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看了都會憐惜這隻金絲雀,但偏偏因為他所得到的比尋常人多上千百倍而被忽視。用無數金銀權利堆砌而成的高牆將他困在牢籠中,哪怕極力想向外望也隻能抬頭看到金黃的琉璃瓦,朱紅的梁柱,雕花木的窗扇,四方的庭院注定困住靈魂,鎖住他的一生。


    這麽柔弱的小孩怎麽能出生在滿是汙穢還要裝作富麗堂皇光鮮亮麗的家族,那雙睫毛長而密帶著自然卷翹,像狗狗一般濕漉漉的眼睛可真好看。


    晏昭和第一次跟著晏均入宮。


    晏均將晏昭和推到懷安帝麵前滿是驕傲地說,你看,我把我兒子養得不錯吧?


    緊接著晏侯又道,比你那些兒子長得高,生得漂亮,什麽都一學就會。


    這話懷安帝不愛聽,什麽叫你那些,懷安帝皺著眉說放肆可眼裏不見半分惱怒,他看著晏昭和的目光越發柔和。晏均對晏昭和說他和陛下會還有要事商議,聽說今年花房培育出一株並蒂牡丹,現在移到禦花園供人觀賞。


    晏昭和知道父親急著與陛下說體己話,他行禮告退按照父親所說由小太監領著去禦花園賞花。


    其實他也很想看看並蒂的牡丹是什麽樣。


    出生在邊塞的孩子很少能見到奇珍異草,整日風吹日曬不被風刃割傷臉便已是幸事。晏均生在京城,少年時期便細皮嫩肉地在邊塞被老侯爺錘煉,混入軍中沒幾年便成了糙老爺們一個,等到晏昭和這,他萬萬不想晏昭和走自己的老路,兒子五六歲便放在房中當大小姐似的供著,晏昭和七日內必有兩日在軍中練習騎馬射箭,晏均便在家中準備上好的藥膏,隻要晏昭和一回來便立即要求他塗抹保護皮膚。


    晏均帶晏昭和可謂是萬眾期待,人人都以為帶回來的應該是騎著戰馬日後承襲晏家傲人風姿的年幼侯府世子,沒想到鎮寧侯府的大公子一匹白馬一身紅衣,長發綢緞似的,麵如白雪唇紅齒白,雖未長大,但已然初具京城風流公子哥的雛形。


    生在邊塞,比京城中的少爺都要肆意幾分。


    任誰見過當年的晏大公子都要稱讚一聲豔麗。


    豔麗通常形容女子,但放在晏昭和這同樣適用,其中不含貶義,單純以陳述的方式表達晏昭和俊逸的麵貌。


    深幽的小道中是撲麵而來的濕潤草木香,小太監按照晏昭和的要求帶他從去往禦花園最近的小道前往。小太監伶俐,一路上向晏昭和介紹沿途花木的名字,晏昭和見著中意的便一一記下等回府後問父親要。


    突然小太監腳步一停,離禦花園那片牡丹隻剩幾米距離,小太監麵露苦色道:“大公子,恐怕還要等一等。”


    “嗯?”


    小太監讓開一步不再擋著晏昭和的視線,“貴妃娘娘正在賞花,本來外男不許入後宮,大公子現在也隻能等貴妃娘娘離去再賞花。”


    晏昭和還未說什麽,遠處傳來女子清婉的聲音:“是誰在那。”


    小太監連忙從小道中走出去,晏昭和也上前一步徹底看清那道聲音的主人。


    女子長發輕挽,一身淡色宮裝,用銀色絲線繡成的百合花自她腰間向下逐層蔓延加重,每朵百合花上都綴著珍珠花蕊,花蕊又用米粒般大小的寶石鑲嵌,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她隻在唇上塗抹一點嫩紅,雙眸如秋水盈盈。


    “這位是……”女子輕聲詢問。


    “回貴妃娘娘,這是鎮寧侯府的世子爺。”


    女子聽罷輕輕啊了聲,“是陛下經常提起的那個世子?”


    晏昭和不得不上前行禮道:“鎮寧侯府世子晏昭和,見過貴妃娘娘。”


    “免禮。”貴妃彎眸一笑,下意識用手扶住小腹,晏昭和這才發現她的小腹突起。


    小太監環顧四周:“貴妃娘娘出來怎麽不帶幾個宮人,您還懷著龍胎萬一被不長眼的衝撞可如何是好!”


    說罷小太監就要去尋幾個宮人來,貴妃笑道:“她們不懂花,就在花園外候著,你把她們叫回來倒掃興。”


    貴妃話音一轉看向晏昭和,“世子爺也是來賞花的嗎?”


