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山的寒崖小境內,一處偏僻洞穴中,沈樓寒正閉眸調息。


    洞穴門口被設下禁製,曾經被陸歸雪在此處斬殺的那隻金丹妖獸,隻餘下一具偌大的白骨擋在洞穴入口,尋常弟子若是路過,也都匆匆繞道。


    沈樓寒灰墨色的衣衫上盡是鮮血,整個人仿佛才從血池中走出來一樣,身上血腥氣濃重得嚇人。


    但他身上並無任何傷口,這滿身鮮紅,全是寒山小境中妖獸的血。


    沈樓寒睜開了眼,那雙原本漆黑的眼眸中,此刻已然翻滾著無盡的暗紅。


    陰沉,狠戾,滿是冰冷的殺念,比他滿身的血色更加令人心驚膽寒。


    這一世,他體內的魔族血脈覺醒得比上一世更早。


    他本是魔神轉世,所要做的不過是解開血脈的封印。有了上一世的神魂,所有困難也就不再是困難。短短一段時間,沈樓寒魔體的境界就已經恢複半數,層層突破至洞虛期。


    這些天他不得不多花費些功夫,才能將自己完美的偽裝成一個資質平平的築基期少年。


    為此,他甚至要找借口暫時從陸歸雪身邊離開。


    陸歸雪,陸歸雪……他的師尊,沈樓寒在心裏不斷念著這個名字。


    自從那天以後,他每每回想宴會上的情形,就壓抑不住體內的躁動和殺意。


    那是衛臨宸看向陸歸雪貪婪又充滿欲望——他曖昧又帶著欺辱意味的動作落在那隻鏡寵身上,眼神卻始終盯著陸歸雪,就好像在他手下被玩弄著不得逃脫的,根本不是鏡寵,而是陸歸雪本人。


    沈樓寒有時候甚至忍不住想,幹脆什麽都不藏了,幹脆就像上輩子那樣,把那群人都殺掉,然後將陸歸雪困於囹圄之內,誰也不要想妄圖染指。


    沈樓寒狠狠吐出一口氣息,將這陰沉翻卷的想法壓製下去。


    陸歸雪有多恨魔物,沈樓寒再清楚不過了。


    如今好不容易陸歸雪肯對他溫柔相對,沈樓寒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死死地攥住了,便再也不肯鬆手。


    沈樓寒苦澀地笑了笑。


    每當戾氣把血液燒得滾燙時,他總是想起那天晚上,陸歸雪月光下平緩而柔和的心跳。


    哪怕是騙他也好,他也還是貪戀那份溫柔,甚至為此願意壓抑自己陰戾的本性。


    沈樓寒垂下眼睫,遮住了大半眼眸,再次抬眼時,眼中混沌暗沉的血色已經盡數被埋沒,隻剩下一雙漆黑的眼眸。


    他捏了個洗塵訣,將滿身的鮮血洗淨。


    他要回去見他的師尊了,總不能讓這一身血汙,髒了師尊的眼。


    *


    陸歸雪將碎成兩半的護身符,收進床榻邊的隱匿暗格中。


    然後他沐浴一番,重新換上一身幹淨白衣,把還未幹透的頭發拿發帶隨手紮起。又從屋子裏拿了些平日裏大師姐給的靈藥仙草,往雪鹿暫住的客廂去了。


    陸歸雪雖然已經很困了,但雪鹿那邊還是要去一趟。


    來到客廂的時候,雪鹿那間房的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陸歸雪敲門進去的時候,雪鹿正把自己整個裹在被子裏,身體有些微微發抖。


    陸歸雪走過去,見他麵色發白,就在床邊坐下來,輕聲問道:“是腿上的傷口還疼嗎?要不然我再幫你看看傷,換上一次藥也許會好得快些。”


    雪鹿聞言捏緊了被子,搖搖頭說:“不疼了,我隻是……有些害怕,不礙事的,陸長老不必管我。”


