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淮與來送他們的人一一告別,便和兩個徒弟一起登上了飛船。


    飛船駕離,直入雲海,下方的人影逐漸變小,直到看不見時,祝淮才收回了目光,進入飛船內部。


    此次遠行因路途遙遠,用時略長,所以用上了一座小型飛船,祝淮的房間在飛船的第一層,謝赦則在他隔壁。


    飛船的速度要比禦劍快上很多,祝淮不過入境修煉了一晚上的功夫,就已經到了江南地帶。


    謝赦敲響他的房門,輕聲道:“師尊,到了。”


    祝淮睜開眼,輕輕吐了口氣,稍整衣袖,打開房門。


    謝赦已經換下了清源山的服飾,一身墨色衣衫,身姿挺拔地站在門口,在祝淮開門的那一刻,他抬起眼,對他微微一笑。


    “走吧。”祝淮輕咳一聲,下意識避開他的視線。


    寧九此時也從房內出來了,自覺跟在師尊和師兄的身後。


    飛船停留在江南上空,因為施了法,所以下方的人們看不見這艘飛船,祝淮走到外麵,往下看。


    江南與他們離開的時候好似並無分別,但往高空四麵看去,便能發現籠罩在雲層之間的黑色魔氣。


    看來魔氣已在慢慢侵蝕修真界的靈力了。


    祝淮蹙了蹙眉,早在一年前,各大宗門的二十幾位長老們就曾共設結界,防止魔氣衝入人間,這結界雖然有用,但也隻是一時之策。


    若七絕殿有心打破結界,他們要修補起來,也極為麻煩。


    祝淮將此事暗暗記在心裏,回去必得和燕歸來與紫微商議解決之法。


    “唔,感受到舒服的氣息了。”惡宴懶洋洋的聲音從綠石頭裏傳出。


    祝淮驚訝道:“你今天醒的有點早啊。”


    惡宴:“此處魔氣濃鬱,有助於本尊凝聚虛影,自然就醒了……不對啊,怎麽聽你這話,好像不想本尊醒來?”


    祝淮笑眯眯道:“那倒沒有,你別汙蔑人。”


    清源山未被魔氣入侵,且一直都是靈氣充沛的仙山,惡宴為保存魔氣大部分時候都在沉睡。


    而一旦出了清源山,被魔氣汙染的地方多了去了,尤其是這種人群密集的地方尤為嚴重,難怪惡宴喜歡。


    祝淮把綠石頭拿出來,好讓他吸食魔氣,惡宴見狀大讚他還算有點良心。


    綠石頭一閃一閃,不過片刻,就見四周原本濃鬱的魔氣變淡了一些,祝淮挑了挑眉,似乎發現了一個很好的辦法。


    他的身後,寧九歪頭問道:“師尊,這是何物?”


    寧九還是頭一次見到除亂雪之外,還有能夠不懼怕魔氣,甚至可以將之吸收的石頭,不免有些好奇。


    謝赦卻一眼將這塊石頭認出,眸中詫異之色閃過,又很快歸於平靜。


    祝淮笑了笑,如實給他們解釋,卻沒有說綠石頭裏惡宴的存在。


    畢竟是千年前惡名昭著的惡宴魔尊,祝淮本意不想讓兩個徒弟知道太多,並沒有多少好處。


    惡宴吸食飽了魔氣,說話的力氣足了,那一方天空也重現澄澈光明,祝淮把綠石頭收起來,道:“我們下去吧。”


    祝淮召出亂雪,打算收起飛船禦劍下去,謝赦和寧九二人見狀也將各自的劍給召了出來。


    亂雪的嘀嘀咕咕的聲音傳入祝淮耳中:“感覺到其他劍靈了……”


