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心安理得享受著他給予自己的溫暖,可從來都沒有想過未來想過以後。


    沒有未來,洵追想。


    不是晏昭和沒有未來,而是自己沒有未來,如果自己和晏昭和站在一起那會讓晏昭和也沒有未來可言。


    洵追在床上輾轉反側最終還是披上衣服推門走到院中,夏日的餘溫已經不足以讓夜晚充滿生動的蟬鳴。幼年在院子中載種的樹也已經長大,麻雀在其中築巢。洵追從來沒有看到喜鵲光臨自己的院子,正如同他這些年沒有一日能過得真正快樂。


    但這也足夠,就算不是真心實意的快樂也足以讓他後半生回味。


    “快飛走吧。”洵追站在樹下抬頭望,穿過層層重疊的枝葉,月光微弱地灑下來。


    他不敢大聲,他怕麻雀真的聽到,明日一早起來這些鳥兒就再也不見蹤影。


    翌日,皇宮大擺筵席為皇帝接風洗塵,時間定於黃昏。


    由於瘟疫早就免了早朝以減少外臣進宮的次數,某種意義上也免去瘟疫傳播的幾率。崇王一大早進宮請安,洵追還未起床時他便在殿外等候,宮人端著洗漱用具流水似地送進去,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洵追才從寢殿內走出來。


    “參見陛下,陛下萬福。”崇王麵帶笑容行禮。


    洵追還沒說平身,崇王便起身上前離他隻有兩步之遙,洵追神色平靜擺手招來身邊的小太監擋在自己麵前。


    小皇帝這幅冷漠事不關己的樣子崇王早就見怪不怪,他笑道:“見到陛下安好為兄這顆懸著的心終於能放下。”


    兩人中間夾著的小太監瑟瑟發抖,洵追推了把小太監,小太監本就害怕被洵追這麽一推更是驚慌失措重心不穩整個人撲向崇王。李崇朝左橫跨一步讓開小太監,麵帶笑意並未有絲毫惱怒。


    洵追腳步一轉繞過兩人,崇王立即跟上,“臣陪陛下散散步。”


    “……”洵追快走幾步與崇王拉開距離,一直跟在他身邊王公公開口道:“崇王殿下,陛下的意思是您好不容易入宮一趟理應先向太後請安。”


    崇王笑道:“太後那邊自然是要去的,但陛下剛回宮,本王為兄長理應來看看弟弟是否平安。”


    狗皮膏藥,洵追心中罵道。


    崇王說散步,還真跟在洵追身後在禦花園繞了兩圈,洵追想坐一坐秋千都不行,最終找了個涼亭休息。王公公在洵追身旁小聲問洵追要不回去?洵追正欲點頭卻見散步前崇王身邊離去的侍女又冒出來,腳步匆匆神色卻自然地很,她貼在李崇耳邊說了些什麽,李崇點頭。


    趁李崇抬頭前洵追迅速收回目光,一臉虛弱地靠在石桌邊,王公公適時道:“陛下也出來好一陣,不如回去?眼看這日頭就要紅了,下午太陽下山再逛涼爽些。”


    李崇同意道:“陛**子不好臣現在送陛下回宮休息。”


    洵追這幅樣子倒也全然不都是裝出來的,他本就不喜歡多走動,本想著走一半李崇自己受不了枯燥離開,沒想到最後受罪的是自己。


    回宮後李崇並未停留,跪安離去,王公公招來小太監悄悄跟上去。


    小太監傳信來,李崇去了太後宮中。


    洵追懶懶趴在涼席上吃紅豆湯,左手拿勺子將紅豆往嘴裏塞,右手執筆沾墨寫:“讓八公主去太後宮裏請安。”


    “陛下,這……”王公公遲疑。


    “陛下,八公主求見。”門外的宮人話音剛落殿門便被什麽人用蠻力撞開,女孩拎著裙擺飛快跑過來。


    “皇兄!”


