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煥是對的。


    霍爾在放下電話之後,又耐下性子決定從頭教起。天知道這需要他多大的耐心——這個男孩的技法從一開始就不對,他對於樂曲的理解隻是機械的記憶,他記住了每一個音符的順序,這樣就算是看不懂譜子也能彈奏。


    按理說,這樣一個幾乎零基礎的成年人,是很難再出什麽成績。然而,霍爾卻發現,易澄對於音樂的敏感度似乎遠超過常人。什麽曲子在他的耳朵裏聽上一遍,節奏和感情變化就都能被記下來。


    雖然這種照葫蘆畫瓢的行為,經常會讓他的演奏從專業角度看非常拙劣,但是再仔細思考一下,這個男孩是在完全不識譜的情況下做到這些,又發現是難得的天賦。


    “好吧。”老教授決定妥協,話語上雖有放鬆,但是仍舊板著一張臉。他是個幹瘦的老頭,看上去猶如一截皮包骨頭的枯木,一個高挺的鷹鉤鼻,讓他看上去更顯嚴厲,“你可以跟我學,不過,你要把之前所有自己瞎彈的東西都忘掉,我們從頭開始。”


    易澄看他總算沒有那麽生氣,在心底舒了一口氣,訥訥點了點頭。


    “你最好能堅持下來。”老教授還在瞪他。


    這有什麽堅持下來的?易澄有點納悶。他原先彈鋼琴是為了生存,就算是什麽都沒有,也學了下來。現在,他儼然已經衣食無憂,還能有什麽樣困難比餓肚子更讓人難受的嗎?


    ……


    真的有。


    這個老教授簡直是讓他大開眼界,易澄從來不知道竟然有人能有這樣好的耐性。霍爾教授從最基礎的觸鍵開始教起,觸鍵,顧名思義,就是觸摸琴鍵的方法。原先易澄隻當鋼琴鍵是按下去就會響的東西,現在卻莫名其妙被灌輸了好幾種觸鍵方法。


    這些方法對手指的小肌肉控製能力要求很高,沒有經過長期的訓練一時間根本達不到。但是霍爾教授顯然並不想給他這麽長時間去摸索,他隻是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彈奏同樣一段簡單的旋律。


    按理說音樂應該是能為人們帶來享受的東西,可假如隻是將一小段旋律不停重複,十遍,一百遍,一千遍呢?


    易澄覺得自己要生理性反胃了。


    但霍爾教授對這種“噪音攻擊”仿佛具有天然的抵抗力,他隻是端坐在一邊,目光落在易澄的手指上,一遍又一遍告訴他:“不對,重來。”


    示範隻有最開始的一次,後麵全靠易澄自己來摸索。


    “不對,重來。”


    這句話在易澄的耳朵猶如魔咒,或許要換作別的同齡人,早就不幹了。也許他們不會選擇正麵和自己的老師起衝突,但是他們會想一些別的法子,比如發問老師自己哪裏做得不對,或者再讓老師示範一遍。


    但很可惜,以易澄的性子,他是斷然不會主動出聲的,尤其是在他和霍爾教授隻是初次見麵的情況下。


    霍爾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樣有耐性的學生了,他的目光從一開始的冷漠,開始漸漸變得認真起來。他看著這個白化病男孩坐在鋼琴見麵,神色專注,一遍又一遍彈奏著同樣的東西,微微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這個畫麵,還真是……


    他好像突然明白陳景煥的意思了——這個男孩簡直天生就應該坐在黑白鍵前麵。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天賦,而且還因為他周身環繞著那種令人寧靜的氣質。對於任何一種藝術來說,繪畫或者音樂,有一種東西是共通的。


