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室裏是一杯熱牛奶,楊知明拿著杯子慢悠悠喝著,左腿在地上打著拍子,金屬義肢與地板碰撞,咚咚作響。


    眼前依舊是生機勃勃的叢林。


    往前開個十分鍾就是北方平原了,這裏再往森林深處走,就是獸族王朝以前的城市。那裏以一棵巨大的古樹為中心,一層層向外擴建。現在那裏雖然略有些破敗,但依舊有不少居民。


    隔了會終端震動了一下,楊知明拿起來看了眼,是關於他們昨天找到的那幫雇傭兵的,現在有幾隊獵人正在繼續追查此事。


    他回頭提醒了句:“沈哥,協會發通知了”


    “知道。”傳來沈朝幕的回答。


    楊知明於是繼續專心開車,然而當他往前頭看的時候,好像看見了……什麽東西在樹上一閃而過?


    車上的雷達係統沒有檢測到精神力波動。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又多看了幾眼,多彩的樹葉間又什麽東西都沒有了。


    越野車繼續前進,兩三分鍾後,楊知明餘光裏又看見什麽東西在樹間一閃而過。


    這次他總不覺得自己是眼花了。身為後勤人員,他的精神力不強,保險起見又回頭喊道:“沈哥你要不來看看情況”


    這回沒有人回答,楊知明隱約聽到了鬥地主音樂。


    他於是把自動駕駛打開,起身過去。龍拾雨和沈朝幕的房門是半開的,楊知明敲了兩下門後探頭進去:“沈哥,咱們可能有點情況。不知道是不是有異獸……”


    龍拾雨說:“我們知道的,不要緊張。你專心開車我來解決。”


    沈朝幕說:“嚶。”


    楊知明直接被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同手同腳地回到了駕駛室。


    回去了他還心有餘悸,趕忙喝了口熱牛奶壓壓驚,終於明白了方慶為什麽每天在嘀咕“這都三五天了,這兩人的毛病怎麽還沒好”。


    隔了會沈朝幕也來了駕駛室,看起來是恢複了正常。他說:“應該是些枯葉猴子,不是異獸,所以也監測不到精神力波動。”


    “那要不要趕走它們?”楊知明問。


    “我稍微嚇一下它們就好。普通動物而已,它們沒有很大害處,隻是特別喜歡搶遊客的東西。大概是我們這車上太香了。”


    廚房裏龍拾雨燉的土豆牛腩飄出了陣陣香味。


    沈朝幕金色的精神力飛速掠過了樹葉間,一時樹枝都在搖曳,落葉紛紛——


    無數的動物在這精神力的震懾下現出了身形。猴子們的皮膚本來模擬出了樹葉的色彩,但被這麽一嚇,又變成了原本棕色的模樣。


    它們驚慌地抓著藤蔓踩著樹枝,跑回了樹林深處。


    隨後越野車車身猛地一沉,在開過一個小溝後,車頭上揚。


    出現在他們身前的是,一片遼闊的平原。


    那上頭是綠色與紅褐色交織的長草,淺處隻沒過腳踝,最深處足有半人高。


    楊知明找了個地方停車。


    龍拾雨再次給他的公主在領子旁別上了那朵小白花,心滿意足。


    他們下車,看見遠處有幾個獸族的人穿著長袖長褲,身邊跟著采集專用的機器人,裏頭放著不同的植物——從薄到透明的葉子,到嬌嫩的花朵,都是目前沒辦法機器采集的,如果挑些好看的、成色好的,去市場上能賣出個好價格。


    龍拾雨問:“他們幹什麽要穿成這樣?”


    沈朝幕解釋:“這裏有蟲子,驅蟲藥劑不是特別有用,每次都用精神力驅趕又太麻煩了,幹脆就穿成這個樣子。”


    “噢。”龍拾雨說,“好像從沒有蟲子敢咬我。”


    “那不是肯定的麽。”沈朝幕說,“倒是你還咬過我兩口。”


    優秀惡龍的牌麵再次被質疑,龍拾雨心虛地絞了絞手指:“我、我說了要給你舔傷口,你都不願意。”


    這不提還好,一提沈朝幕就想起那日在大橋上,龍拾雨是如何細細舔過他的傷口與指縫。


    旖旎眷戀,明豔生姿。


    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必然是赤裸的勾引,悱惻的調情,如火的欲望。可偏偏是在龍拾雨身上。


    偏偏是在龍拾雨身上。


    沈朝幕一想到這個就莫名心慌意亂。一個單純的龍類救助行為,怎麽被搞成這個樣子了呢?