    洵追一看來著的架勢心道不好,還未來得及阻止,麵前黑影一晃,他麵前的碗不見了。


    李玉鸞氣還沒喘勻端起紅豆湯咕嘟咕嘟大口喝光,“有這麽好的東西怎麽不叫我!”


    洵追張了張嘴,最終歎氣地揮揮手,王公公笑道,“老奴去拿剩下的湯。”


    “不不不,我等下就走!”李玉鸞連忙拉住王公公,“不勞煩王公公再取一趟。”


    說罷,李玉鸞環顧四周,王公公立即會意,很快便帶著宮人們退下。


    殿內隻剩兄妹二人,李玉鸞扯著裙擺坐在腳踏凳上,上半身趴在涼席上挨著洵追的肩膀。


    小姑娘正欲說什麽,見洵追手邊那張紙上寫著字,看清楚後難掩激動道:“我也是這麽想的,本想求皇兄允準我去太後那請安,既然皇兄和我想的一樣那……”


    “玉鸞,在太後殿前多跪一陣。”洵追寫。


    “嗯?”


    如果不是太後那裏有動靜,李玉鸞也不至於這麽快在崇王離開後找過來。洵追回憶了下崇王離去時的樣子,又寫:“李崇走後你再去。”


    “我知道。”李玉鸞點頭,“不過今晚的接風宴太後會來嗎?”


    一個身染瘟疫的病患下床都難,還能撐著來赴宴?洵追放下筆說,“今天可能會很辛苦。”


    “皇兄請講。”


    “在太後殿前跪一刻就走,傍晚再去跪著,這個你拿著。”洵追在枕頭邊摸出來一個小木筒,和青藤山莊召喚蕭倜的那個一模一樣。


    “今夜的宴會禦膳房共上十八道菜,太後不赴宴這些菜依舊會按例原樣送過去,你仔細數著,第十一道菜是清蒸魚,一旦看到這道菜就拉這根線。”洵追點點木頭尾巴上的白色棉線,“另一端對準天空。”


    “這種煙花我玩過。”李玉鸞點頭接過收好。


    “來的人會保護你,乖乖跟在那個人身後別亂跑。”洵追叮囑。


    “今夜會很亂,皇兄可能顧不上你。”


    “我知道。”李玉鸞點頭認真道,“皇兄不必掛心,玉鸞雖然沒什麽大用場,但隻要是後宮中的事皇兄大可放心。”


    午後俞聶生進宮來為洵追檢查身體,宋南屏本來也會跟著過來。


    “他收診的病人出了點問題。”俞聶生邊打開藥箱邊道。


    “你的眼睛怎麽樣?”


    俞聶生洗淨手後來到洵追麵前,“我看看。”


    洵追乖順地抬頭,俞聶生左手扶著洵追的下巴,右手輕輕掀起他下眼皮和上眼皮查看,“宋南屏把你的症狀都告訴我了,問題不大。”


    都吐血了問題還不大?洵追詫異。


    俞聶生搖頭道,“我說的問題不大不是你病得不夠重,而是能夠治好,隻要你不再喝薄閻的那副藥。”


    “他連這都告訴你嗎?”洵追問。


    “不是,他沒把解藥藥方告訴我。”俞聶生歎氣,給洵追這副毒藥的是薄閻,以薄閻的性子絕對不可能再去研製什麽解藥。


    “我自己研究的,你信不信我。”俞聶生問。


    洵追點頭。


    “他是不是很奇怪。”俞聶生忽的笑出來,“他什麽秘密都讓我知道。”給皇帝下毒這種事情也是薄閻主動告訴俞聶生,那時薄閻親口告訴自己他正在做這種謀逆造反的大事,俞聶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時候他不允許我喝安神湯。”洵追自顧自道,“可能是怕我死吧。”


