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


    冰層開裂,鯨群歡呼,巨大的破冰船鳴著笛自藍白冰川而來,幾隻海鳥在它頭上盤旋。


    葉爾馬克是北恩第一艘重型破冰船。


    它服役多年,船身的塗漆紅黑交疊,有刷過很多層的痕跡。早些年時,它為聯盟破開那無盡的白色荒原,開拓冰冷的海,將最先進的技術帶到大洋深處、帶到每一個島嶼。


    北恩人都很喜歡它——每個晚上八點,當所有海鳥開始向南部群島展翅、當永夜之地吹來寒風時,葉爾馬克號都會準時返航,鳴笛聲悠揚。


    所以即便技術不斷進步,葉爾馬克也沒有被人們拋棄。它全身大部分的零件與構造都被更換過,仔細保養,加上一群經驗最老道的水手,它現在依舊是主力破冰船。


    破冰船緩緩入港。


    龍拾雨抬頭望去,看見船的最頂端是聯盟的旗幟,站在旁邊時,還能感受到整條船隻的寒氣。


    夜晚的港口氣溫特別低,他聲稱自己是火龍不怕冷失敗後,又被沈朝幕裹成了一隻麵包龍,穿著厚重的羽絨服,帶著那條圍巾緩慢移動。


    楊知明說:“目前從這幾天的試航來看,‘巨人號’核心運轉的沒有問題。”


    “那有多少把握能上去世界瀑布?”沈朝幕問。


    “八成。”楊知明說,“雖然那個天才把核心設計的很完美,即便是在現在也能適用於不同船隻,但給我的核心調試時間太短了,隻能有八成。希望我們根本不會有冒險的必要。”


    旁邊的烏瑟還是穿著一身毛絨睡衣,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一樣:“那失敗會怎麽樣?”


    “直接從瀑布掉下來唄。”楊知明回答,“現在的任何拉升船隻的救援設備,像是緊急攀升氣球之類的,都拉不起一艘滿員的重型破冰船。有你和小沈在,人應該都是死不了的,但是船多半要報廢。”


    沈朝幕補充了一句:“人是死不了,但是不能保證會不會癱瘓。”


    烏瑟:“哦該死老夥計你是對的”


    “現在最怕的就是,”沈朝幕說,“和五十七年前一樣,在疑似塞壬的異獸出現之前,爆發了骸骨人魚的狂潮。至今骸骨人魚的老巢都沒被毀掉,它們可能還存在著。而且我們沒弄懂,究竟是誰把屍體擺出樂譜的樣子,又是為了什麽。”


    五十七年前,永夜之地是有人居住的,有觀光站有瞭望台有觀光熱氣球,獵人還有一個小哨站在上頭,配合捕鯨船驅逐龍鯨。


    後來某一日骸骨人魚在風浪中傾巢而出,毀掉了一切。


    所有人退居到主島附近的海域居住,也是自那以後,永夜之地開始變得荒蕪。


    “所以你們才要好好休息,之後有的你們忙。”楊知明揮了揮手中的扳手,“今天也不早了,你們忙了一天趕快回去吧。這裏還是要專業的人來。”


    龍拾雨跟著沈朝幕離開了港口,回去哨站的路上看見這裏在賣夜宵。


    因為最近異獸與屍體的事情,夜晚的海麵有了宵禁政策,星警與獵人輪流在附近的海域巡邏,人們也不敢輕易出航了。


    這裏的海鮮物價升了許多,但這並不影響燒烤的噴香,那數十隻生蠔又肥又大,被蒜蓉烤得噴香。


    龍拾雨的眼睛頓時定在上頭了,不由自主走過去——


    然後被沈朝幕拽著圍巾尾巴給拽回來了。


    龍拾雨回頭:“我餓了……”


    “回去哨站吃。”沈朝幕說,“黎見春今天做了飯,她手藝很不錯的。”


    “好吧……”