    吹在耳邊的風聲過大,掩蓋了亂雪的低聲細語,祝淮聽得不大真切,也便沒有在意。


    他們來之前沒有通知宋弦意,但守在宋府門前的兩名守衛很快將霜雪尊認出,趕緊進去通報。


    沒過一會兒,宋家呼啦啦出來了一大夥人,宋弦意走在最前麵,幾乎是小跑著出來,看見站在門前的祝淮,笑著說:“師尊怎麽來也不說一聲,我也好早早出來迎接呀。”


    “不必這麽麻煩。”祝淮笑著說完,便感覺腿上一重,低頭看去,竟是長高了不少的宋軟羅正掛在他的腿邊,仰著小臉,一臉高興地望著他。


    宋軟羅頂著兩個小丸子,眼底的欣喜藏都藏不住,雀躍道:“師尊是來看軟軟的嗎?”


    “是啊。”祝淮笑眯眯地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


    軟軟開心得不得了,連著蹦了好幾下,轉頭看到了謝赦,眼睛又是一亮:“小哥哥也來啦!”


    謝赦的表情難得柔和了一點,輕輕點了下頭,就在軟軟歡喜地準備去抱他大腿時,身後的宋弦意提醒似的輕咳一聲,才叫她停了下來。


    抱不了小哥哥了,軟軟哀傷地想,長大真是一件令人苦惱的事。


    軟軟又看到謝赦身旁那名白衣少年,從來都沒見過,便睜著大眼睛打量他:“這個小哥哥是誰?”


    宋弦意這才看到站在後方的寧九,登時一愣,快步走上來:“小九?”


    寧九對她點點頭,微笑道:“師姐。”


    當初的稚嫩孩童如今已長成翩翩少年,眼中帶光,氣質清明,含笑看著她。


    二人許久未見,宋弦意看到變化如此之大的寧九,一時還有些恍惚。


    明明離開前,寧九還是一個和軟軟一般,看見她會高興得撲上來的小少年,現在卻已褪去了青澀的外殼,整個人帶著重獲新生的光芒。


    宋弦意一麵高興,一麵又有些傷感,至此她才能真切地感覺到,以往的美好時日似乎早已慢慢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混沌不安的前路。


    她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迎接他們入了府。


    自宋弦意力排眾議接任家主以來,她從未有過一刻放鬆,每日奔走在宋家與外界之間,守護著一方安寧。


    她的身邊不僅有景問瑜協助,更有祝淮留下的石像鎮守,所以江南在南方一帶,已是難得的一片淨土。


    在她的努力下,宋家逐漸恢複從前的生機,甚至更加堅不可破。


    看見宋家被宋弦意治理得井然有序,祝淮放心不少,來到宋家正廳,聞聲趕來的宋夫人又對他們好一番噓寒問暖,才被宋弦意哄去休息。


    宋弦意向祝淮匯報近期發現的情況:“前些時候江南潛入數名魔修,意圖不明,都被我們的人打退,對方一點也不戀戰,似乎隻是為了來刺探我們的虛實。”


    祝淮言簡意賅道:“七絕殿的慣用伎倆。”


    這些人十分狡猾,打得過就打,打不過時就立馬撤退,時不時就得來搞點破壞,玩的就是雖然一時滅不掉你,但煩也要煩死你的招數,祝淮對此深有感觸。


    宋弦意蹙著眉,明豔的臉上滿是擔憂:“江城雖未被魔修踏足,可我聽說周邊城鎮,已有不少小家族被七絕殿拉攏。”


    “這確實是個問題。”


    七絕殿已經明擺著要與正道作對,不論是威逼還是利誘,都不是小家族能夠抵抗的,雖然小家族不足為懼,但若是凝聚起來,也能達到一個恐怖的程度。


    隻是令祝淮沒想到的是,七絕殿竟然已經將手伸到了這裏,看來距離他們正麵對上,已經時日無多了。


    祝淮他們依然住在當初那個小院子裏,宋弦意特地叫人打掃了一遍。


    夜幕降臨時,祝淮坐在床上,和惡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惡宴吸了魔氣,很有精神,和祝淮講起自己當年的事跡,祝淮聽得也很認真。


    惡宴曾經與正道共分天下,麾下三千猛將,坐擁山水一方,若不是一朝落敗,現在的修真界說不定又是另一番光景。


    祝淮對他和啟天仙王的那一站很感興趣,書中雖有記載,但畢竟沒有人親眼目睹過那一場驚天動地的戰役,所以皆語焉不詳。


    惡宴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的問題:“人人都說本尊敗在他手下,其實……”


    祝淮:“其實你沒有?”