    “他要是死,肯定拉著我一起死。”俞聶生歎道。


    二人自說自話,坐在一塊傻傻望了會院子裏的歪脖子樹,俞聶生首先清醒,“你的小廚房在哪?今日先喝一劑排排毒。”


    俞聶生從凳子上跳下來在帶來的藥箱裏翻翻找找,嘀咕道“今天喝這副?不行,喝了容易吐血。這個也可以,你身體太弱好像現在喝不太適合。”


    洵追目瞪口呆地望著俞聶生的背影,一時間有點想跑。


    為洵追的身體著想,俞聶生最終跑去太醫院配了一副新的藥方,親自煮好看著洵追喝下。


    接風宴宴請朝堂上下,就連官員們的家人也應邀在列。朝臣家中有女兒的便帶最優秀最美麗的來,沒有的便想方設法從宗族中挑選一位帶上。洵追並未納妃,就連宴席也少有親自全程參與,如今昭王沒回來皇帝勢必要坐到最後,萬一小皇帝看上誰那便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誰不想爭皇帝後宮第一個妃子?


    小皇帝完好無傷回京一句沒提昭王是生是死,眾人想問卻也不敢觸這個黴頭。


    往常昭王在的時候都是昭王主動觸黴頭,小皇帝惱怒但也不會降罪,但外人就不一定……


    到開宴之時,還有十幾個小幾沒坐人,洵追麵前放著眾朝臣座位的對應名單,一個個對過去誰沒來心中便都有數了。


    “沛王殿下到!”站在殿外台階下的傳喚太監高喝。


    李赫到達殿內時洵追換上一副兄友弟恭的笑容在王公公的攙扶下走下龍椅,慢騰騰下了台階來到李赫麵前,李赫滿頭大汗呼吸急促明顯是跑過來的,洵追一招手,立即有宮女送上來涼帕。


    王公公代洵追道,“陛下的意思是就等殿下了,殿下擦擦汗。”


    李赫接過帕子被宮人領著去自己的座位,坐下後下意識望了眼對麵空著的椅子上。


    洵追在紙上寫道:“崇皇兄差人說府上出了點事要處理,太後那邊的掌事姑姑說太後有些著涼,既然皇兄到了那就開宴。”


    李赫看罷後一抬眼對上洵追的目光,洵追方才還含著笑意的眼眸此時變得冷漠無比,他背對著朝臣所以隻有李赫能夠看到。


    二人對視時,主持宴會的趙傳之揚聲道:“今日是陛下的接風宴,諸位大人且都帶著家眷,不必拘束玩得盡興些。”


    眾大臣聽罷紛紛附和,席間響起年輕女孩如釋負重的笑聲。


    洵追也笑,笑容不達眼底,“皇兄可一定要玩得盡興。”


    李赫從未聽過洵追說話驚異之餘回道,“陛下說的是,陛下說的是。”


    “皇兄今日來,朕很高興。”洵追彎腰替李赫整理有些散亂的衣襟,趁著整理之時語氣輕緩,“都是哥哥,朕不想今日一個哥哥都不剩。”


    話音落下,李赫臉色立即浮現出一絲驚懼。


    洵追見此安慰道,“呸呸呸,說錯了。”


    “朕不想讓外人覺得朕沒有哥哥。”


    說罷洵追收回手用身子擋住李赫,他麵對朝臣做了個請的手勢,趙傳之拍掌兩下與洵追對視一眼,隨後笑道:“上菜。”


    ……


    “真美。”楚泱站在城牆邊遙望天空,隻是這樣望著還不夠,他伸手對著空氣虛虛抓了一把。


    “啪!”


    他還沒抓完便被人一巴掌拍掉,楚泱怒道,“誰!”


    不知什麽時候他身邊站了位身著粗布衣裳的老者,他佝僂著背但看起來格外精神奕奕,方韞對楚泱笑著說:“第一次經曆這些,緊張嗎?”


