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沒有雪的聖誕節,花車上還在亮著一盞又一盞燈,緩慢前行。易澄看到最後的那輛花車上,剛剛與陳景煥談話的長發男子正穿著王子禮服站在頂端。


    他是遊樂場特意請來為聖誕節活動增加熱度的模特,他舉著手向旁邊的觀眾揮手,臉上掛著自信又得體的笑容。煙火在遠處的夜幕上炸開,璀璨的煙花奪人眼目,即使是隔著墨鏡也依舊很漂亮,易澄一時竟看愣了神。


    陳景煥卻以為他在看諾曼(長發模特),將他從廣場上拽到了一邊。


    男孩沒反應過來,腳下踉蹌了幾步,有些不解地抬頭。然而墨鏡卻由於他的動作而有些下滑,他又小聲驚呼,連忙伸手托住墨鏡。手忙腳亂的樣子,真像個蠢兔子。


    或許是遊行的背景音樂太歡樂,陳景煥沒忍住,笑了起來。真誠的笑容,落在易澄的眼裏就像是見到了聖誕夜的雪花,他也不知道男人在笑什麽,隻是莫名覺得很開心,發自心底地感到快樂。


    “我還以為,你又生氣了。”男孩小聲解釋,明明是變聲期已過的聲音,卻清澈的像一灣流入湖泊的清泉。


    下雪了。


    零星幾片雪花終於從天空飄落,抓住了平安夜最後一點尾巴。遠處傳來鍾聲,恢弘綿長,蓋過了遊行的花車隊伍,人群在這幾分鍾之內久違安靜下來,接下來,當鍾聲遠去,他們又爆發出了歡笑。


    雪花落在男孩的鼻尖上,瞬間融化成水。男孩對著雙眼看向自己的鼻尖,滑稽的表情,瞬間在他身上沾染了人間煙火氣。在這一個瞬間裏,陳景煥可以清晰地意識到,麵前的男孩不是什麽神,也不是什麽天使,可奇怪的是,在這個時候他並沒有升起任何厭煩的情緒。


    反而是遵從了內心,輕輕在他耳邊道了一句:“聖誕快樂,我有一份禮物送給你。”


    “啊?”易澄被突如其來的驚喜砸昏了頭腦,帶著幾分懵懵懂懂,他看向男人,紫灰色的眼睛裏有期待也有緊張。


    “你的護照。”


    陳景煥將手裏的小本放到易澄手裏,自己先沒忍住,笑意在臉上顯現。他承認他最開始的目的沒這麽單純,但是他還是遵從了內心,想要給予男孩一個合法的身份。或許這也隻是將他應有的身份歸還於他,不過,對於易澄來說,這就像是重生。一切都能夠是新的開始,從接過男人手中的小本的那一刻。


    易澄的瞪大雙眼,他期待地看向男人:“所以,你不會再將我送回去了嗎?”


    男人聽到這話,發出了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你以後會一直跟著我,沒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帶走。”當然,隻是你自己也別想離開。


    然而易澄並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他隻知道自己從今往後有歸屬了。笑容如同花朵,在男孩臉上綻放,他衝著陳景煥鞠躬,發自肺腑感激:“謝謝,真的謝謝。”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歸屬感。


    自從他離開了馬戲團,在陳家別墅發呆的日子裏,易澄想起了很多很久遠的事。譬如眼前那延綿不絕的綠山,路彎彎繞繞,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他的父母因為他患病的緣故,從出生就將他丟棄,他的記憶中隻有那個破敗的孤兒院。


    然而那個地方卻並不能被稱作“歸屬”,對於易澄來說,之前的日子都僅僅為了生存,討好別人,才能獲得些許生存下去所需要的食物。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無論他多麽乖巧,來孤兒院的領養孩子的大人們,還是會因為他與眾不同的長相而遠離他。


    ……


    陳景煥不知道他一句話對於男孩意味著什麽,更不會知道在易澄心裏發生了多麽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隻覺得從那次聖誕夜回來之後,易澄變得更加親近他,也沒有像之前那樣畏畏縮縮,而是更加放鬆自在的待在他身邊。


    這很好。


    他的天使不應該怕他。


    聖誕節過後,天氣愈發寒冷,街道上的行人也變少了,就算有,也是步履匆忙的樣子。易澄以為在回來之後,他又要像從前一樣,過著吃完了睡,睡醒了就發呆的生活,誰知道陳景煥竟然主動發出了邀請。


    “想不想陪我一起工作?”