    “……其實本尊的頭都要被打爆了。”


    祝淮:“……”


    惡宴歎口氣:“但本尊輸的心甘情願,畢竟當年,啟天仙王也曾救過本尊一命。”


    祝淮這下來了興趣,催促他講出自己的故事。


    而後,在他感慨萬分的敘述中,祝淮這才了解到這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惡宴的父母就是魔修,所以他從小到大修的就是魔功,因為天賦奇佳,又爭強好鬥,不到百歲就靠特別能打這一條揚名修真界。他熱愛挑戰,更喜歡看對方被自己打得嗷嗷求饒的模樣,因此打出名氣,也為自己招來禍患。


    正魔兩道勢不兩立,但魔修內部同樣水深火熱,沒人願意放任一個威脅慢慢成長,所以惡宴曾一度被追殺至山窮水盡。


    一次命懸一線,若非當時還是少年的啟天仙王經過,順手救下了他,往後也不會有叱吒風雲的惡宴魔尊。


    因為這一次救命之恩,惡宴一直記在心裏,即便是後來與啟天仙王決鬥,他都是心甘情願赴死的。


    惡宴道:“他救過本尊一命,本尊死在他手下,一點不虧。”


    祝淮點頭:“因果報應吧,要是啟天仙王當時沒有救下你,後來也就不用專程來殺你了。”


    惡宴:“是啊哈哈哈,誰叫他這麽傻。”


    祝淮笑了笑,啟天仙王被所有人奉若神明,如今也隻有惡宴敢這麽罵他。


    當年啟天仙王一統修真界,所有人在他的帶領下欣欣向榮,那一段時間,被後人稱作黃金時代。


    後來據傳他飛升仙界,屬於他的時代才慢慢翻篇。


    祝淮沒見過那位啟天仙王,但聽說過不少他的事跡,惡宴見祝淮陷入沉思,自己也不說話了。


    其實提起啟天仙王,惡宴的心情亦十分複雜。


    他蘇醒的時候,得知啟天飛升,其實並不意外,但令惡宴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有一天竟然能從別人的夢境中再度見到啟天。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祝淮的三徒弟寧九。


    樾山魔窟之中,他用夢蝶窺視寧九夢境,親耳所聞寧九將啟天喚作父親。


    起初惡宴以為這隻是一個與啟天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罷了,可當他看到那人手心的印記與啟天一模一樣時,心裏的天翻地覆已經不能用言語來形容。


    他覺得一覺醒來,世界都變了一個模樣。


    不過看寧九的樣子,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傳說中的啟天仙王,所以惡宴非常好心地進入寧九的夢裏,給他普及了一下知識。


    惡宴心想,本尊真是一個善良又大度的魔尊。


    後來寧九離開他師尊,前去尋找他的父親,倒也在惡宴的預料之中,畢竟就連惡宴自己都想知道,當年的所有人尊崇的啟天仙王,如今又身在何處。


    ***


    第二日,軟軟很早就到了祝淮居住的院子裏,宋夫人攔也攔不住,一同來的還有景問瑜。


    昨日景問瑜在外處理事情,沒能趕回來,今天得知霜雪尊到來,特地來拜見。


    見過景問瑜,祝淮像是隨口一問:“什麽時候成婚?”