    話是這麽講,食物的誘惑力還是太大了。


    元貝混著粉絲,龍拾雨試圖靠近攤位。


    他被沈朝幕用圍巾拽了回來。


    煎魚的表皮酥脆,嫩白美味,龍拾雨試圖靠近攤位。


    他被拽了回來。


    炭烤大蝦呈現誘人的紅色……


    沈朝幕直接一把拽住了圍巾。


    龍拾雨:“……”


    “別嚶別嚶。”沈朝幕再次熟練地打斷了他的技能蓄力,“回去哨站就可以吃了。”他幹脆把圍巾尾巴在手上繞了兩圈,死死抓住,“你怎麽那麽能跑呢,一撒手就沒了。”


    “要恰飯的嘛。”麵包龍被拽著圍巾,總算不能亂跑了,很不甘心地移動過鬧市。


    回到哨站,黎見春果然做好了飯。


    她已經在外頭跑了整整一周了,四處在漁船上保護著漁民,讓他們盡早把屍體撈回來——其中還因為之前得罪了雇傭兵,小小地打了一架,抓回來了兩個人。


    今天終於到她輪休,她幹脆就在哨站裏做了一餐飯。


    陸山懷早早在餐桌旁邊坐下:“哇真是豐盛啊,你的手藝還是和以前一樣好。”他夾起了一塊鹹蛋黃豆腐,“咱們這樣坐著,好像剛剛進協會的時候。”


    以前他們才剛剛進入協會時黎見春偶爾也會下廚。後來他們擔任職位,各奔星海角落,很少能聚在一起了。


    難得的聚餐,更是顯得珍貴。


    沈朝幕和身邊的龍拾雨說:“你別客氣,隨便……”


    龍拾雨已經吃完一碗飯了。


    沈朝幕:“……”


    方慶也是吃得狼吞虎咽,黎見春則是文雅許多,還是和往常一樣在桌邊坐著,默默吃飯。


    緊急時刻不能喝酒,幾人也比較忙,閑閑聊了幾句就散了,這頓飯倒也沒吃多長時間。


    龍拾雨回到房間後,終於把那件厚實的羽絨衣給脫了下來。


    沈朝幕還是按照老規矩,桌子懟在門邊辦公防止龍拾雨消失。


    他這次沒鎖窗子,準備給屋內換換氣,龍拾雨在鬥地主輸光了所有豆子之後,趴在窗台上往外看。


    漲潮了,星屑沉入深海閃閃發光。從永夜之地而來的暗潮奔湧而下,海中一條明亮的河流,映亮了寒冷漆黑的港口,映亮了沉默的葉爾馬克號。


    他在窗戶上趴了很久。


    沈朝幕一直在看北恩的文件——從永夜之地的起源、曆史與地貌,到古語言的晦澀研究,到北恩王朝再到五十七年前目擊者的證詞。不知不覺夜已深,他整理了一下文件後,才注意到龍拾雨坐在窗前,還在看窗外的景色。


    海中的星光璀璨,波光粼粼,世界遼闊而美好。


    展翅的海鳥自由飛翔。


    某種愧疚感突然占據了沈朝幕的心裏。


    告訴身邊朋友龍拾雨的身份,不是他打算做的全部事情。


    他本來還想挑個機會,和龍拾雨聊一聊。


    沈朝幕從來不有錯便認,既然一開始他對龍拾雨的想法頗為不公,不論龍拾雨是否在意,都是要好好道歉的。


    而且,不論是誰都喜歡自由自在。即便他再想找到阿卡薩摩,也不應該繼續把龍拾雨強行留在身邊。


    但那句道歉不知道為什麽,遲遲說不出口。


    畢竟要是說出口了,就意味著龍拾雨會走——


    沈朝幕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


    龍拾雨應該是很喜歡外頭的世界吧,能安靜下來,眺望那麽長時間。


    於是他帶著這種愧疚,走到了龍拾雨身邊:“你……”


    話音頓住。


    麵前是一頭呼呼大睡的傻龍。


    龍拾雨根本不是在眺望,是直接趴在窗戶上睡著了。


    三秒後龍拾雨被抓著龍角搖醒了:“啊啊別搖我這次我又沒亂跑”


