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追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桌麵,臉上帶著微笑。蕭倜站在洵追身後,緩緩道:“若是夫人聽我家主子的話,乖乖跟我們回去,尚還有活路。”


    “就算是離開鶯歌小築,夫人也算是鶯歌小築的姑娘,明知殺人卻不製止,最後判刑時夫人也要一並跟著量刑,難道夫人以為自己能夠清清白白置身事外?”蕭倜反問。


    趙寧芯臉色變了變,洵追雙手捧著臉頰,眼神無辜地對著趙寧芯眨了眨。


    “夫人不和我們一起走也可以,官府的府兵就在門外,隻要夫人今日出了這個門,就是知情不報耽誤救人的罪。”


    “你!”趙寧芯咬牙道。


    蕭倜又說:“其實我們也不是逼夫人,隻是在幫夫人做正確的決定。”


    比如合作,比如入牢,又比如被雛娘殺死。


    蕭倜的話說得好聽,但事實上趙寧芯隻有一條路可走,不僅僅是為了她自己能夠活下去,更為了腹中的孩子。


    沒有母親不會保護自己的孩子,洵追想了想又反駁自己,不該這麽說。世上隻有絕大多父母會在意自己的孩子,剩下那一小部分屬於喪心病狂。


    趙寧芯自己也知道,但輕易鬆口的話,她手上的籌碼便都失去作用。


    洵追低頭研墨,滿手沾著墨汁的香味,趙寧芯的聲音傳來:“如果我答應回去,作證後大人肯放我回家嗎?”


    “隻要夫人配合,夫人和您的孩子都能安全回家。”


    沾滿墨汁的筆肚飽滿,墨順著筆尖與雪白的紙融在一起。


    洵追在紙上漂漂亮亮寫了“玉姚”兩個字。


    趙寧芯自然注意到洵追寫字,洵追在玉姚下又寫了蔻丹的名字,那不是蔻丹二字,而是蔻丹沒做姑娘時的本命。


    曲舒涵。


    玉姚已經變成了趙寧芯,而曲舒涵還是蔻丹。


    少年指尖撫上玉姚二字,輕聲:“你變成你。”


    趙寧芯已經是趙寧芯,而那些在鶯歌小築中的女子都還掛著不屬於自己的名字,接著陌生的客,午夜夢回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是否會自問,現在的自己還是自己嗎?


    趙寧芯聽懂洵追話中意思後發出一聲長歎,歎聲很輕,但好似什麽沉重被時間掩埋,突然從記憶中翻找出來,將其蒙上的灰塵的地方擦拭幹淨,卻也早已不似當年。


    “什麽時候走?”


    蕭倜說明日。


    將趙寧芯就地安置在客棧,回山莊時蕭倜對洵追笑著說,如果先帝知曉陛下如今的品性一定會倍感欣慰。


    洵追微微皺眉,聽蕭倜繼續道:“先帝在時,時常派人來看令羽營的練習進度,有時還會親自來視察。先帝總是強調做人首先需善良,而後才能懂得處事。”


    令羽營現統領突然發表帶有莫名個人崇拜般的感歎,惹得洵追納悶,用帶有懷疑的眼神看蕭倜。


    這個先帝,和他記憶裏的先帝是一個人嗎?


    他記憶中的先帝膽大易猜忌,對自己的所有物帶著偏執般的占有欲。


    比如被他捆綁在皇室的晏侯,就算晏侯心甘情願為皇室效力,那麽晏家其他人呢?僅僅隻是為了那麽一個虛無縹緲的忠良之臣名號便要傾其一生?晏侯也不算是完全遵從皇命,死後不也不願回京,一個人埋葬在他守護了一輩子的邊疆。


    太可笑了,一個自私的男人憑什麽得到崇拜?


    但洵追又想,自己和先帝有什麽區別呢?


    他沒資格笑先帝。


    晚飯過後,宋南屏和俞聶生下棋,洵追坐在他們身旁觀戰。三盤過去,俞聶生要把棋子交給洵追,洵追連忙擺手,自己幾斤幾兩心裏門清,平時也就和晏昭和下下棋能耍賴。


    俞聶生忽然記起什麽,一邊將收自己的棋子一邊問:“明天就要走,你去後山看過了嗎?”