    景問瑜的臉一下就紅了,磕磕巴巴地回答:“我、我,隨時都可以……”


    他從小父母雙亡,是師尊撫養他長大,他出來時已得到了二長老的應允,那就是一切都由他自己做主的意思了,如果宋弦意答應,他願意隨時迎娶她。


    祝淮笑了笑:“好好和弦意說,你們都是好孩子,我信你能將她護的很好。”


    景問瑜感激地點點頭。


    軟軟好奇地問:“什麽是成婚啊?”


    祝淮側過頭,想了想,笑著答道:“成婚就是和你最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


    “好棒!”軟軟的眼睛亮起來,坐在椅子上,兩隻小短腿興奮地一晃一晃:“軟軟最喜歡師尊了,要和師尊成婚!”


    祝淮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


    童言無忌,當個笑話聽過就罷了,就連景問瑜都忍俊不禁,笑著搖了搖頭。


    剛巧進來的謝赦聽見這一句話,腳下步伐一頓,神色如常地走進來。


    “師尊。”


    祝淮點頭:“來了。”


    他們今日要去實地巡查,謝赦和寧九都來了,景問瑜便帶著軟軟告退,走時軟軟還依依不舍地揪著祝淮的衣角,被謝赦輕飄飄地瞥了一眼,她下意識地手一鬆,就被景問瑜給帶走了。


    江城在宋家的庇佑下與往日一樣熱鬧,祝淮隨便逛了逛,買了些湘品居的糕點,突然想起上一次來江城時,遇到的幾個謝家子弟。


    也不知道那個謝墨聲究竟有沒有被救出來,祝淮當時還真忘記去注意他了。


    不過他敢對謝赦說出那樣的話,死不足惜,若祝淮再遇見一次,也當真不會手軟。


    祝淮吐出口氣,看了身旁的謝赦一眼。


    謝赦在看周邊的街景,沒有注意到祝淮正在看他,誰知祝淮看著看著,就又出了神,要不是寧九出聲提醒他,他差點就要撞上一個行人了。


    謝赦轉過頭,把他護在身後,語中帶笑:“這般不小心?”


    祝淮笑了笑,耳廓微熱。


    寧九見他們相處的和睦,抿了抿唇,心情卻依然有些複雜。


    昨晚他又做了那個夢,夢裏的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到令他毛骨悚然。


    令他尤為印象深刻的,是一片寂靜和黑暗的空間裏,用萬骨堆砌而成的層層階梯之上,他的師兄就坐在上方,慵懶斜睨著向他哭泣求饒的正道子弟,嘴角漫上一絲笑意。


    他時常會覺得恍惚,所以在現實中見到師兄時,也總會有一種不真實的分裂感。


    轉頭,謝赦正與師尊說著話,陽光下的表情雖寡淡,眼眸中的溫情卻不似作偽。


    他沉沉地吐了口氣,安慰自己,隻要及時阻止事態向夢中的軌跡發展,一定不會變成他不願看到的那樣。


    ***


    江城一片祥和,祝淮他們稍微看了看便回了宋家,宋弦意處理完事情,也陪祝淮一起說了會兒話,隻不過她太忙了,沒留多久緊接著就又被人叫走。


    祝淮看著宋弦意匆匆離去的背影,感慨道:“一家之主真不容易。”


    他們不會在宋家停留太久,馬上又得去下一個地點,安南。


    安南比起宋家管轄下的江南,要亂得許多,主要還是因為安南勢力關係錯綜複雜。


    其中的大頭當然還是謝家,隻是當中許多的小家族已被七絕殿拉攏,在這種狀況下不亂才怪。


    顧家也早已搬離了謝家,七絕殿的人沒再去他們那搗亂,也給了顧家一點喘息的時間,否則再這麽下去的話,顧家家主真要氣死了也說不定。


    再一次回到安南,已經時隔多年,謝赦並無什麽感觸,唯一的牽掛也隻有葬在這裏的母親。


    她這一生都過得極不容易,即便是死後,也從未有過一個名分。但她總是溫柔的,怯懦的,謝赦愛她,也不理解她。


    她軟弱了一輩子,卻可以為了他的前途跪在謝必岸的麵前懇求他,興許是看他們母子倆可憐,謝必岸把他們接回了謝家,但仍然沒有給予他們體麵溫暖的日子。到頭來,她被磋磨、被欺辱,也到死都沒見到他入族譜的那一天。


