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麽了,嗯?”


    陳景煥還是問了第三遍,這回,他聽到了易澄悶在他胸口輕微一聲回答:“……我彈不會。”到最後他還是沒有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他想,他要說的東西不止是彈琴,他想問問陳景煥究竟把自己當做什麽,他想問,如果自己說喜歡的話,陳景煥會不會答應成為他的愛人。


    但這些想法自從出現在他腦海中的第一刻,就被他自己直接推翻。


    怎麽可能呢?


    像陳景煥這麽優秀的人,理應站在金字塔最頂尖的位置,那麽能夠有資格同他並肩而立的,如何算下來也不是自己——一個生了病的、又一事無成的人。他的一切都是陳景煥給的,但是反過來,他能給陳景煥什麽呢?


    無力感從心底騰起,易澄為自己這一段日子來的獨自苦惱感到可笑。


    一隻溫熱的手掌忽然落在了他的頭頂,陳景煥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蓬鬆的頭發,然後他聽到了男人一聲柔和的笑:“就為這個?”


    易澄目光灼灼看著他,在心底描摹著男人的輪廓,他緩緩點了點頭。


    “哪裏不會?”


    陳景煥示意他起身,自己坐到了鋼琴前。


    易澄知道陳景煥也會彈琴,可是礙於平時的工作,他很少能聽到陳景煥彈琴。有幾次聽到樓下傳來的輕柔的琴音,也隻是在睡夢中驚醒。身邊空無一人,易澄就會起身走到窗戶旁邊,悄悄把層疊著的窗簾拉開。


    陳景煥偏愛悲傷亙長的曲目,易澄偏愛毫無雜質落在臉上的月光。


    於是他也從未興起過去找陳景煥看他彈琴的想法,隻是一個人坐在窗邊,等待困意再次席卷過腦神經,他會謹慎地將窗簾再次拉好,回到床上去繼續一場好夢。


    易澄沒想到陳景煥彈起這種快板的段落也能這樣流暢好看,更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能坐在鋼琴前認認真真給自己做示範。


    前麵的四對三部分已經過去,後麵的段落變了調子,整個曲風快速轉換,又回到了如同流水般柔而略帶悲感的樂句。其實這部分的內容易澄相對熟悉,不需要陳景煥的示範,但是陳景煥卻沒有停下,而是一口氣彈完了整首曲子。


    最後一個音落下,偌大的琴房裏隻剩下一陣餘音。


    易澄坐在他的身旁,目光落在男人的臉上,怎麽也移不開視線。他知道自己應該去看陳景煥的指法,應該去看譜子,應該去學習陳景煥對樂句的處理。可是,所有這些思考都變成了徒勞,他隻能一動不動盯著陳景煥的側臉,看他高挺的鼻梁和垂下的睫毛。


    “你看我的臉做什麽。”陳景煥一語道破,“看我的手,我已經放慢速度了,你應該能看得清。”


    易澄偷看被抓了現行,他的耳根微熱,磕絆問道:“你怎麽會彈這首曲子?”


    “這是我最喜歡的曲目。”


    “是嗎。”易澄有點意外,同時心裏還升起了一陣愉快的情緒,剛才的憋悶感好像也能被這一瞬間的愉快掃走,“這麽巧,我在學這首曲子。”


    “嗯。”陳景煥隻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當然知道易澄最近在學什麽曲子,實際上,這首曲子就是他跟霍爾打過招呼讓他教給易澄的。他最近想明白了一件事,與其他去約束住易澄,將他藏起來或者綁起來,還不如直接告訴所有人這個男孩的歸屬——他要讓易澄參與他的秋季發布會。


    霍爾一開始對他的計劃表達了強烈的不滿:“不可能,就算是這個孩子有大把的時間去練琴,也不可能讓他在這個短的時間裏將幻想即興曲練成能夠登台演出的程度。”


    “我並不在意他的水平能不能達到演奏級。”對於陳景煥來說,他要的隻是讓易澄在他的發布會上露麵,鋼琴隻是個由頭而已。如果真的想要找人來協助演出,那麽真正學習音樂出身的人一招一大片,他隻是要易澄能夠達到彈出來就行的程度。


    “他是我的學生。”霍爾還想據理力爭一下,“你我都知道他在鋼琴上很有天賦,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要在專業領域發展,一次不夠成熟的演出足夠成為他一生的黑點。”


    “這些都不用你來操心。”


    ……


    “我再慢一點,你好好看。”陳景煥看易澄半天不出聲,又重新將易澄弄不明白的地方彈了一遍,然後他就讓易澄坐回去重新練習,自己則坐在旁邊看著。每當易澄樂句處理的有問題時,他就會出聲提醒,必要的時候還會自己上手再次示範。


