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幕完全懵了。


    他計劃好的、如此用詞懇切真誠且妥當的道歉,竟然沒有按照他想象中的發展。是龍類腦回路不一樣還是他的問題?


    沈朝幕說:“這怎麽就變成了、變成了我不要你了呢?”


    龍拾雨把腦袋埋進被子裏,身下壓著什麽東西,徹底不說話了。


    銀色的大尾巴還是蔫蔫地癱在床上,動也不動了,完全沒有平時纏住他手腕或者腳踝時的靈活有力。沈朝幕慌了,抓起尾巴尖試圖把尾巴立起來,結果鬆手尾巴又倒了下去。


    他又抓起來,使勁晃了晃,試圖喚醒龍拾雨搖尾巴尖的本能。


    結果一鬆手它又啪地一下摔回去了。


    跟死了一樣。


    沈朝幕:“……”


    拯救尾巴的計劃失敗了,他湊回龍拾雨身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之後你想去哪裏去哪裏。”


    傷心龍埋在被窩裏哼哼了兩聲,還是沒反應。


    完了,這連嚶都不會了,問題十分嚴重。


    沈朝幕說:“我真的不是要趕你走,我、我……”他停頓兩三秒,終於有些磕絆地說出那個、他從來沒想過會對別人說出的詞,“我還是很喜歡你的。”


    這回龍拾雨終於有了點動靜,微微側頭看他:“真的嗎……”


    “真的真的。”沈朝幕趕忙保證,“你看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這回尾巴算是有了一點動靜,稍微動了動,但還是無精打采的。


    沈朝幕又想說什麽,突然看到,龍拾雨身下壓著什麽東西。那東西是灰紅色的,很柔軟……像是一條圍巾?


    他多看了幾眼,確認就是他之前給龍拾雨在主島上買的那一條。


    龍拾雨都那麽難過了,還在巢穴裏壓著這條圍巾,守著自己的這個財寶。


    一時沈朝幕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心裏百感交集,似乎又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


    就在這時,終端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那是來自哨站的警告,要求他立刻前往一個坐標。坐標在海域中央,靠近達摩克利斯之橋附近。


    沈朝幕看了眼終端,又看了眼龍拾雨:“我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


    他發誓自己這輩子沒用那麽慫的語氣講過話。


    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龍拾雨起身了,自覺地穿上那件蓬蓬鬆鬆的羽絨服,垂著眼睛站在門口等他。


    情緒還是非常低落。


    沈朝幕披上風衣走過他身邊的時候,給他緊了緊圍巾,龍拾雨卻伸出了手:“要拉手。”


    平時沈朝幕肯定又要思考一番這舉動妥不妥當,但今天哪裏敢耽誤,立馬拉住龍拾雨的手。


    比他的手略小一些,暖烘烘的,同樣是男性分明的骨節。


    但沈朝幕的手上,有之前無數次練習射擊留下的薄薄槍繭,有幾道淺傷疤,都是任務中留下的。其中最明顯的一道橫過左手手掌,曾經一把灼熱的匕首貫穿了過去,血液飛濺時他未曾色變,與之相對的,對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龍拾雨摸到那些繭和傷痕,更難過了:“嚶。”qaq


    沈朝幕又以為自己幹了什麽,小心問:“這又是什麽了?”


    “沒事。”龍拾雨搖頭,更加用力地拉著自己的公主。


    兩分鍾後,他們坐上來作戰船。


    在翻滾的星辰下,船身利劍般破開浪濤,徑直前往達摩克利斯之橋的方向。


    ……


    凱倫在看詩集,脖子上還是戴著兩條項鏈,一條海藍一條珊瑚紅,此時那條海藍色的項鏈發出淺淺的光澤。


    又翻了一頁,她輕輕咳嗽了兩聲,臉上病態的白又重了一點。


    奧古斯塔看了看她:“你沒事吧?”