    曾經謝赦一度無法觸碰那段暗如天日的記憶,仿佛他已經死在那個懸崖之下,活著的隻是一具滿心仇恨的空殼。


    但有一日,突然一束光照了進來,一切又開始鮮活生動了。


    這道光直直照進他的心裏,再也沒有離開過。


    這麽多年他早已經釋然,也有勇氣再回到這裏。


    祝淮陪謝赦一起去看了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葬在城郊的一片小山坡上,多年無人踏足,墳墓周圍長滿了雜草,甚至看不清墓碑在何處,謝赦抿抿唇,一言不發地開始清理,祝淮想幫忙,也被他攔住。


    謝赦不讓祝淮動手,寧九便很自覺地加入進來,和他一起把這裏給理了出來。


    祝淮把在湘品居買的糕點一股腦地擺在碑前,邊擺嘴邊還邊念念有詞:“不知道夫人您愛不愛吃甜食,我與赦兒路上來的急,隻有這個給您了,望您千萬不要嫌棄……赦兒和我在一起很好,您無需掛念,我會將他照顧好的。”


    亂雪小聲嘀咕:“是誰照顧誰呢?”


    祝淮:“……”要不是現在不宜拔劍,他就把亂雪插/進泥裏了。


    謝赦看著祝淮,眼神十分柔和。


    擺完糕點,祝淮直起身,心想謝赦應當有很多話想對母親說,便和寧九一道站遠了,給他一點空間。


    謝赦在墳前跪下,用衣袖擦去碑上的灰塵。


    攢了這麽多年的話,真到了跟前,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謝赦想了很久,才道:“阿娘,我帶師尊來見您了。”


    四麵寂靜無聲,他垂下眸,像是思量了很久,才抬起頭,說:“您曾說希望我能找到一個可以互托終生的人。我找到了。等他答應時,我再帶他來見您。”


    晚色漸落,風聲輕鳴,拂過他麵龐,像母親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謝赦眸中之色逐漸堅定,對著墓碑又磕了幾個頭。


    祝淮站在一棵樹下,遠遠地看著那裏,眸中滿是關切。


    不知過了多久,謝赦才起了身,朝他們走來。


    祝淮張唇,卻不知道說什麽,謝赦對他笑了笑:“走吧。”


    見他沒受什麽影響,祝淮也點頭,師徒幾人往回走。


    在城中使用飛船多有不便,所以他們找了間客棧,暫時先在這裏住著。


    入夜後,祝淮坐在床上入境修煉,房中靜得隻有他的呼吸聲。


    月光如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進來,一地銀白與冷色,幾個呼吸間,一陣風吹進來,祝淮緩緩地睜開眼睛。


    他道:“好久不見,殿主。”


    仍舊是那身豔似驕陽的紅衣,男子斜靠著,一雙狐狸眼陰柔冷鬱,月光照在他臉上,皮膚白得近乎透明,甚至連皮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世人絕對想不到,這個看起來像是個閑散貴少的紅衣男子,就是那個將修真界攪得天翻地覆的七絕殿殿主。


    就連祝淮,也是在那日見過之後,細細回想才有所發覺。


    官鴻雲坐在窗台上,一隻手搭在踩著窗緣的腿上,支著下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霜雪尊記起我來了?”