    男人用極溫和的語氣問他,易澄當然不會拒絕,他略帶靦腆點了點頭。


    “跟我上來吧。”


    陳景煥握著易澄的手腕領他上樓,易澄卻瞪大了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就算陳景煥沒有對他說過,他早先通過觀察也發現,家裏麵沒有任何一個傭人會到三樓去,無論是打掃衛生的女傭,還是負責夥食的廚子,他們都會在三層的樓梯口止步。


    甚至於隻要陳景煥在三層待著,那麽就算是吃飯時間到了,也沒人會去通知他。要麽是他自己會掐好時間下來,要麽就等他錯過飯點,下樓的時候,再重新熱一份飯菜給他。


    總之,別墅的三層仿佛是個禁區,易澄當然也不會嚐試上去。


    他的內心有些慌亂,兩個人沉默著上樓,兩段樓梯的時間在易澄易澄的記憶裏被拖得格外漫長。他聽到自己手腕上的銀鐲子,正在隨著兩個人的步子發出輕響,樓梯半層的圓形小窗,可能是整間別墅裏唯一沒有窗簾的窗戶。陽光沒有經過絲毫過濾,照射到上麵木質的地板,灰塵在陽光中飛舞,像是在迎接他,輕吻他的臉頰。


    但可能他還是不應該接受灰塵的隨意親吻,男孩打了個噴嚏。


    陳景煥回過身,瞥見落在男孩身上的陽光,皺起眉頭:“回頭讓人在這裏按上窗簾。”


    “不。”


    易澄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竟然第一次對男人的話提出了拒絕,麵對陳景煥有些危險的目光,他垂下了眼簾。在陳景煥開口之前,他還是決定再多解釋一下,如果男人還是拒絕,就算了。


    但他要嚐試一下。


    “隻有這麽一小塊。”他的聲音不大,不過由於三層半的地方如此安靜,還是清晰傳進了陳景煥的耳朵裏,“我隻要不在底下一直站著就好,沒關係的。”


    說完這句話,他才開始後知後覺的緊張。


    從來沒有人給過他自己提意見的機會,從來都是人們命令他要做什麽。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因為人類之間通常都會溝通,隻有在麵對動物的時候,才不需要溝通,又或者是,麵對一個怪物……


    陳景煥沒有當他是一個怪物,對吧?


    他一度忘記了呼吸,就連空氣中的灰塵也跟著停滯在半空……直到從上方傳來一句:“你到底要不要上來。”


    陳景煥站在三層平淡地發問,易澄的擔憂都隨著這一句話變成了無用的心思,他點頭,快走了兩步,嘴角止不住地上翹。


    他永遠記得他走入別墅三層第一口吸進鼻腔的味道,那是一種塵土和木頭混合的味道,可又帶著男人身上常年的花香,易澄聞在鼻子裏,隻覺得非常安心。天窗和飄窗上都籠著一層米白色的紗,冬日的陽光從紗質窗簾中間穿過,被打散,就像被打發的黃奶油。


    不同於樓下現代又有些奢華的裝修,這裏多餘的什麽都沒有。


    隻是木質的牆和地板,牆上掛著好些純色的布料,垂下自然的褶皺。雖然不懂,但易澄能看出來,這些布料應該都是良品,因為他在看到這什麽都沒有的布料時,就會想起女孩子漂亮的裙擺。


    曾經他還疑惑為什麽三層不需要打掃,直到他看到四周毫無規律堆放起的各種材料,還有散落的各種手稿,他才明白,原來不是不需要打掃,而是根本無從下手。


    靠近飄窗的地方,有一張看上去像床一樣的東西,隻不過它上麵既沒有擺放任何被子枕頭,也沒有床頭隔板,更像是一塊單純的厚墊子。它的對麵就是一張畫架,底下散落著一些紙和顏料,看上去有些亂糟糟的。


    陳景煥自從踏進這一層,周身的感覺就變得不那麽一樣。他好像更加放鬆,像是回到了某個他本來應該在的地方,他的臉上仍舊沒什麽表情,可易澄卻莫名覺得此時此刻的陳景煥沒有那麽可怕了。


    男人在畫室裏穿得很簡單,一件寬大的白色體恤和短褲,這裏的暖氣開得很足,幾乎讓人懷疑外麵是不是冬季。他隨意將畫架上的手稿撕下,團成了一團扔在一邊。


    “坐吧。”他這樣告訴易澄。


    男孩有點猶豫:“坐?”難道不是讓他上來幫忙的嗎?