    “並蒂牡丹開得比往年旺,花瓣層疊像個絨球。”貴妃一指自己身後的花,“你看。”


    晏昭和第一次見皇城中的後妃,以前聽說書先生說這些女人勾心鬥角狠辣心機,可他眼前的貴妃似乎並不是如此,女人眼眸清澈地就像個孩童,一閃而逝的哀傷就像是風吹落花瓣一般,讓人不知道如何安慰。


    貴妃毫不猶豫地彎腰將並蒂牡丹摘下,小太監慌忙走上前勸道:“貴妃娘娘,這,這不可啊,您摘了這牡丹……”


    貴妃將花朵貼近自己小腹,垂眼道:“你去告訴陛下,滿園牡丹中本宮的孩子隻喜歡這一株。”


    晏昭和離去時,他聽到貴妃對自己腹中孩子小聲說,要乖乖長大。


    懷安帝並未責罰,隻是大笑說朕的孩子果然像朕,隻喜歡最好的。


    這話傳入晏昭和耳中,他想到自己的父親。


    鎮寧候果然是最好的,好得讓人看到想要擁抱他,告訴他不值得。


    貴妃懷胎八月,孩子早產,好在母子平安。


    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鎮寧候死於塞外,世子入宮伴駕。


    那位皇子排行第五起名洵追,名字中的意思晏昭和不想深究。


    晏昭和一進宮就從無數宮人閑聊得知這位五皇子不會說話,貴妃不喜歡,陛下也不經常去看。


    彼時少年還未初長成,懷安帝似乎是想將所有治國之道都教給他,晏昭和曾經因為背不出一篇兵法而被懷安帝吊起來打,就像是真正的父親那樣。


    不過他真正的父親似乎不會打他,隻會問他今日有沒有抹藥膏,可千萬別讓塞外的風或是京城的烈日傷了這張臉。


    以至於讓晏昭和有種全身上下最金貴的就是這張臉的錯覺。


    他懂事地比同齡人都要早,說不上是什麽天才神童,但知識一學就會,對父親和先帝的事隱隱覺得不對勁但也沒多想,後來見多後才知道這就是名叫**情的東西。


    一位皇貴妃,身邊有皇子,該是後宮中地位最頂級的待遇,但貴妃對五皇子冷漠,正如同她對懷安帝,她對皇子有多不在乎就對先帝有多愛答不理。


    是錯覺嗎?晏昭和經常問自己。


    他忘不了皇貴妃對未落地的孩子說乖乖長大。


    貴妃背後無勢力,全憑懷安帝的寵愛吊著,懷安帝對她的感情日漸消亡,與此同時帶來的便是後宮中永無止境的陷害。


    晏昭和有時覺得貴妃可憐,孩子無辜,便有時著人去送軍中治療外傷的藥,每次貴妃從皇後那回宮後他便會悄悄去看一眼。


    也不知怎麽的,他覺得這事不能管,卻忍不住想關心。


    貴妃將孩子推到他麵前說求求你帶我孩子離開的時候,晏昭和心中發出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震地他自己都恍惚許久。


    那孩子用迷茫的眼神抬頭看自己,身上的衣物有貴妃新鮮血跡,他對晏昭和眨眨眼一雙手抓住晏昭和右手的小指。他的手太小,也就隻能抓住晏昭和的一根手指。


    貴妃憔悴而崩潰的虛弱下,孩子受到母親的感染,和他母親同樣清澈的眼眸中逐漸充滿水光。透明液體順著眼角溢出,沾在卷翹的睫毛上,就好像是清晨掛在嬌嫩花瓣上的露珠。


    晏昭和不忍,他久久凝望著五皇子沒說話,最後他說抱歉,我也自身難保。


    太難活,這個孩子在後宮太難活,就像是天上的雲彩潔白柔軟,不需要狂風暴雨,一陣蕭瑟的北風便能將其吹散。


    所以之後的日子裏他再也沒去見過皇貴妃,連帶著這個孩子。


    就像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懷安帝臨死將這個孩子推到他身邊。


    懷安帝問晏昭和看好哪位皇子,以晏昭和的能力無論輔佐哪位皇子都必定有大成就,晏昭和開玩笑問懷安帝,陛下這是要臣自己選嗎?


    有何不可?


    晏昭和搖頭,陛下三思。


    懷安帝臨死前晏昭和揮退所有人,坐在懷安帝麵前問懷安帝,你有沒有真心對待過我父親,哪怕一天。


    懷安帝麵容衰敗,聲帶疲憊,“沒有。”


    “陛下不是好父親更不是好丈夫,但臣認為陛下是個好皇帝。”晏昭和咬牙切齒道,他從懷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玉璽,“陛下想立誰為皇帝?”


    “崇……崇……”


    晏昭和冷笑,將放置一旁的藥全數灌進懷安帝喉中,懷安帝被嗆得淚涕肆流狼狽至極。


    “陛下想立誰為皇帝?”


    他又問。


    “陛下三思,一國之君需得慎重。”晏昭和收起藥碗又笑道,“臣想要萬人之下的位子,但總得……”


    ……


    “你是我選出來的皇帝。”晏昭和撫上洵追的臉頰,“你這雙眼睛比我曾經見過的一株並蒂牡丹都漂亮。”


    “我希望我每次進宮後回府,無論何事都不能讓我帶著愁苦。”


    洵追雙眸含淚,眼下通紅。


    “別閉眼,讓我好好望著你。”


    少年握住他麵前男人放在自己臉頰上的手。


    他顫抖著聲音,努力讓自己看清楚麵前男人的樣貌,他慶幸中帶著欣喜卻又忍不住流露攢存不知多久的愧疚。


    “我隻看你。”


    從今往後我這雙眼睛隻看你,隻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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