    祝淮:“別和我套近乎,咱倆不熟。”


    官鴻雲也不惱,笑著說:“你還是這麽不近人情。”


    他從窗台上跳下來,坐在桌邊,自如地為自己倒了杯茶,卻不喝,杯盞置於指尖輕輕搖晃,半晌,他道:“喜歡我送給你兩個徒弟的驚喜麽?”


    “喜歡你大爺。”祝淮下意識回道,隨即又蹙起眉:“什麽驚喜?”


    官鴻雲笑道:“你猜猜。”


    祝淮蹙起了眉:“龍神山上的焰翼獸是你放的。”


    官鴻雲眯起眼,笑得更開心了:“看來也沒傷到腦子嘛。”


    祝淮淡淡一笑:“看來那天你傷到了?”


    祝淮剛來那日,便重傷被謝赦撿了回去,正是拜他所賜,記憶中那一片紅色的衣角,也是他身份的象征。


    龍神山上謝赦差點死於焰翼獸之下,隻這一點,就讓祝淮不會輕易放過他。


    亂雪劍芒大盛,淩空刺來,直指他的麵門,卻被一團黑沉的魔氣阻隔在外,劍尖距離他的臉不過分毫。


    官鴻雲微微一笑:“剛見麵就打打殺殺,不太好吧?”


    “你管這叫打打殺殺?”祝淮笑了一聲:“這明明就是父親對你愛的關懷。”


    官鴻雲麵色一凝,不等他再開口,亂雪劍光一閃,破開魔氣的桎梏,乘萬鈞之力朝他襲去。


    可轉眼間,他便在原地消失,化為魔氣消散,叫亂雪刺了個空。


    祝淮說:“這就是你來看望老父親的禮數?”


    官鴻雲在他的身後出現,笑意都沉了幾分:“少刺激我,我今天來,可是有話要對你說的。”


    “有什麽話,你都留給鬼說吧。”祝淮可絲毫不想與他扯上任何關係,不說他們本就勢不兩立,更因為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總叫他覺得陰寒又不適。


    話落,亂雪轉了個方向,流光溢彩的劍光在屋內亮的猶如白晝。


    官鴻雲的真身沒有到場,論起來完全打不過祝淮,被打散了好幾次,身形都虛了不少。


    “你就不想知道我要說什麽嗎?”官鴻雲道。


    祝淮:“哈,不聽,你氣不氣?”


    官鴻雲:“……”


    他是真沒想到,祝淮的變化竟如此之大。


    他們見麵次數不多,第一次見麵時,祝淮就對他大打出手,麵若寒霜,風華無邊,招招致命。


    那次若非他用了禁術逃跑,定得死在霜雪尊的手裏,不過他雖然沒死,卻也受了極重的傷,休養了很久才恢複,而他恢複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開始逐步占領修真界。


    曾聽聞霜雪尊性情大變,官鴻雲起初還不信,現在親眼見到了,他才明白傳言非虛。


    事情變得有趣起來。


    以前的霜雪尊多討厭啊,還是現在可愛多了。


    官鴻雲笑了笑,在躲避祝淮攻擊時,說道:“你不聽,我也非要說。


    ——你們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寧鹽在哪麽。”


    隻這一句,祝淮的攻擊就在半空中穩穩止住,他蹙著眉:“你說什麽?”


    “寧鹽下落不明,我知道你們清源山一直在找她。”見祝淮不再追著他打,他又在窗邊坐下來,笑容極盛,眼睛微微眯起:“我知道啊,要是你想救她,半月後,迷霧大峽穀,我在那裏等你。”


    說罷,他丟來一枚紙花,身子往外一倒,順著吹來的風,化作一團黑霧散去。


    祝淮接住,臉上陰晴不定。


    這枚紙花,確實是寧鹽的傑作。


    亂雪重回他的手裏,閃著光:“主人,去麽?”