    他抓著龍角又搖了幾下,換來龍拾雨瞪他的不滿眼神。


    方慶已經興致勃勃,拉著楊知明和他的機器人準備去找些新鮮素材。


    那幫獸族居民還在采集,沈朝幕鬆開手說:“先去問問他們吧,看看有沒有采集到烈日曇花。”


    走過去,他們看到幾個生著虎耳的獸族。


    龍拾雨被他們隨身帶著的便當深深吸引了,盯著看的時候,沈朝幕簡單講了一下情況。


    那幾個獸族用自己的語言交頭接耳了一番後,眼光都有些怪異。


    其中一人指了指沈朝幕:“你領口上不就別了一朵麽。”


    沈朝幕低頭看了眼龍拾雨給他的花:“這不是吧,我看到的烈日曇花不長這樣子。”


    “這就是。你們這些遊客光看資料哪懂這麽多呢。”那人繼續說,“你這朵花隻是稍微有些發育不良,你把這花放到朝陽下曬個二十分鍾,它就變成你看過的樣子了。”


    沈朝幕:“……謝謝。”他想了想又補充,“你們外出小心一點,最近有雇傭兵在附近活動,有些證據指明他們正在往這片平原聚攏。如果有可疑情況,一定要聯係獵人協會。”


    “知道的知道的。”


    他們準備回到越野車上。龍拾雨看了看他:“所以我們是可以回去了是麽。”


    “嗯。”沈朝幕說,“但你為什麽總能‘碰巧’發現那麽多奇怪的東西,上次那朵祖安花也是。”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光看著就覺得這些花很特別。”


    沈朝幕想不明白:“可能,你也是頭很奇怪的龍吧,物以類聚。”


    “好吧。”龍拾雨決定接受公主的理念。


    總而言之,雖然過程和想象的不一樣,可花是找到了。


    剛準備上車,終端上就收到了楊知明的消息。


    大概意思是,方慶又發現了之前那隻被雇傭兵嚇跑了的鳥,現在急匆匆去追了,他們可能沒那麽快回得來。


    龍拾雨說:“要不我們也去附近森林逛一逛吧。”


    “那我先上去把這朵花收起來。”沈朝幕指了指那朵白花。


    他上去把這朵花小心地收在了專門放植物的容器裏,順便給羅密歐發了個消息,然後下車。


    龍拾雨已經躍躍欲試,看向那片森林:“我待會再給你找些其他花來。”


    “你肯定又會找到奇怪的東西。”


    “怎麽會呢。”龍拾雨高興地甩了甩尾巴。


    他們隨便挑了個方向,往森林深處走去。


    接近北方,紅色樹葉開始漸漸占了大多數,隨著季節色彩濃度略有些不同,夏日是一抔熱騰騰的烈焰,奔放且活潑,冬天則像是溫柔暗淡的、毛絨絨的天鵝絨。


    此時是秋天,剛好是兩種色澤交融之時,也有別樣的美感。


    那群枯葉猴子又出現了,趴在樹影搖曳的林間,鬼鬼祟祟又充滿了好奇地往他們看,隻是完全不敢接近二人。


    龍拾雨邊走邊到處打量有沒有好看的花,但都沒有他看得上眼的,配不上好看的公主。


    沈朝幕則想起了昨天的事情,問:“你知道在龍語裏,‘阿卡薩摩’是什麽意思嗎?”


    龍拾雨的動作僵住了一瞬。


    然後他用尾巴尖勾住公主的手腕:“嚶。”


    沈朝幕覺得莫名其妙:“這有什麽好嚶的。”想了想,說不定是龍拾雨害怕這個名字,他又補充說,“他又不會來打你。”


    龍拾雨說:“我不知道哦,我什麽都不知道。”


    “……真的麽?這個不是你的語言麽?”


    龍拾雨一臉真誠:“我文化不高,我什麽都不知道。”


    沈朝幕:“……你這又是騙三歲小孩。”


    但龍拾雨堅決不開口了。


    沈朝幕說:“那你總該知道,你的名字是什麽意思吧?雖然‘龍拾雨’聽上去不是龍類的名字。”


    “我有龍類的名字,兩個名字差不多一個意思啦。”龍拾雨說,“我隻是用聯盟語翻譯了一下。”


    “所以是什麽意思?”


    這回龍拾雨又開始糾結:他的公主根本沒意識到他其實問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問題。


    他有些心虛:“就是我隻會噴火,所以名字要有‘雨’來互補一下……啊啊啊別搖我”


    他被抓著龍角搖了一會,隻能委委屈屈說:“好吧好吧,我告訴你吧。這個雨指的是光雨。”


    “光雨是什麽?”


