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從驍靠在牆壁上盯著手術室門上亮著的紅燈,抿了抿唇角。


    就在他拉住盛淮的那一刻,片場的手腳架猛地倒了下來,將攝像機前的李導和韓略砸了個正著,韓略離得遠,隻不過傷了手臂,而李導卻當場昏厥被送入醫院直接推進了手術室。


    《啞然》並非隱蔽式拍攝,正巧碰上李導的生日,劇組外早就有記者守著,救護車警車魚貫而入,這麽大的事定然瞞不住。


    眼下副導,盛淮和韓略正出麵安撫記者,試圖控製情況。然而效果不佳。畢竟倒下的手腳架還在那擺著沒動,方位一目了然,不需要多猜都能知道發生了什麽。


    現在網絡上已經傳開,不少人都在猜測李導到底怎麽樣了,《啞然》劇組該何去何從,甚至還有人在那猜這到底是一場意外還是人為。


    不僅網絡上如此,連投資方也坐不住。一路上製片人的手機響了好幾次,無一例外都是問具體情況如何,這些商人嘴上說著關懷,但明眼人都知道,是在評估繼續投資的可行性。劇組內不少人已經人心惶惶。


    紀從驍站在走廊盡頭,剛剛順手將已經發熱的喬譯送去掛了個水。他看了看另一端仍舊沒有絲毫變化的紅燈,皺著眉摸出一根煙叼著,雖然不能抽,但這味道確實能讓他放鬆一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咬著的煙被人一把抽了出去,身邊的牆壁支撐起另一人的身形。


    “怎麽樣了?”紀從驍問盛淮。


    “得看李導什麽情況。”盛淮搖頭,將從紀從驍那裏沒收來的煙放到了鼻下,許多年不曾觸碰的味道依舊保持著提神的作用。


    他望著素白的天花板,長長舒了口氣。


    又一次直麵意外。


    醫院裏難聞的消毒水的味道湧入鼻腔,他瞬間想起了當年醫院內刺骨的陰冷。


    眉頭緊皺,肌肉繃緊。


    隨即,素白的天花板被人遮擋,有陰影攔住了刺眼的燈光,站到他麵前。


    “你怎麽了?”紀從驍問道。


    他明顯感覺到盛淮的情況不大對勁。


    盛淮沒有回答。


    “盛哥?”


    他又喊了一聲,抬手去摸盛淮的額頭。


    尚且不曾觸碰到發尾,手腕便被人握住。盛淮朝他笑了笑:“沒事。”


    他的笑容有些蒼白,顯然不是實話。但他不願意說,紀從驍也不多問。隻站在一旁,握著打火機開開關關。


    空氣實在壓抑,走廊另一頭的韓略又簽了一次病危通知書,盛淮扯了扯衣領,終於忍受不住這死氣沉沉的氣氛。


    “我不喜歡醫院。”


    “看出來了。”


    他突兀開口,紀從驍卻接得順暢,顯然是一直在關注他。盛淮抬頭看著靠在對麵牆壁上凝神瞧來的青年,唇角一彎。開了第一句口,那接下來的話要說出口便簡單多了。


    “我的父母,一個是調音師,一個是小提琴演奏家。我繼承了他們的天賦,也順著他們的腳步,從一開始便規劃好了未來的路,進音樂學院,再出國深造,最後,留在國內或國外哪一個樂團中。入圈演戲,從來都不在我的規劃之中,它隻是一個意外,但我的人生中,意外太多。”


    紀從驍一頓,抬眼看他。


    盛淮的履曆早在很久之前便被扒了個徹底,音樂學院的高材生,世界知名大師預定好的關門弟子,各大樂團的預備役,所有人都以為他的路原本便該如他所方才所說的規劃一般。但誰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古典音樂領域的高材生會突然入圈演戲,拋棄了過往的一切,放棄了世界級殿堂的橄欖枝,就連曾經鍾愛的大提琴也不再觸碰……


    他曾經也好奇過,但他同樣深知這是屬於盛淮不願提及的過往,因此也絕口不提。沒有想到會在這裏得到答案。


    “大四那年,音樂學院的傳統,每個畢業生都會舉辦一場個人演奏會。我的父母千裏迢迢從國外的音樂節上趕回來,隻為了出席我人生中第一場演奏會。”