    楚泱見是方韞連忙熄滅自個的火氣,搓搓雙手道,“有那麽一點。”


    “一點?”方韞挑眉。


    “方叔叔您就別笑我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方韞問。


    楚泱握住佩劍,拇指在劍柄上摩挲片刻道:“我統領禁軍這些年,替晏昭和擺平的大多都是造反的官員或者是刺客。加入禁軍有的規矩很多,但有兩條最為重要。”


    在邊塞經曆沙場的百般錘煉,本身就是數一數二的高手。


    兩條缺一不可。


    “我沒有經曆過沙場,也算不上什麽高手。”楚泱看著不遠處正在排隊等著進城的難民歎道。


    皇城根下不允許難民聚集,但這些難民已經沒什麽再可以失去的,索性全都無賴地搭起破爛的帳子圍在城門口,特殊時期官府打不得罵不得,洵追回來允許難民進城治療這才讓難民挪出來一條供車馬通行的道路來。


    今晚過後他們一定會後悔來到京城,楚泱不忍再看到由於能夠得到治療而喜笑顏開的難民們的臉,他鬆開劍柄正欲往回走,方韞叫住他並伸手指向某處。


    “還有事嗎方叔叔?”楚泱順著方韞指向的方向看去。


    楚泱愣了下。


    入夜點燈,太後宮中燈火通明,掌事姑姑不知道是第幾次跑出來勸八公主回去。


    李玉鸞看著掌事姑姑的背影,膝蓋疼得發燙,她雙手背後左手抓著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小聲念道。


    “第十。”


    “第十。”


    “第十道。”


    “第……十一道!”


    ……


    “咻!”


    一道亮麗的明黃色自黑暗中騰空而起。


    端著禦膳的宮人看到夜空中的煙花問同伴:“今晚內務府準備煙花給陛下嗎?”


    另一名端著禦膳的宮人莫名其妙道:“什麽煙花?”


    宮內祥和寧靜,舞姬曼妙婀娜,坐在左後側彈奏樂器的樂師們早已彈累換上新的一批人來頂替。大臣們喝紅了臉,有些豪放的還跨席而坐,與同僚勾肩搭背。女眷們均湊在一起討論小女兒家喜歡的胭脂水粉,還時不時羞怯地望一眼坐在台階之上看似孱弱的少年。


    洵追冷眼旁觀,麵前的酒菜一口未動,隻有剛剛端上來南瓜酥才讓他勉為其難吃了一塊。


    “陛下,燒起來了。”趙傳之從偏殿匆匆走進來低聲對洵追道。


    “漂亮嗎?”洵追眼皮都不帶抬一下。


    趙傳之簡單組織了下張達鍾命人傳來的消息,“城南的火,紅得跟布坊染紅布的水似的。”


    不愧是刑部侍郎毫無文采可言,洵追嘖嘖。


    “李崇呢?”洵追終於換了個姿勢,正好瞧見雙手放在桌下看舞姬跳舞看得麵色緊張的李赫。


    “崇王安排進京城的康擎軍正在京城四處放火,之前藏在禁軍中的康擎軍正在城牆上與禁軍開戰,崇王在城外攻打,城門失守便可立即率軍進城。”


    “他帶了多少人?”


    “還沒有計算出來,但探子說隊伍中許多人不像本地人。”趙傳之這話說得略含蓄。


    “我國邊境一共有三種人。”洵追伸出三根手指,“駐守的將士,野蠻的匈奴,精明的北燕。”


    趙大人,你說的是哪種人?


    洵追將放在桌上的筆拿起在寫有大臣名單的紙上寫了幾個字,寫罷踹了下倒酒的小太監,小太監看清楚字後跑下去站在沛王麵前說了些什麽,李赫聽罷連忙抬頭看向洵追同時搖頭。


    洵追得到答案,手撐在下巴上滿意的彎眸。


    趙傳之定睛一看,小皇帝寫了五個字——舞不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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