    “你先把我的角鬆開。”


    沈朝幕意猶未盡地收回了手。


    龍拾雨繼續說:“我不是跟你講過麽,我是從星辰裏誕生的。所以出生的那一天所有星星都開始下雨。”


    “星星怎麽能下雨?我也沒聽說過光雨。”


    “反正就是下雨了。”龍拾雨說,“在那種雨裏頭一定要打雨傘,不然衣服會被染上顏色。”


    某日自宇宙中誕生了奇跡,於是群星歡慶地融化,紛紛揚揚的色澤從天降落,每一滴都閃著奇異輝芒。


    那是奔淌著、流轉著的光。


    抬頭仰望,全世界的星辰撲麵而來。


    沈朝幕微微愣神,一瞬好似真的目睹了那不可思議的場景。


    他側頭看龍拾雨,依舊是分外好看的眼眸,看向他的時候一抹明亮的光。


    ……如果真的有光雨,那麽,那光輝大概是融入了青年的眼眸當中吧。


    沈朝幕回過神說:“那‘拾’這個字是什麽意思。”


    這回龍拾雨又心虛地搖了搖尾巴:“我不知道呀,我隻是一頭文盲龍。”


    沈朝幕:“……”


    他們繼續往森林深處走,溪水潺潺,陽光再次被彩繪玻璃般的樹葉染色,隻是這次紅色偏多,落在身上,暖洋洋熱烘烘的。


    越往這個方向走,看見的枯葉猴子就越多。也能看見它們手上拿著相機、零食、水果和塑料袋。


    沈朝幕講:“應該是接近它們的老巢了,它們搶完遊客的東西就喜歡統一運回家裏。”


    “我也喜歡把東西屯在家裏。”龍拾雨興奮說,“比如說水晶和公主。”


    沈朝幕剛要開口,突然注意到一隻猴子的手上拿了一支……針管?


    金色光絮輕輕一掠,就從猴子手中拿下了針管。那猴子哇哇叫著,皮毛重新變回落葉的紅色,逃竄沒影了。


    龍拾雨聞了聞:“也是電弧鳥的血。”


    他們昨天在雇傭兵營地裏,找到的大多數也是這種血液。


    血液的提煉取決於,提純者最近手頭上剛來了什麽‘異獸素材’——他們口中都是這樣的稱呼的。所以這些異變者大多數情況下,短時間裏拿到的一批貨種類都一樣,比如這次的電弧鳥,比如在星都的鮫人血液。


    所以像奧古斯塔那種,從始至終隻注射純度高、種類單一的血液的雇傭兵,非常非常罕見。


    沈翟想必與教會的核心人員有緊密聯係。


    ……會是吸血鬼莉莉絲麽?


    沈朝幕微微皺眉,一瞬間想了許多。但他最後還是用一張白布把針管包起來,準備之後提交給協會分析。


    往前走,又有更多零零碎碎的東西被拿在猴子們的手中。有鍋碗瓢盆,有針管針頭,甚至還有一顆子彈和一雙臭襪子。


    看上去像是他們剛剛洗劫完一個雇傭兵的營地。


    沈朝幕說:“再往這個方向走走。”


    隔了十五分鍾,他們果然看到了一個廢棄的營地。


    雇傭兵們的越野車已經開走了,樹林中間隻留下了火灼燒的痕跡,還有一頂黑色帳篷,半邊的布料已經被撕裂。


    沈朝幕在終端上發送了這裏的坐標,巡邏隊表示很快就會過來。


    龍拾雨已經站在了樹根之前。


    這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樹,恐怕有近千年的曆史。這裏再往前走一點點,就是猴子們的大本營了。如此接近家中,它們全都躁動起來,隻是這兩人的威懾力實在太大,沒有一個敢上前的。


    此時出現在龍拾雨眼前的,是交錯扭曲的樹根,每一根都有成人軀幹那樣粗。


    看上去是一條死路,之後就是石壁。


    他卻聞到了異獸的氣味。


    沈朝幕過來,精神力也感受到了一點異常。隨後金色光絮切開了一點點樹根——


    在這個過程中,枯葉猴子們開始齊聲嚎叫。


    它們的聲音不算刺耳,但是十分尖銳,回蕩在森林中頗有種熱鬧沸騰感。它們憤怒到了極點,不斷在樹枝間不安地跳動,甚至有幾隻不顧安危,直接從高樹上向沈朝幕撲過來


    它們的攻勢被輕而易舉地攔了下來。


    沈朝幕盡量減少破壞,隻用精神力擠開了擋路的樹根。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後,狹窄的通道出現在他們麵前,幽深又黑暗,但是濕漉漉的泥土間還有幾個腳印。