    它們都需要創作者靜下來思考。


    這種靜下來不一定是生理上的靜止,而是想法設法從外界各種影響中逃離,回歸到內心世界去。


    霍爾沉思了一會,就連易澄已經停下來都沒注意到。直到易澄看他沒發話,以為是自己彈得不好又要重來,認命地又奏響這段曲子。


    “夠了。”霍爾教授喊了停,“記住剛剛那遍的感覺,用你的一關節發力,重點不在手腕和手臂上。”他喜歡讓他的學生自己嚐試出正確的方法之後,再去給他們解釋,這樣可以避免學生按部就班進行,從而失去自己的特點——實際上,在不影響演奏的情況下,哪怕是初學者的自身特色,也應該保留。


    總算能休息一會。


    易澄將手攥成拳頭,放在自己的膝頭。隻是這麽一會,他已經感覺到手指的疲憊,不過這些相比起心裏的疲倦已經算不上什麽。他小幅度地動了動自己的腿,說實話,如果說最開始還有一些興趣,那麽到現在,他對這堂鋼琴課已經沒有了任何期待。


    他努力說服自己,堅持下來,陳景煥就會開心。


    老教授將他的神情全部收納眼底,他抬眼看了下牆上的鍾表,因為在重複做一件事情,所以顯得時間過得格外漫長……實際上也隻是過去了半個小時而已。他不得不出聲提醒他的新學生:“易澄是吧,我得告訴你,無論你是因為什麽原因來找我學習鋼琴,既然決定學了,就要專心練下去,否則這就是在浪費我寶貴的時間,同樣,也是在浪費你的時間。”


    易澄點了點頭,他實在打不起精神和這位老教授說話。


    從內心來講,他不太喜歡這些白種人,不是因為他們的種族和他不一樣,隻是因為看到這些外國人,就會讓他想起之前在s國的日子。


    或許後來易澄自己就能想明白,陳景煥給他提供這種優渥的生活,背後的目的之一,就是讓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對曾經困苦的日子產生一種恐懼,這樣,一顆菟絲子的種子就在他內心深處發芽……


    任何東西一旦開始生長,將它剝離的時候都是陣痛。


    又或許,等到他終於明白陳景煥所謂的“用心良苦”,留下的痕跡已經磨滅不掉了。


    ……


    “今天就到這裏吧,留給你的作業要回家好好練習。”霍爾將準備好的琴譜放在他的手上,“東西我已經教過你一遍,剩下的就是你自己來熟悉它們。”


    易澄剛被灌輸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音符和演奏符號,整個腦子正處於一片混沌,甚至沒來得及想,回家就要當著陳景煥的麵上練琴的事。渾渾噩噩的,他走出了教學樓,突如其來的陽光將他嚇回了神。


    他連忙從小書包裏麵取出墨鏡戴上,又是一副酷哥的樣子了。一頭雪白的頭發,在路人眼裏就是不知道用了多少漂發劑弄出來的新潮發色,回頭率非常高。也許對於常人來說,他們會因為自己的高回頭率而沾沾自喜,但對於易澄來說,多出來的視線,隻能讓他感到一陣焦躁。


    於是在這種不安的情況下,他迷路了。


    來的時候,是俞桓帶著他進來的,走得又是一條小路,這會任憑他自己怎麽也想不出來時候的路,但他又不好意思跟陌生人搭話,隻能一個人摸索,順著柏油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岔路口的時候看看一邊的指示牌,試圖看懂上麵寫的東西。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室外籃球場附近,那邊好像有什麽比賽,歡呼聲和加油聲不是傳過來。易澄停住了腳步,他扒在鐵絲網上向裏麵張望。


    同齡的男孩子在運動場上揮灑著汗水,烈日當空,易澄仿佛都能看到他們額角的汗珠閃著光。一邊的看台全都空著,來觀賽的同學們直接圍在球場旁邊,近距離感受比賽。


    雖然看不太懂比賽,但是易澄也能夠看出來,場上一位個子高高的男生正在引領球場上的節奏。每一次他拿到球的時候,旁邊的女生們就會格外大聲地加油,而他的表現確實也不辜負這些女生的期望,隨著一個騰空,漂亮的灌籃,一聲清亮的哨音吹響,宣告著比賽的勝利結束。


    一群大男孩抱在一起,大聲歡呼。


    剛剛那個高個子男生氣焰十分囂張,他站在球場中央,左手抱著球,右手豎起食指,舉在頭頂。隔得很遠,易澄都能聽到他的喊聲:“mvp!”