    “然而,我送他們離開的時候,前往機場的路上,出租車司機疲勞駕駛——”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盛淮深吸了一口氣。


    後話無需多說,紀從驍也能猜到這後來發生了什麽。唇角一抿,他往前一步,抬手握住盛淮的小臂。


    盛淮抬眸,瞳孔裏映出青年滿目擔憂的臉龐,忽地眼角一澀,將他整個人圈入懷中。埋首在他的頸間。


    紀從驍僵在原地。沉默一瞬,抬手攬上他的後背,小心輕撫著安慰。顧不上是不是有人看見了,也顧不上如果傳出去又會是怎樣的狂風暴雨,他隻看出了身前這個男人的隱藏在過往裏的脆弱和痛苦,他隻知道,盛淮需要他的安撫。


    指尖順著背脊輕拍著,一下又一下,有條不紊地安撫。同時被理順的,還有他原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隨著對方的講述而揪心,為了他的痛苦而擔憂,不想讓他回憶慘淡的過往,不想看他難過,不想再瞧見這樣一幅表情……


    追根到底,不過兩個字——


    心疼。


    紀從驍在盛淮看不見的地方垂著眸。


    有些東西,失控了。


    盛淮抱著人,手臂下意識收緊,曾經的過往,仍在腦海中繼續。


    支離破碎的車頭,遮掩著他的父母血色斑駁的身體,還有……太平間內刺骨的陰涼。


    以及,在其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遺留下的嚴重的後遺症——


    不敢進醫院,哪怕病得再嚴重;不敢一個人待著,否則眼前勢必出現父母蒼白了無生機的臉,還有車禍之後一睜開眼的滿目血色;也不敢上車,所有的一切出行隻能靠地鐵或者走路。


    相同的地點,相同的場景,今時今日所發生的的一切,輕而易舉將曾經的噩夢喚醒。但好在,不是一個人。


    他收緊手臂,闔上眼,任由黑暗代替素白,放縱鼻尖的檸檬香驅散消毒水的味道。


    兩人靠在走廊末端樓梯間凹進去的小塊地方擁抱,交疊的肩膀露在牆壁的遮擋之外。隻要走廊那邊手術室外頭的人回頭看一眼,便能將他們的動作瞧得一清二楚。


    隻不過一幹人的心思盡數落在手術室,唯有韓略,給家裏打完電話後無意間往這頭一瞥,驀地一怔,隨即不動聲色替兩人遮擋了去。


    ……


    也不知過了多久,紀從驍才感覺環在腰間的力道鬆了些,不由側頭碰了碰他的頭發:“好點了嗎?”


    “嗯。”盛淮低聲應道。


    他沒有紀從驍想的那麽嚴重,當初的後遺症挺嚴重,但那也隻是當初。


    人總要成長,不可能一直停留在過去裏。


    在很多年前,他便能自然地麵對曾經懼怕的一切。進出醫院毫無懼色,一個人在偌大的別墅裏住著也沒有一絲半點的害怕,也唯有開車這一項,如果可以選擇,他會盡可能自己掌控,而不是將駕駛座交出去。


    今天這一回,確實隻是例外。情況太過巧合,觸景生情,陡然生了夢魘罷了。


    沒想到卻把小朋友嚇到了。


    盛淮放鬆了身體,下顎抵在紀從驍的肩頭,將大半身體的力道盡數交付,唇角輕輕勾起。小朋友不怎麽愛用香水,身上也沒有什麽味道,直到這般近的距離,才嗅到一股極淡的檸檬香,也不知是洗衣液還是沐浴露的香味。


    清新自然,卻又有種居家的味道,讓人不想放開。尤其是明知道在放開之後,需要聞的是沒有半點好感的消毒水的氣味。


    ……


    紀從驍戴上墨鏡口罩,望了眼鏡子中整個臉都被遮住的自己,最後扣上一頂棒球帽。


    李導的手術很成功,眼下已經脫離危險轉入普通病房,隻不過終究是傷了脊椎,必須得臥床好生休養。沒個一年半載不能恢複。


    《啞然》勢必要停拍,但人還在,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今天一早,李導的夫人已經趕到了這裏,劇組內大小事務也盡數交待下去,一切都上了軌道,被處理得井井有條。韓略雖說是外甥,但他自己也有電影在拍,自然不可能在這多留。瞧著沒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便按照原定計劃定好了今晚的機票,和紀從驍返回。