    凱倫搖了搖頭。


    她的精神實際上很不好,指揮骸骨人魚們很消耗精力,加上之前聽那個沈翟的話去襲擊了螳螂,就更是讓人魚們元氣大傷。


    這就讓她,沒有足夠的實力去偷襲防備越發嚴密的獵人。沒有人因她的歌聲而死,沒有那一次次海難,就沒有新的生命力量。


    這才是她真實的狀態。


    她就要死了。


    架在雪地上的鍋還在咕嘟咕嘟燒著開水,茶包放在瓷白的杯中,未衝開就已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奧古斯塔說:“這茶挺香的。”


    “嗯。”凱倫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我之前專門去島上集市買的。”


    “你就這樣待了幾百年麽?每天就是唱唱歌泡泡茶,最多是看點書,真是要無聊死了。”奧古斯塔說話起來還是十分直接,“換我就忍不了。”


    “對我來說還好呀,我有時候還會寫一點歌。”少女回答。


    “就是你們那種繞來繞去的古文字嗎,像畫畫一樣,那之後誰也看不懂你寫的歌,寫來做什麽?”


    “就是自己高興呀。現在隻有我的朋友們能唱一下那些歌了,可惜奧古斯塔先生你聽不見。”


    水就要開了,空中的白氣越發地明顯。


    奧古斯塔又問:“你有親眼見過異獸王座嗎?”


    “沒有。”凱倫說,冷到有點僵硬的手往火堆湊了湊,“但它確實是存在的。”


    “我知道王座存在是因為家族的傳承。但為什麽你能肯定?”


    “因為在我聽聞過的故事裏,在老龍王之前的、那位我不知曉的王——請容許我因為不知道性別和種族,暫時失禮地稱呼為‘它’,一直想要離開王座。”


    凱倫翻了一頁詩集,繼續說:“它動用了王座的力量實現了某件事情,隨後它一直想要離開王座,但是已經做不到了。老龍王也是在被殺死之後才逃離了王座的束縛,現在輪到阿卡薩摩了。誰坐上王座都是這樣的宿命。所以老龍王最後已經瘋魔,隻想殺掉所有的威脅者。”


    “這種理念我之前沒聽過,不過,倒是挺像我們這種雇傭兵的。”水燒開了,奧古斯塔把鍋拿下來,“反正無非是為了名利與力量嘛,半斤八兩。要我說,聯盟的最高通緝犯也是一種王座,我要是當了肯定會楊名星海。”


    凱倫笑了笑:“或許吧。”


    她拿起一杯剛泡好的茶,淺淺喝了一口:“我好久沒回去看我的小熊了。”


    “別回去城堡了。”奧古斯塔說,“因為那幫該死的螳螂,沈朝幕和阿……阿……龍王肯定去過了,回去不安全,幹嘛自找麻煩?”


    “我的日記都在那裏。我現在隻能每天在終端上寫一點,但還是羽毛筆和墨水用起來最讓人舒服。說起這個,奧古斯塔先生,你有寫日記的習慣麽?”


    “沒有,你覺得我看上去像那種人嗎?”奧古斯塔比了比自己古銅色的肌肉。


    這模樣不知道怎麽逗笑了凱倫。她的嗓音如銀鈴,彎眼笑了一陣然後說:“我寫日記是因為墨菲先生也喜歡寫日記。他說,他是個很平凡的人,寫詩集是因為愛好,寫日記是因為想留下一點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奧古斯塔嘖了一聲:“他知道你是異獸嗎?壽命都和人類不一樣,他說的‘存在痕跡’對你可不大適用……至少,在當時來說。”


    “知道的。”少女點頭,“當時我在海邊唱歌,就露出了魚尾——平時家裏人都是不讓我露出來的,那天我隻是偷偷出去散心。”


    “然後你就遇見了艾奇沃斯?”