    “去。”


    七絕殿到底有什麽陰謀暫且不知,但事關寧鹽,祝淮無論如何都得去一趟。


    ***


    紫微站在清源山的最高處,周身雲霧繚繞,如仙景一般美輪美奐,風吹動他的衣擺,他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在他的身旁,還另有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


    這位老者看上去年紀甚至還要比紫微大上一些,一隻手背在身後,眯著眼望向遠方,麵露沉著之色。


    雲海翻滾,金霞燦燦,天地間的所有靈力都在往一個方向匯聚,乃是難得一見的祥瑞之兆。


    紫微從沉思中回神,側目看他,問道:“如何,應歌。”


    被叫做應歌的老者搖搖頭:“沒那麽簡單。”


    修真界近幾年來異象不斷,不僅凶獸靈獸開始暴動,靈力也有枯竭之向,更有七絕殿從中作亂,此時出現祥瑞之兆,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是什麽變數。


    畢竟這裏,已經太平太久了。


    紫微皺眉:“具體情況呢,你可能算到?”


    “萬物生靈都為之振奮暴動,勢必有大事要發生了,其實我已隱隱有所感覺……”應歌眸中似有沉鬱之色,指尖微微撣去一朵雲霞,那片雲霞便立即展開一幅如水墨畫般的圖畫。


    畫麵徐徐展開,確是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像,依稀可辨別似乎是個男子的模樣。


    應歌低聲道:“修真界平靜百年,或許,又要迎來一位新的仙王了……”


    他轉過頭,對紫微道:“大長老,派你那位徒弟去看看吧。”


    紫微聽了他的話,自然知道事情的重要性,點頭道:“你放心。”


    ***


    祝淮原打算將遇見七絕殿殿主,還有寧鹽也有可能還在世的消息傳回清源山,卻先收到了清源山送來的傳信紙鶴。


    信是紫微的親筆,裏麵說東北方向昨日突然金光四放,間或有靈氣匯聚,可能是有天地靈寶即將現世,他擔心七絕殿會有所動作,所以希望祝淮忙完手裏的事情,可以去一趟。


    祝淮一合計,東北方向的盡頭不就是迷霧大峽穀麽,難道這事兒和官鴻雲也有關聯?


    總不能要引他去看看天地靈寶吧,這兒子會有這麽好心?


    祝淮拿捏不準,但迷霧大峽穀是一定得去的。


    從他們現在所在的安南出發,乘坐飛船,到迷霧大峽穀也要足足十天,事不宜遲,祝淮讓兩個徒弟準備準備,即刻出發。


    幾千年來的經驗告訴修真界眾人,靈氣匯聚之事非同小可,不是有天地靈寶降世,就是某位大能的墓穴秘境重見天日,不過後者的可能性要比前者小太多了。


    大能不是飛升上界,就是在渡劫的時候隕落,死後的墓穴化為秘境,重現天日時會有靈氣匯聚的現象。但是這些大能通常都不是孤身一人,不論是飛升還是隕落,所有的一切都會留給自家後人,豈能容他人開采?


    紫微之所以斷定是有天地靈寶出現,也正是因為這個。


    所幸官鴻雲的出現,令祝淮知道七絕殿的重心一時半刻都會放在這個迷霧大峽穀上,他的南下巡查,也可以暫時先放到一邊。


    飛船行駛了三天,祝淮偶爾會把惡宴放出來吸吸魔氣,不說徹底清除魔氣,卻也很有效用,惡宴清醒的時間也長了許多。


    官鴻雲來的那日惡宴正好在睡覺,否則定能見到他口中那個風采雖然不及他當年,但也勉強夠看的魔修後輩。


    惡宴對官鴻雲的行為可謂誇了又誇,直言魔修一道後繼有人,搞得祝淮數次都想把他拖出來打一頓,也好在惡宴就算吸食再多的魔氣,也就是個虛影而已,此生是絕不可能再有複活的機會了。


    他們一路往東北方向而去,祝淮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會留在房中修煉,要麽就是在甲板上觀望天際。