    沈朝幕收手:“……就是想搖你而已,沒有理由。”他感覺自己的一廂感情被浪費了。


    龍拾雨瞪他,不滿地甩了甩尾巴。


    清爽的海風吹來,沈朝幕也在窗戶旁邊坐下:“我之後可能要去永夜之地,你就不要跟過去了,那裏很危險。”


    龍拾雨立馬把尾巴纏住他:“嚶。”


    “這次真的不行。”


    “嚶。”


    “不行。”


    “是不是因為我平時吃得太多了?我下次少吃點,以後也絕對不會燒掉你的房子了。”qaq


    “你怎麽會有那麽奇怪的想法……不是吃不吃的問題,是那裏真的太危險了。很久之前骸骨人魚就是從那裏來的,它們或許現在還生活在冰海之下。”


    “嚶。”


    “龍拾雨,我這次很認真。”


    幾秒鍾後沈朝幕受到了一記惡龍撞擊。


    他被頂得一手往後撐了下才維持住平衡,一手拽著龍拾雨的龍角想把他拉出懷抱,隻是龍拾雨的力氣分外大,抱著他的腰硬是賴著不走,在他懷中嚶嚶得好大聲。


    沈朝幕從來沒受過那麽密集的嚶擊長空,腦袋都要大了,拉扯間又想不出理由趕緊安慰龍拾雨,還沒開始思考下一個嚶嚶嚶又來了。


    嚶浪,這是嚶浪攻擊


    於是鬼使神差身不由己情不自禁陰差陽錯,嘴就自己動了:“好好好我帶你過去帶你過去。”


    龍拾雨立馬歡天喜地,從他懷中抬起頭,高高興興拿尾巴纏住了他的腳踝。


    沈朝幕:“……”


    沈朝幕:“…………”


    他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剛剛他根本沒有半點意識,腦袋裏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就張口答應了龍拾雨,根本控製不住


    這簡直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恐怖的異獸攻擊直接能改變人的心智


    龍拾雨高興了,沈朝幕開始懷疑人生了。


    龍類消失,阿卡薩摩不見蹤影。他的屠龍生涯還沒開始,之前以為自己遇見龍拾雨是計劃妥當,是老謀深算,等他意識到是個滑鐵盧時已經晚了。


    但他到底錯了,這幹脆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山體滑坡,海嘯山崩。


    龍拾雨開心說:“我今天能擁有一個睡前故事嗎?”


    “不能。”


    “噢。”龍拾雨有點點失望。


    沈朝幕還沒從嚶嚶攻擊的震撼中走出來,站起身:“……趕緊睡吧。”


    龍拾雨卻側耳,看向窗外說:“但是,我好像聽到了歌聲。”


    “歌聲?”沈朝幕說,“可能是外頭哪個人吧。”


    “不是。我以前聽過這種歌聲。”龍拾雨說,“那是人魚的歌謠。”


    不過半分鍾,沈朝幕感受到了一陣紊亂的精神波動。


    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波動。精神力像是從四麵八方、海嘯般拔高升騰,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主島之上,轉眼就要壓下


    在那浩瀚縹緲的精神力中,他聽到了歌聲。


    飄渺虛幻,空靈動聽,猶如自仙境中傳出。


    歌聲令人想起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洋,美麗的貝殼,溫柔的礁石與燈塔,人魚閃耀的鱗片。


    沈朝幕直接翻窗出去,穩穩落地後跑到海邊港口。


    海麵波浪微微翻湧。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星光的閃爍頻率好似加快了些許。


    旁邊站崗的獵人見他這幅模樣,有些緊張問:“沈先生,這裏是發生了什麽嗎?”