    他們擠了過去,道路一路往下,像是要前往未知的地心。


    精神力將樹根不斷撥開。約莫走了五分鍾,隱隱能看到盡頭是一點微弱的亮光。


    再走幾步,豁然開朗。


    首先入目的是一片搖擺的紅。


    這裏是一片空地,層層疊疊的樹木成圓形圍住了他們。


    頭上還是錯落的樹根,這裏的光線卻並不特別暗淡,像是那些樹根特意生出了縫隙,專門供陽光來訪。


    於是那些紅樹葉都像是在燃燒。


    季節交換時的熾熱與暗淡交融在一起。樹上是紅的,幾隻幼年猴子飛速躥過,躲在葉子後頭打量來者。地上也是紅的,踩上去是柔軟厚實的質感,腳步無聲。


    他們身後就是那棵千年的老樹和逼仄的通道,更顯得這裏像是……一個秘密基地。


    而在空地的最中央,那些錯落的陽光落在了一座雕像之上。


    那是一個將重劍抵在地上、昂首提胸站立著的騎士,看不見麵容,周身的鎧甲漆黑。而他身邊有一匹馬,同樣被黑色的重鎧武裝,隻有露出的些許白色毛發,與鎧甲下帶著聰慧的眸子。


    一左一右,黑色騎士身邊站著白鹿族少年與少女的雕像,特殊的雕刻材料與高超手法,讓他們同樣栩栩如生。


    一塊碑石寫著《黑騎士與被守護之人》。應當是這尊雕像的名字,靈感來自於塔步那千年前的傳說。


    幾隻幼猴靜靜地睡在雕像的身邊,見到他們闖進來,有些驚恐地躲在了騎士雕像的背後。


    然而他們兩人都能感受到,這雕像上傳來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現場有很多雇傭兵的精神力殘留,精神力翻開厚實的落葉,找到了許多的草藥。鼠李草、白貓頭鷹花、金尾藤蔓……


    在卡珊德時候,雇傭兵也是按照“老板”的委托,用奇異的材料喚醒了維爾潘——其中也用到了一點點龍類煉金的知識。


    沈朝幕低聲說:“又是沈翟……”


    現在看來,他們發現得還是晚了一步。


    這次被喚醒的又是什麽異獸?


    話音剛落,一陣不知來頭的風拂過。一時通紅的樹葉紛紛揚揚落下,彼此飄飛追逐,絢麗好似蝴蝶。


    在這樹葉的落雨中,像是一場夢境般……


    那黑色的騎士雕像動了起來。


    一開始隻是盔甲震顫,層層落灰和樹葉被震落。然後伴隨著金屬碰撞的聲響,盔甲慢慢移動了起來。


    首先是手移動了那把重劍,隨後右腳微微後撤,膝蓋吃力且凝滯地屈了屈。騎士的左手手指輕顫,擺動了一下頭部,扭了扭肩膀,好似一個剛剛睡醒的人在活動肌肉。


    而重鎧戰馬嘶鳴了一聲,甩甩腦袋,猛地揚起了前蹄。


    這尊雕像活了起來!


    沈朝幕將龍拾雨拉到身後,油燈出現在身邊燃燒,精神力化作長槍模樣圍繞在騎士周身——


    “唉咳咳咳”那騎士卻咳嗽了幾聲。


    活動完身體過後,他把數百公斤的重劍,輕輕鬆鬆地單手拎起,抗在了肩上。重劍與盔甲碰撞時發出清脆聲響,他的嗓音分外雄渾:“哎呀這是哪裏來的訪客!你們是不是也被猴子騷擾了哈哈哈!”


    他爆發出一陣雄渾的笑聲:“不要擔心不要覺得丟臉!歡迎來到塔步!”


    那些幼猴親昵地扒上了他的鎧甲,騎士笑得就更加開心了。


    開懷笑了好一陣,他才說:“不過朋友們,你方不方便告訴我現在是幾點了?”


    沈朝幕:“……”那些金色長槍依舊準備著隨時射出,他看了看終端,“下午四點。”


    “竟然、竟然都四點鍾了”騎士這回語氣變了,身子動了動,盔甲都跟著發出碰撞聲。


    他說:“恐怕我不能陪著你們了,現在該是下午茶的時間了。不知道孩子們都跑去森林哪裏了,你們有看見過他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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