    陸歸雪也知道雪鹿的性子柔軟,先前落在衛臨宸手中,好不容易暫時脫離了掌控,又被黎燼突然咬了一口,所以才會如此不安。


    他耐心地摸了摸雪鹿的額頭,發現上麵起了層薄汗。


    “千秋峰上很暖和,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開著門窗。”陸歸雪起身,將關緊了的門窗重新打開一半。然後又將帶來的靈藥仙草,放進櫥櫃裏整理好,叮囑道:“這都是些療傷聚靈的東西,你以後都用得上。”


    “嗯。”雪鹿很輕的應了一聲,埋頭在被子上似乎在糾結些什麽,半晌才用極小的聲音對陸歸雪說,“陸長老,我不敢睡,你能不能……再留一會兒。”


    陸歸雪想了想,對雪鹿說:“好,我就在這裏不走,你睡吧。”


    陸歸雪撥弄了一下燈火,讓室內的光暈暗下來一些。然後他坐到床邊的書桌前,隨手取了本書,在燈下輕輕翻閱。


    雪鹿漸漸沒再發抖了,他似乎在夢中翻了個身,背對著陸歸雪,呼吸漸漸平緩下去。


    夜風帶著點兒千秋峰上特有的暖意。


    陸歸雪翻了幾頁書,原本壓著的困意也漸漸湧上來。


    沈樓寒順著燈火找過來的時候,恰好就看見陸歸雪手臂半撐著腦袋,似是半睡半醒,燈火下投出一片溫柔繾眷的影子。


    烏黑發絲被隨意紮起,發梢上還留著半顆水珠,在那片雪白的後頸上搖搖欲墜。


    像是終於蓄積夠了足夠的水分,那水珠滴答一聲滾落下來,順著陸歸雪修長的頸線滑進後領,仿佛是落在了沈樓寒的心尖上,又輕又涼地顫了顫。


    “師尊。”沈樓寒站在門外,輕輕喚了一聲。


    陸歸雪微微一顫,睜眼朝外麵望去,隻見沈樓寒站在月下階前,黑衣黑發,仿佛要融入夜色之中。一雙眼眸漆黑幽遠,卻像是夜空中的星子,內斂地閃著微光。


    “阿寒,你回來了。”陸歸雪眉梢染上一分淺淡的喜色。


    沈樓寒點頭道:“嗯,剛從寒山小境回來,見師尊不在主院,便順著燈火找到這裏來了。”


    “有事找我?”陸歸雪問。


    沈樓寒的視線掃過房內,看到床上的人影時,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然後聲音變得有幾分可憐起來:“隻是有些睡不著,忽然想見見師尊。”


    陸歸雪回身看了一眼雪鹿。


    見他已經背對著自己睡去,便熄滅了書桌上的燈火,悄聲往門外走去,順手掩上了房門。


    陸歸雪朝沈樓寒走過去,語重心長地說:“不要總是熬夜,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小心長不高。”


    聽到這話,沈樓寒很輕地笑了一下。


    等再過兩年,他的身高就能把陸歸雪從身後攬進懷裏,下巴也恰巧抵住陸歸雪的肩窩,若是在耳邊一說話,就能看見陸歸雪耳垂敏銳地泛起紅。


    “那師尊陪陪我,或許就能睡著了。”沈樓寒看向陸歸雪,唇齒間飄出話語親昵,像是一頭藏起了利爪試圖撒嬌的凶獸。


    陸歸雪猶豫了三秒,然後再次被沈樓寒的眼神打敗了。


    不過今天晚上是風水不好嗎?怎麽一個兩個都要他陪著才能睡得著覺。


    陸歸雪陪著沈樓寒回了他的小院,本想著他大不了繼續找本書看,守著沈樓寒過一晚,等明天再慢慢補覺。


    結果沈樓寒整理好了床榻之後,輕輕推了推陸歸雪的肩膀,聲音低低地像是在哄著他一樣:“師尊也累了吧?先前我看師尊在客廂的時候,都快趴在桌上睡著了。”