    “你打算怎麽辦?”紀從驍轉頭看向站在身後發呆的喬譯。


    喬譯被他喚回了神,朝他一笑:“回去拍雷劇啊,得糊口呢,還得請你吃大餐呢。”


    紀從驍眉頭一折,猶豫一瞬,建議道:“我那還有劇本……”


    他話音未落,便被喬譯攔了下來。友人帶著清淺笑意,抬手打斷他的話,一如既往地堅定。


    “不過一年而已,我等得起。”喬譯拍了拍紀從驍的肩膀。


    今天一早,他們去探病的時候,李導就說過,對不住他們這些演員,也不用合同綁著他們了,想要解約的盡管去,願意留下的,就等他一年。


    這話,其實不過是個空口無憑的說法。說是一年,但人的身體這事,經不得精準估計。更何況,一年這麽長時間,變故太多。誰又知道到時候會是怎樣一番情境,說不準都未必能拍。但圈子裏的人都是人精,一個一個當場說著好,實際上卻都是觀望態度。也隻有喬譯和盛淮一口應下。


    一個是孤注一擲,將所有希望壓在這部電影上。


    一個是性情使然,惦記著當年的伯樂之恩。


    紀從驍知道自己說服不了他,也隻有歎了口氣,轉身給他一個擁抱,故作輕鬆道:“那你可得努力點啊,我要吃的大餐不是普通人能付得起的。”


    喬譯失笑,點頭應下。


    ……


    紀從驍來時,一個大背包裝著好幾盒點心,走的時候,隻帶著手機和錢包,當然,還包括身上這套順來的喬譯的衣服。


    一手抄著口袋,獨自晃悠到停車場,拉開車門上了副駕駛。


    韓略說找了人送他們去機場,車牌號也早就發了過來。


    車後座上放著韓略的包,車門也沒關,不知道去了哪裏。紀從驍沒管,開了車窗就摸出一根煙點上,眯著眼望向虛空,便開始吞雲吐霧。


    敞開的車窗外伸進來一隻手,徑直夾走了他指間的煙。紀從驍一頓,轉頭一瞧,就見盛淮側身靠著車門,剛剛撚熄煙頭。


    “煙抽多了不好,小朋友吃糖。”


    原本隻是哄人的話,但盛淮攤開的掌心內卻當真放著一枚棒棒糖。紀從驍不由失笑,也不客氣,拆了便塞進嘴裏。手臂搭在車窗上,下顎抵在其上,咬著糖含糊不清道:“我以為你這會兒應該在李導的病房裏。”


    “這就是你不告訴我要走的原因?”盛淮反問一句。


    紀從驍牽出一個笑:“總會有見麵的時候。”


    盛淮也沒和他多說,揉了一把他的頭發後,轉身上了駕駛座。


    他上車沒一會兒,韓略也急匆匆跑來,一瞧前頭兩人,喲了一聲:“來齊了?盛司機,咱走著!”


    紀從驍:“……”


    這兩什麽時候這麽熟了?


    還沒等他問出口,那邊韓略先提了正事,問盛淮日後的打算。


    盛淮的情況特殊,沉寂數年再次回歸,眼下仍然能保持這樣的人氣隻不過是吃以前的老本罷了。和所有複出的藝人一樣,他需要一部優秀的作品重新在娛樂圈站穩腳跟。原本有《啞然》在,勢必萬無一失。但現在肯定是指望不上,不然等一年後……黃花菜都涼了。


    盛淮穩穩握著方向盤,開出停車場混入車流後才放出一個驚人的消息。


    “去年在國外接了個小角色,前些天發來消息,入圍某a類國際電影節最佳男配角。”


    韓略:“……”


    紀從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白玫瑰在一起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將茶入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將茶入酒並收藏紅白玫瑰在一起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