    “嗯。他也是來散心找靈感的,見到我之後被嚇了一跳。”她笑了笑,“然後他告訴我,這位不知名的女士,你的尾巴和藍綠色鱗片真好看,你的歌喉更是世間獨一,我想,我找到詩集新的靈感了。”


    “那還是第一次有人給我寫詩,後來他還給我寫了很多首,全部放在詩集裏了。”


    並非是傳說中那樣,什麽小公主在岸邊玩耍太久,所以迷失了回家的路。隻是那一日,少女穿著長裙坐在礁石上歌唱,偶然遇見了一個詩人。


    詩人和她一樣喜歡浪漫的海。


    他說,北恩的星光絢爛,全都如你的裙擺。


    此後就有了灑滿月光的海邊。一次次越過浪潮,遠處有一艘晚歸的漁船,有一塊漂泊的浮冰,有一座孤獨的燈塔,少女轉身彎眼笑道——


    我把好看的鞋子全都丟掉啦,穿越幽深的海底隧道來找你。


    所以今晚月色真美,不是麽?


    凱倫繼續說:“然後有一天,墨菲先生得病了。那個病再也沒好起來,現在我變得和他一樣啦。他死的時候是三十三歲,還是挺年輕的,和我在一起也不過是過了十年,但是我在接下來的一百年裏都在想他。”


    她往耳邊別了別金色的碎發,忽然笑了笑:“而且,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阿卡薩摩先生在這方麵,和我有點相似。”


    奧古斯塔一時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最後道:“不管怎麽樣,在這裏把那兩個人解決就行了。有老板在這裏,你隻要一直聽他的話,他肯定能幫你奪下王座。”他嘲弄道,“阿……阿……龍王到底還是有太天真了,要是他和之前的王一樣哪會給你留下機會,那天就出手把你宰掉了。這會是他最大的敗筆。”


    “是麽,我倒是覺得這種‘缺點’挺好的。不像是老龍王的那種,為了捍衛王座而四處去殺戮,即便是以我們的標準來說也太過了。”


    她繼續說:“不過,我會盡力。”她無意識地摸了摸那兩條色澤各異的項鏈,“我會盡力的,這裏是我的星球,隻要拚盡全力還是有可能的……”


    少女望向遙遠的海域,眼眸已經變成了深藍色的豎瞳。


    ……


    作戰船飛速接近大橋,海麵的風刮得很大,龍拾雨把腦袋埋在沈朝幕的懷裏。


    自從沈翟那天出現過後,傷口就一直在疼。那種腐蝕性的精神力分外特殊,尤其是落在了一個天賦凜然的屠龍英雄身上,更是將其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


    但是公主的大衣特別暖和,龍拾雨脖子上圍的圍巾也很暖和,一直圍到了臉頰,隻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眸。


    龍拾雨稍微從悲傷的情緒中緩和了一些,隔著圍巾悶悶地說:“嚶。”


    沈朝幕揉了揉他的腦袋,沒有說話,望向遠處的達摩克利斯之橋。


    黑色的龐然大物像是無名的巨人靜靜屹立在波濤之上,高聳不見頂端。


    那是達摩克利斯之橋數千根的支柱之一,根根金屬裏外數層咬合著向上,交錯如森林。當星辰的光輝灑下,玄鐵閃著奇異的藍色光輝。


    隔了數公裏依舊有無與倫比的壓迫感,而現在海麵上停了數十隻作戰船,船身明亮的燈光將這片海域都映亮。


    半個小時前在此處巡邏的船隊發現,海下又開始出現雙手向前伸去、朝聖般的屍體。和上次一樣,它們的位置隱隱約約能連成大小不同的同心圓。


    這次的圓心,是大橋的這根支柱。


    沈朝幕來到這片海域的時候,就感受到海水在騷動。


    塞壬的精神力和骸骨人魚完全混雜在了一起,畢竟是在這個星球誕生的異獸,北恩都是眷顧著她的。


    這裏離旅遊酒店和造船廠非常近,近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而剛才在指揮官們的商量下,葉爾馬克號在諸多救援船隻的包圍下,正朝造船廠的方向緩慢返航,同時吹笛人號的打撈工作也在準備。他們的人手有限,要盡快依照情況,決斷出究竟要修複哪一方。


    陸山懷在頻道裏說:“我們沒有弄清楚,塞壬究竟是用什麽辦法將這些屍體連接起來,擺出樂譜的模樣,繼而放大她的精神力。”


    上一次塞壬用這個方法召喚出了骸骨人魚,那麽這次會是什麽呢?