    陸歸雪一聽,想到剛才自己打瞌睡的樣子都被看了去,臉上頓時浮起點兒紅。


    “師尊,去休息吧。”沈樓寒又催了他一遍,半推半就地把人拉到了床榻邊。


    陸歸雪本來還想說些什麽,但剛一碰到柔軟的床,被他強壓了一晚上的困意,終於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怎麽擋也擋不住了。


    好舒服啊,床好軟,枕頭也好軟。


    他實在是太累了,鹹魚想睡覺的本能這一刻完全占據了身體,幾乎是腦袋剛一挨著枕頭,陸歸雪就已經睡著了。


    沈樓寒看著陸歸雪上一秒還醒著,下一秒就沉沉入睡,半個身子還懸在床沿外,顯然是困得狠了。


    也不知道師尊今天做了些什麽,累成了這個樣子。


    沈樓寒走過去,半抱住陸歸雪的身體,將他往床榻裏麵挪進去。陸歸雪睡得很沉,挨著沈樓寒胸口的時候,無意識地動了動手臂,恰好環住了沈樓寒的腰。


    像是一個自然又親昵的擁抱。


    沈樓寒不由愣神,此時此刻,陸歸雪就這樣無知無覺地在他麵前睡著了。柔軟的脖頸,脆弱的心口,瘦弱的腰肢,全都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他手底下。


    隻要他動了任何忤逆的心思,陸歸雪便如同刀案上的魚肉,隻能任由擺布。


    然而最後,沈樓寒隻是將陸歸雪安放在床榻裏側,自己也爬上床榻,躺在那人身側,仿佛時間萬物的聲音都消失了。


    就隻剩下陸歸雪平緩細微的呼吸聲。


    沈樓寒側過身,抬手撫過陸歸雪的側臉。他的動作很輕,輕得仿佛手底下隻是一片夢境碎片,稍微一用力,便碎了、散了,再無從追尋。


    他想起上輩子,瓊山陷落之後,他似乎也和陸歸雪同處一塌過。


    隻不過那時候,沈樓寒是陰鬱狠戾的神君,陸歸雪是他親手關進牢籠的階下囚。所以就算同榻而眠,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話可說。


    陸歸雪那時四肢都束了縛仙鎖,靈力也完全被封印。但即使無處可逃,也依然隻留給沈樓寒一個冷淡而挺直的背影,整個晚上也沒看過沈樓寒一眼。


    連憎惡的眼神也吝嗇給他。


    從回憶中恍然驚醒的沈樓寒,最後還是忍不住撐起身,努力克製著心中看不到底的黑暗深淵,輕輕在陸歸雪的側臉上落下個一觸既分的吻。


    這樣就好,他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想看到,陸歸雪冰冷厭惡的眼神了。


    沈樓寒側撐著身子,看著陸歸雪寧靜的睡顏,好似能這樣一直看到天荒地老。


    忽然間,他腦海中晃過一絲奇怪的感覺。


    沈樓寒的黑眸裏刹那間泛起血紅,他魔族的本能告訴他,有某個危險的東西進瓊山了。


    是個十分難纏的魔物。


    沈樓寒悄然起身,在夜色的掩蓋下出了門。


    他身上的偽裝層層剝離,轉瞬間從築基一路突破到了洞虛境界,然後化作夜空中的一道灰影,朝某個方向追去。


    最後在瓊山的邊界處,他找到了那個家夥。


    “封淵君。”


    沈樓寒整個眼眸都變成血紅一片,在半空中,與如今的魔界之主相對而立。


    封淵君,準確來說是他的一具分神體,看著沈樓寒嘖了一聲,道:“瓊山這仙門大派之中,竟然藏著這樣一隻純血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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