    其他人的精神力不夠強大,根本感受不到那浪潮與歌聲。沈朝幕來不及回答他,鷹隼般的目光迅速掃過海麵——


    沒有,還是異常都沒有。就連那精神力也沒有半點攻擊的意思。


    龍拾雨來到他身邊。


    歌聲伴隨著精神力越發攀升,這是隻有他們二人才能聽到的歌唱。


    難以形容那是何等動聽的歌喉。


    它越發得嘹亮了。


    像是在月光皎潔的岸邊,女孩拉著你的手向前,金發似陽光。她赤著白皙的足,哼唱著踩過海水與鬆軟的沙。海風都是涼爽的,又一個浪頭打來,她小跳幾步試圖跳過浪潮,躍起時藍色項鏈在空中閃耀。


    落下,水滴濺起。最後海水還是帶著細沙撫上了小腿,涼絲絲的。浪潮退去後沙灘上是兩隻小螃蟹,驚慌失措,打橫拚命奔跑。


    遠處有一艘晚歸的漁船,有一塊漂泊的浮冰,有一座孤獨的燈塔,而她轉身彎眼笑道——


    我把好看的鞋子全都丟掉啦,穿越幽深的海底隧道來找你。


    所以今晚月色真美,不是麽?


    這該是多美好的幻象。


    “……是之前那些屍體留下的樂譜。”沈朝幕直覺道,“否則不可能有那麽強大的精神力,能在我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包圍整個主島。”


    即便他們已經將海底的屍體帶回了島上,破壞了樂譜也無濟於事。


    所以,會是塞壬嗎?


    龍拾雨說:“我聽不出來是哪裏傳來的,好像到處都有聲音。”


    那歌聲還在繼續,沈朝幕的精神力盡可能地覆蓋主島邊緣,化作利刃模樣,有力地刺穿了那海嘯般升起的精神力。


    精神力穿過無形的水幕後,是一片遼闊的海麵。


    開闊,夢幻。


    魚群跳躍,鱗片映著沉沒了星辰的海。星光越發耀眼,像是在偷偷敘說著什麽故事,更遠處的礁石鋒利,群島剪影幽黑,海鳥沿著島上的山脈低空飛行,翅膀勾出陸地與天的線條。


    當躍起的最後一條魚墜回海水的懷抱,一點水珠輕輕濺起——


    一瞬間豁然開朗。


    “是海。”沈朝幕說,“是這片海。”


    所有的風所有礁石,所有的船所有波浪。


    那沉默的海島,與海下的星辰。


    它們都在歌唱。


    數秒後,哨站發來緊急通知:


    永夜之地發生了大規模的異獸暴動,可以確定是骸骨人魚的狂潮。


    五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重演,這歌聲終究還是吸引到了它的觀眾。


    ……


    二十分鍾後,葉爾馬克號從港口出發。


    一群老水手在甲板上奔波,皮膚是飽經風吹日曬的黝黑與幹燥。獵人們在整理裝備,擦拭海上用的追獵武器——獵鯨長矛與熾熱光刃。


    按照過去的經驗,骸骨人魚需要一點時間集結才會順著世界瀑布往下。上一次集結的時間大約是三到五天。


    北恩的地理環境特殊,星屑對許多飛行器都是致命的。這點時間不足夠聯盟轉移所有人口。所以他們必須在此之前將它們解決,否則到了人口密集主島附近,會是一場恐怖的屠殺。


    但沒有人能保證成功。


    五十多年前他們僥幸將骸骨人魚逼回了永夜中沉睡,那麽這次呢?塞壬會與它們一同出現嗎?


    沈朝幕倚著船身點燃了一根煙,橘紅色的灰燼飄散於風中,在他旁邊的麵包龍緩慢移動。


    破冰船壓過海麵,葉爾馬克號朝著永夜之地直線前進,一路掠過達摩克利斯之橋的身畔。五個小時後,它碎掉大片的寒冰,終於接近了那片海域。


    海下的星辰已經璀璨到能把海底映亮,蒼色、紺紫、杏黃……群星墜落了,海與天再無界限。


    很快,轟鳴聲隱隱自遠處傳來。


    巨大的瀑布橫截了遼闊的海麵,如城牆如幕布,高聳入雲看不見頂端,光是遠遠見了也會覺得恐懼。任何船隻在它麵前都顯得渺小,數千萬噸的海水直直從高處墜落,永恒且不朽。


    世界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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