    沈朝幕默不作聲地望向那橋梁支柱。


    他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是十五到二十公裏,越是靠近支柱那邊的海水,精神力的波動就越恐怖……甚至像是所有海水都是精神力的那種感覺。


    那裏肯定有骸骨人魚,有大量的骸骨人魚。


    數秒鍾後,他朝作戰船上的其他獵人揮了揮手:“你們先去其他的船上。”


    獵人們都很信任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還是依言去了別的作戰船。


    然後沈朝幕和陸山懷說:“我要過去看一看。”


    陸山懷一愣:“還是等等先,其他獵人還沒趕到,烏瑟格林也……哦烏瑟他又失聯了。”


    “和他失聯了一樣,”沈朝幕啟動了船上的發動機,“我也要開始擅自行動了。”


    陸山懷:“……”


    在船隻完全啟動前,沈朝幕看了眼龍拾雨。


    他說:“橋梁那邊會很危險。”


    言下之意就是讓他下船了。


    龍拾雨開始絞緊手指,難過說:“你還是不願意……”


    作戰船啟動了,沈朝幕說:“聽我把話說完,”他怒揉了一下龍頭,“我沒有在趕你走。橋梁那邊會很危險,所以你一定要待在我身邊。”


    龍拾雨的眼睛亮了,情緒高昂了起來,立馬湊到了沈朝幕的身邊:“我肯定不會亂跑的。”


    “……我對這句話的可信度抱有懷疑,但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沈朝幕低頭再次拉黑了陸山懷,又繼續和龍拾雨說,“我還是不知道你誤解了什麽。我的道歉是真心誠意的,你要是想離開當然隨時都可以,但我是不會趕走你的,絕對不會。”


    “真的麽?”


    “真的。”


    “嗯。”龍拾雨高興地點頭,“現在我記住這句話了,如果反悔了,你就是壞公……壞人了。”


    以他們的速度,抵達橋梁支柱還要一陣子。沈朝幕把龍拾雨的圍巾解下來一半,然後繞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這圍巾挺長,足夠他倆不遠也不近地挨在一起。


    他說:“你看,這樣你就跑不了了,我也不會走。”


    圍巾上還有好聞的,雨後曠野的味道。


    作戰船的燈光下圍巾的一圈小絨毛都變得清晰,灰色襯得皮膚分外白皙。


    龍拾雨頓時笑彎了眼睛:“好暖和呀,是不是?”


    “嗯。”沈朝幕點頭,“是條厚實的好圍巾。”


    龍拾雨伸出手:“要拉手。”


    沈朝幕牽住他的手,感受到龍拾雨在他手上的繭與傷口上輕輕劃了劃。


    麻麻癢癢,撫過了往昔歲月。


    船隻朝著漆黑的海麵駛去,以前每當這種時候,審判大廳中先祖們的亡魂都會出現在沈朝幕的腦海中,壓得他喘不過氣,幾乎是強迫性地想著他必須不斷前進,因為所有人的、將近千年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英雄們注視著他。一旦停下,就會被黑暗徹底吞沒。


    然而,他們並肩站在白色的欄杆旁邊,寒風撲麵而來。周遭沒有人看著了,龍拾雨把尾巴伸了出來,這回尾巴總算是有了活力,在風中歡快地招搖。


    他終於兩次拉上了公主的手,公主還說不會趕走他。


    海濤聲裏,沈朝幕說:“等到哪天,我把每一道傷口的故事都講給你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龍王弱小無助但能吃[星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為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為竭並收藏龍王弱小無助但能吃[星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