇角一彎,絲毫沒有方才江鏡宣心如死灰一般的模樣,笑道:“韓略輔修過美術,對人體肌肉構造尤其了解,你這樣過不了他那關。”


    他伸手試圖拍一拍小朋友的頭發,然而已經做好了造型,不能亂動,隻能轉而落到了他的肩頭,安撫道:“我沒事,一小會兒而已。”


    他的手臂前兩天吊威亞時不小心劃了道口子,小朋友是在擔心他。


    紀從驍皺了皺眉:“等會還要抱著走呢,我又不輕。”


    “非常輕。”盛淮反駁一句,對於小朋友的體重,他一向頗有微詞。


    “那邊那兩,還抱著呢?趕緊的給我躺下去,從江鏡宣跪下那裏開始重來!”韓略對天翻了個白眼。


    “行了,要真擔心,咱們就努力一遍過。”盛淮安撫一句,替他理了理衣袍,俯身將人放回了地上。


    紀從驍任由盛淮按著他的肩膀將他壓下去,看著那張隨著他一塊往下的臉不合時宜地冒出個不太健康的念頭,然而隨即一想著即將到來的分別,便什麽想法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


    江鏡宣跪在小徒弟身邊,啞聲喚了一聲:“阿裴……”


    手指顫抖地將人扶起,攬進懷裏。鼻息全無,脈搏盡消。不在了……


    “阿裴……”


    他又喚一句,聲音極輕,仿佛害怕將懷中人驚醒,然而他的聲調支離,已然碎不成聲。


    他垂眸,深深吸了一口氣,顫抖地將江執裴抱起。


    “師傅帶你回家。”


    江鏡宣抱著小徒弟,一步一步往外走。他的身前,是玄甲衛隊泛著冷芒的刀鋒。


    “舅舅要去哪兒?”李璟越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外祖母還在府中等著您呢。”


    江鏡宣停下腳步,一張臉沒有半點神情。


    “國舅之尊,江某高攀不上。在下一介草莽,世上所剩的親人,也不過這一個傻徒弟罷了。”


    一句話,將過往的牽扯恩仇盡數斬斷。


    被打亂的步伐繼續,刀尖已至眼前。他卻似渾然不覺,步步逼近。


    方才李璟越一句話便點明了他的身份,衛士沒有命令也不敢傷人。隻得被逼得步步後退,最終,退無可退,隻得望向李璟越。後者似在猶豫,似有殺心,手勢都已作出,卻在最後揮了揮手,示意放他們離開。


    江鏡宣對那險些到來的一場廝殺卻似半點不在意,隻垂著眸,望著懷中的小徒弟,低聲輕訓,一如以往。


    “在外頭胡鬧了這麽久,都不記得回去。真是越來越不聽話了……”


    “師傅上回嚇唬你的,哪能不要你呢?我家阿裴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兒。”


    “阿裴乖,跟師傅回去。咱們,再也不出來了……”


    他們越過玄甲衛士,穿過厚重宮門,最終消失在所有人麵前。


    ……


    “好!江鏡宣殺青!”


    韓略一聲令下,紀從驍當即想要從盛淮身上跳下來,可卻被對方抱緊,動彈不得。


    “小朋友。”盛淮將臉埋在他的頸間,低喚了一聲。


    紀從驍一怔,不再掙紮著要下來,隻抬手攬上了他的頸脖,試圖減少一些他手臂的負擔。


    “怎麽了?”他隨之一問。


    “沒有什麽事過不去,要是人都不在了,再後悔,也沒有用了。”


    這是入戲了。


    這一場戲雖然明麵上看著是塵埃落定的平淡,可江鏡宣的內心世界,卻是巨浪滔天。


    好不容易將所有的掙紮徘徊以及猶豫盡數拋開,打定主意即便違背諾言也要將小徒弟帶回去,可偏偏被人攔住了腳步,硬生生錯過。


    紀從驍記得,盛淮在之前和他分析過這一段師傅的心理。違背承諾時的愧對,解開枷鎖時的暢快和放鬆,想要將人帶回來的緊迫,再然後,是看見江執裴屍體時的震驚與憤怒——


    震驚於這硬生生的錯過,憤怒於李璟越早就對他設下的防範和阻攔。


    可到底,諸般情緒,都抵不過他自己內心深處濃重的悔恨。如果早一點想通,快一點過來,是不是江執裴就能留下一條性命?如果當初在小徒弟執意要離開複仇時,直接將人打暈帶走,那麽是不是所有的一切就不會發生?


    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黃泉路上沒有回頭路。


    說什麽,都晚了。


    紀從驍緘默一瞬,抬手摸了摸盛淮的後頸。最終錯開了話題。


    “你什麽時候走?我送你去機場。”


    ……


    盛淮的航班定在第二天上午,紀從驍特意跟韓略請了假去送他。他們兩人效率高,以至於眼下的拍攝進度並不緊張,韓略也樂得有人幫他送盛淮,大手一揮就準了。


    紀從驍站在角落裏,看著眼前墨鏡口罩的盛淮不由失笑,伸手戳了戳他懷裏抱著的死活都不讓送去托運的大貓玩偶:“有這東西在,你就算全副武裝也是所有人關注的大焦點。”


    “不怕。所有人都看貓去了,反而不會注意我是誰。”盛淮笑道。


    “那你們怎麽帶上飛機?這東西太大了。”紀從驍好奇問道。


    “盛哥給大貓也買了一張頭等艙。”盛淮的助理李端插了一句。


    紀從驍輕嘖,而幹出這事兒的人卻一副理所當然模樣。


    自己送出去的東西得人如此診視,紀從驍自然高興。他唇角一彎,朝盛淮張開手臂:“臨行前的祝福,來嗎?”


    “就不怕再被人拍到?”盛淮玩笑道,雖是如此說,但他卻已經轉身將大貓交到了李端手上。


    “拍就拍唄,怎麽著我送個朋友還不讓擁抱一下了?”紀從驍渾然不怕。


    盛淮輕笑,伸手將他擁進懷中。


    坦坦蕩蕩,正如紀從驍剛才所言,正是朋友之間最正常不過的那種姿勢。


    紀從驍埋首他的頸間,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我會想念你的。”


    盛淮彎了唇角,拍了拍他的後背。


    “好好照顧自己。我在帝都等你,等你回來咱們去山頂上的遊樂場。”


    紀從驍牽了牽唇角,垂眸應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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