    離迷霧大峽穀越近,天邊的金光就越明顯,祝淮也能感覺到那裏似乎有某種吸力,正在引導著他們向前。


    在他與惡宴的閑聊中,惡宴也曾隨口提了一句,這金光四放的跡象似乎有些熟悉,但祝淮也隻當是修士對於天地靈寶的本能感應,沒有太過在意。


    路上祝淮他們也遇到了很多同樣衝天地靈寶去的人,不是宗門就是世族,大批大批高手的往同一個方向趕去,相比之下,祝淮這裏就顯得冷清多了,隻有他和兩個小徒弟。


    祝淮偶爾會坐在甲板上嗑瓜子,看著一波一波的人從他們的飛船邊經過,大多數人都認識他,來打招呼的也不少。


    畢竟是天地靈寶,誰要是獲得了,不僅可以振興宗門或家族,若獲得靈寶的認可,登天指日可待,這個誘惑力何其大,隻要是個人都會心動。


    但越是接近那裏,寧九的表情就越凝重。


    如果和他夢裏一樣的話,那麽迷霧大峽穀此行,所有人將在此有去無回,甚至還會引發更大的災難。


    但寧九卻是非去不可,就算他勸得了所有人,但能阻止一切災難發生的人,怕是隻有他一個人了……


    祝淮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在飛船上呆的太無聊,他整日和惡宴亂雪在一起嗑瓜子聊天,飛船都快被他整成老年人俱樂部了。


    謝赦偶爾經過他房間,都能聽到裏麵傳來他好似在自言自語的聲音,一度以為師尊是不是得了什麽奇奇怪怪的病。


    十日過去,他們到達迷霧大峽穀,飛船落在峽穀外麵的一座樹林裏,祝淮等人下船的時候,那裏已經駐紮了許多不同地方的修士。


    天邊的金色霞光掩蓋了原有的天色,分不清白天與夜晚,樹林深處卻仍處在一片漆黑,已有一些修士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還原地生起了火,不止是為了取暖,也是因為大多妖獸都會刻意遠離火光,他們不想引來不必要的爭鬥而已。


    祝淮經過他們麵前時,大多數人都朝他投來了崇敬的目光,有的甚至還讓出了位置,想讓他來這裏稍作休息。


    這些修士之所以在此地駐紮,而不是馬上進入峽穀,是因為此時的峽穀迷霧彌漫,要是貿然前去,很容易就迷失在裏麵。迷霧大峽穀正因此得名。


    恰好再過一日就是七月七,峽穀裏的迷霧會逐漸散去,他們也好在此時進入,尋找天地靈寶的蹤跡。


    巧的是,祝淮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好幾個老熟人,不僅有謝家的謝墨聲,就連曾經與他有過節的無妄門大長老都來了,可見他們對這個天地靈寶的重視程度。


    謝墨聲朝他們這看了一眼,許是還記得自己當初的狼狽樣,又飛快地轉移了目光,不敢再看他們這裏。


    風靈穀此次也派了人來,領頭的正是容尊。


    容尊大老遠就看到了祝淮,笑著上前來打招呼,熱情得像是八輩子沒見過祝淮。


    他瞥見祝淮身邊寧九,頗為驚奇:“早聽說小九離開你獨自去闖蕩了,看來倒是很有收獲。”


    容尊授寧九雲浮術,也算是他半個師父,因此寧九對他行了一禮,笑道:“容師叔好。”


    “變得有禮貌了,我甚是欣慰。”容尊眯起眼笑了。


    容尊把風靈穀的族人們都喊了過來,大家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接著呼啦啦來了一群半大的少年少女,乍一見祝淮這樣天資神顏的尊者,都驚呆了。


    容尊寬慰他們道:“別看霜雪尊表麵風光霽月,其實背地裏念送別詩一套一套的。”


    祝淮:“……”


    祝淮:“別看你們的容尊表麵醫者仁心,其實背地裏穿紅色的秋褲。”


    容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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