    一個教,一個學,氣氛還算融洽。


    陳景煥承認自己的鋼琴水平其實一般,但是唯獨這首曲子因為喜歡的緣故而練得十分熟練。這其中當然也有一點技巧的成分,他不像霍爾,來回來去總喜歡讓學生一個人摸索,陳景煥毫無保留將這些技巧灌輸給易澄。雖然這種行為可能會讓易澄彈出來的曲子少了點個人特色,不過對於速成來說,也算是不錯的選擇。


    “你比霍爾先生要會教人多了。”易澄可沒有考慮那麽多,對於他來說,就是讓他熟悉曲子變得比剛剛容易多了,每個樂句都被陳景煥用鉛筆圈了起來,劃分清晰,理解起來要容易很多。


    陳景煥聽了這個話,笑了一下:“我以為你喜歡去學校。”


    “當然。”情緒放鬆下來,易澄回答起陳景煥的話也變得有些隨意。


    “為什麽?”


    “因為……”到嘴邊的話,戛然而止。剛剛放鬆下來的氣氛又仿佛被人拉扯著逐漸緊張,易澄想說,他喜歡在學校的感覺,他喜歡結交新的朋友,但是,他又莫名回想起了那天在樓道裏偷聽到陳景煥打的電話,一種微妙的感覺襲上心頭。


    陳景煥現在已經全神貫注在看著他,嘴角還掛著一點笑意,可是眼睛裏卻是冰冷一片:“因為什麽?”


    易澄垂下目光,望著眼前的黑白琴鍵:“因為學校很好,很有學習的氛圍。”


    “是嗎。”男人從嘴裏麵吐出兩個字,“你說過你再也不會瞞著我,易澄。”


    這句話好像觸碰到了易澄哪根脆弱的神經,他放在腿上的手指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那你呢?陳景煥,你會瞞著我嗎?”他的語氣不算強烈,可問出來的話卻很淩厲。


    陳景煥心中暗自吃驚,顯然沒想到易澄現在已經學會了用這種方式跟他說話,他的臉色沉了下去,卻又被易澄一個問題問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從來沒有特意試圖瞞著他任何事情,隻是很多事,他沒有主動去提起。


    “我沒騙過你。”他這樣回答。


    “是嗎。”易澄將他的語氣學了個全套,他故意沒有看陳景煥,他怕一對上目光自己就會瞬間失去這點勇氣,“我在學校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艾文了。”


    陳景煥眯起了眼睛,盯著他,仿佛要在他臉上看出點花來。


    空氣在一瞬間仿佛凝固,前幾分鍾兩個人還在和諧地練琴,下一分鍾,他們之間卻仿佛被隔上了一層透明的玻璃。室溫好像越來越熱,幾乎要將空氣化成粘稠的液體,粘連在一起。


    易澄的額角冒出了冷汗,他緊張得需要攥緊拳頭才能抑製住手指的顫抖,直到他聽見陳景煥的聲音從一旁傳過來,他問道:“……誰是艾文?”


    ……


    易澄可能不算是最聰明的那種人,但也並非蠢笨,自從那天聽到了陳景煥打得電話,他就在心裏思考了許多種可能。


    艾文一向是個很守時的男生,而且他對自己的朋友向來積極又熱情——至少在易澄看來是這樣的。兩個人因為一次問路而相識,後來相熟之後,艾文陽光開朗的性格很快讓易澄放下了戒備。


    易澄告訴了他自己的上課時間,兩個人發現,他們兩個不但都是霍爾教授的學生,而且上小課的時間還是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那,下回你在上課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的琴房裏練會琴吧,等你出來之後,我可以送你去學校大門。”艾文建議道,“我在琴房樓門口的槐樹下麵等你。”


    “不用,我可以自己找到路。”


    易澄一開始是拒絕的,可是,艾文非要說,他怕易澄再次迷路。


    半開玩笑,半是堅持。總之,易澄向來在人際關係中不怎麽主動,也算是在陰差陽錯之下,艾文找到了比較符合他心意的方式和他交了朋友。


    從那以後,易澄下完課出門,就會在槐樹下麵看到一個正在等他的大男孩,有的時候他穿著幹淨的襯衫長褲,而有的時候他穿著要打籃球的寬鬆運動服,易澄從他那裏總能聽到很多精彩的事情,而通過這些事情,他可以了解更多同齡人不同的人生。


    可是,自從籃球砸到他那天過後,易澄下課的時候再也沒有看到過槐樹下麵的男孩。槐花開了又謝,易澄隱約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他雖然沒有弄明白陳景煥話裏麵的意思,但是卻能猜到事情絕不是艾文主動消失這麽簡單。


    他決定至少找到艾文問問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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