    男孩扒在鐵絲網上看得出神。其實他的視力不好,遠處的東西看不太清,不過他已經能夠感受到那種熱血澎湃的激情,那是他過去的十八年生命中從未有過的東西,如此具有感染力,讓他幾度想要走得更近一些。


    但是他的理智還是停下了動作。


    現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及時找到學校的正門,他記得陳景煥跟他說過的話,他說了讓他一下課就去正門找司機。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有一陣子,他已經晚了。


    陳景煥會不會生氣?


    這個想法一旦從腦袋裏麵冒出來,就很難再有多餘的心思回想剛才看到的比賽。實際上,易澄越想越覺得慌亂,他向後退了幾步,匆匆想要逃離操場,可是一時間又不知道要去哪裏,於是一時間就愣在了原地。


    ……


    艾文打完球撩著衣服下擺擦了擦汗,他隨手接過同係的女生遞過來的水:“謝啦,下次我請你。”仰頭喝水的功夫,他忽然注意到了鐵絲網外麵那個瘦小的身影。


    這個叫易澄的小子怎麽跨了半個學校跑到操場來了?有些疑惑,他婉拒了隊員們接下來吃慶功宴的邀請,快跑了兩步來到易澄身後。


    這個小呆瓜。


    他趁易澄不注意,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手底下的男生驀地一顫,易澄就像是隻受驚的兔子,一下跳到了一邊去。


    “誒,你小心車啊。”艾文也沒想到他這麽大反應,眼看著身後就是柏油馬路,急忙伸手又將他拽回來。


    易澄在墨鏡後麵,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艾文,他的聲音還有點抖,可能還沒從驚嚇中恢複過來:“你……你好。”


    “記得我?”


    “艾文。”易澄有點無語,幾個小時之前告訴過他名字,現在就問他還記不記得,是不是真的把他當成白癡了,“我是白化病,腦子,沒有問題。”他一本正經回答道。


    易澄有點吃驚,他認出來了,艾文就是方才在球場上大出風頭的那個高個子男生。本來艾文說他是鋼琴專業的,他雖然覺得那個身影有點像,但是他一直沒往艾文身上想。


    “在看我打球嗎?我覺得我剛剛打得還不錯哦,有沒有讓你覺得很崇拜?”


    崇拜?


    易澄緩緩搖了搖頭,隨即對上了艾文一下黯淡下去的眼神,又飛快點了一下頭。


    艾文笑開了:“逗你的啦。倒是說,為什麽你一直在這裏晃蕩,是找不到路了嗎?”他早先就看出來,易澄應該是第一次來他們學校,不然的話,這麽顯眼的一個男孩不可能不被他記住。


    “是。”易澄有點緊張,“你知道正門怎麽走嗎?”


    “跟著哥哥走吧!”艾文一拍胸脯,擼了把頭發,“我送你出去。”


    易澄聞言,快走了兩步跟上去。就在這個時候,緊緊攢在手裏麵的手機響起來,上麵顯示著陳景煥的名字,易澄有些慌亂地點開接聽,心髒不受控製地開始狂跳。


    “你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陳景煥的聲音通過了電流的傳遞,聽上去有些冰冷。易澄無法控製自己,急忙衝著他道歉:“對不起,我迷路了。”


    “迷路了?”


    陳景煥本來是想讓司機來接易澄回家,但是他後來想了又想,還是推掉了晚上的工作,親自開車過來。左等右等,卻始終見不到易澄的人影。


    “你在原地站著,我去找你。”


    “啊?”易澄下意識看了一眼身邊的艾文,艾文一臉迷惑地回給他一個無辜的眼神,“不,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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