    “嗯。”


    陳景煥隻是低沉地回應了一句,隨後就真的不再管他,自顧自走到畫架前開始往上增減線條。他仍舊偏愛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的設計,無論計算機能夠給出多麽精確的弧線,在他看來,都是有殘缺的。


    因為沒有東西是完美的。


    易澄看著男人堅毅的麵孔,在柔和的橙色陽光下更顯立體,一時間也不想出聲打破這種靜謐的氛圍。他坐在飄窗前的床上,歪頭凝視著陳景煥。那個時候,房間裏隻有筆刷與紙發出的摩擦聲,兩個人的呼吸聲淺到聽不見。


    男孩幾乎要忘記自己有沒有呼吸,他隻是看著眼前作畫的人,仿佛那就是他的一整個世界。房間裏的花香似乎越來越濃鬱,周圍的一切都在困倦中有了些許改變,正在作畫的男人成了視野中凝固的雕塑,而淺淡的陽光則在牆壁上跳起了舞。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像是又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周圍不是空氣,而是溫暖的水流。


    第一天參與陳景煥的工作,就在他最後實在忍不住打起瞌睡中結束。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變暗,他仍帶著些迷糊撐起身體,一條白色的絲綢從他的身上滑落,被陳景煥撿了起來。


    “醒了?”


    “嗯……”拖著的尾音裏,帶著點繾綣的意思,“對不起,我也沒幫到什麽忙。”


    一旦重拾了語言能力,說話就變得容易很多,現在他已經能夠正常的和陳景煥交流。不過,他最常說的一句還是對不起,而陳景煥經常對此不予任何回答。


    他隻是陳述事實:“你已經幫到我了。”


    易澄想要起身穿鞋,卻被陳景煥搶了先,他半蹲在地上,握住了他的腳腕。


    “啊,不用。”易澄慌亂地想要將腳抽回來,卻被陳景煥大力製止了動作,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嘶……陳先生,我自己來就可以。”


    “坐著。”


    陳景煥的聲音算不上大,卻成功讓易澄停下了動作。他看著陳景煥仔細將他的腳放在鞋裏,又一下一下將鞋帶係平整,打出漂亮的繩結。這種感覺……更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讓他不禁心裏有些發毛。


    然而陳景煥在給他係完鞋帶之後,卻迅速起身,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走吧,下樓吃飯。”


    易澄也放下心裏那點不適的感覺,跟了上去。


    這種日子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每天易澄都會陪著陳景煥一起上樓,從一開始他隻是坐在那裏發呆打瞌睡,到後來,他膽子稍微大些,就會繞到陳景煥身後看他畫畫,有的時候是一些他能看懂的東西,有的時候則是一些他看不懂的東西。


    為了給男孩打發時間,陳景煥在自己的畫板旁邊又支起了另外一個畫架,讓易澄隨便畫著玩,然而易澄是受不了那種站立在畫架前畫畫的感覺,所以,用著用著,他就坐到了地上去,亂塗亂抹,像是剛接觸繪畫的小孩。


    陳景煥有時閑下來,還會握著他的手畫上兩筆,告訴他一點關於繪畫的知識。


    “我以後能不能跟著你學畫畫?”易澄問道,雖說他對於畫畫的興趣也沒有那麽大,但是能夠跟陳景煥做同樣的事情,也讓他感到很愉快。


    出乎意料,陳景煥非常堅決地拒絕了他:“不行。”


    “為什麽?”


    跟陳景煥待得時間久了,過去的不開心的事情,都好像隻是一場漫長的噩夢。現在他的才是真實的,他很擅長逃避,逃避任何一段記憶,然後以生活最需要的姿態麵對現在。


    他隻要做個聽話的孩子,待在陳景煥身邊,就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情。


    “畫畫隻是讓你打發時間的,如果你因此產生了興趣,那麽原諒我就要讓你下樓去了。”陳景煥的語氣依舊是不急不緩,非常溫和的威脅。


    “沒有。”易澄立刻表明立場,“我並不感興趣。”


    說來說去,他也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麽想法,左右隻是順著男人的意思說就是了,他在心裏偷偷發笑。


    作者有話說:


    這篇文趕榜單,今晚還有一更,《采訪》那篇先停一天,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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