    洵追搖頭。


    “從我院子出去左拐,一直直走就到後山。”俞聶生說,“看看就好,別靠的太近。”


    洵追正想問為什麽,俞聶生又說:“不止薄夫人死在火災中,後來我們一統計,發現燒死五六個侍女,沒找出來屍體,叫了狗去聞,狗都聞不到味,估計已經燒成灰了。”


    洵追聽罷起身擺手,表示自己並不在意,俞聶生不放心便又提醒:“有什麽事就派人叫我。”


    俞聶生的院子較為偏僻,離後山也要近一些,洵追按照俞聶生的指路沒費多大勁便找到那片廢墟。之前單憑信上火災二字洵追還體會不到對青藤山莊的損失,當他看到燒焦了木頭摞成三人多高的廢墟後才明白火災燒毀的藥材數目到底有龐大。


    南方潮濕,曬幹的草藥不易保存,隻能修建通風的閣樓防潮。閣樓四麵通風,這種木結構建築隻要一著火,火勢必定無法控製。


    隻是有一點洵追不明白,為何薄夫人自焚會引得存放草藥的閣樓著火?


    他正要再往前走幾步,身後傳來腳步聲,男人的聲音隨後就到:“沒有找到陛下,猜想陛下可能在這裏。”


    洵追回頭,目光從晏昭和的臉上落在他懷中抱著的毛茸茸瑟瑟發抖的小東西身上。


    “今日出門在街上隨意撿回來的貓。”晏昭和修長的手指放在毛茸茸腦袋上揉了揉肉,“見著臣就跟著,它還太小,得養一段時間才能放回去。”


    這貓一看就不是什麽外頭隨意撿回來的野貓,皮毛油光水滑的騙誰!


    小貓隻有巴掌大,晏昭和輕輕抬起他其中一隻爪子對洵追比劃了一下,小貓水潤的眼睛和洵追對視,“喵喵喵。”


    乳貓的叫聲比成年貓要微弱,音調更細些,因為害怕還摻著幾分試探。


    “喵喵喵。”小貓又叫了三聲。


    洵追一動不動,仿佛靜止。


    “陛下?”


    洵追偏過頭輕咳兩聲,衝晏昭和招手,“拿來。”


    晏昭和走到洵追麵前的同時,低頭對小貓輕聲說:“看來我們喵喵叫的小可愛靠自己獲得了新家。”


    “我沒同意。”洵追怪聲怪氣道。


    “啊,那要更努力的再叫幾聲。”晏昭和將小貓放在洵追懷中。


    “喵喵喵!”小貓接觸洵追後,使勁朝洵追懷中鑽了鑽,小腦袋拱來拱去,一隻小爪子不小心掛在洵追衣襟上,將他係好的衣帶抓散。


    洵追黑著臉道:“拿走!”


    “喵!”


    “把破貓拿走!”


    “喵喵。”


    “我扔了。”洵追威脅道。


    晏昭和仍舊沒有要接手的意思,洵追正要鬆手,小貓卻忽然一躍而下,順著洵追身後的廢墟堆靈活地跳了上去。


    沒待晏昭和說什麽,洵追下意識去追貓,隻踩上去兩三步他猛地僵住。


    晏昭和以為洵追不想再追,便抬腳要跟著過來,小貓還太小,廢墟的空隙太大,一旦掉下去根本找不到。


    “別過來。”洵追慢慢讓身體保持平衡,記起俞聶生那句不要靠的太近。


    他腳下是燒地烏黑的空心木頭,隻肖再動一下,這根木頭便會斷裂。被燒毀的木結構能夠堆積這麽高,完全憑借坍塌時頃刻組成的微妙平衡,這種平衡很容易打破,一個人的重量已經是極限,再也承不住第二個成年男性的重量。


    “哢嚓。”他腳下的木頭發出一聲脆響。


    晏昭和顯然也聽到了這個聲音,洵追搖頭,“我不動,你別上來。”


    晏昭和四處觀察片刻道:“腳下還能再動一次嗎?”


    “可以。”


    洵追隻走上廢墟兩三步,離晏昭和比較近,晏昭和道:“陛下現在跳下來,臣接住您。”


    洵追正欲點頭,小貓微弱的叫聲又響起來,洵追臉色一變,眼見著方才跑得沒影的貓衝著自己撲過來。


    “嘭!”


    那團白色撲到洵追懷中的瞬間,洵追腳下的木頭終於不堪重負,洵追抱著貓來不及抓其他東西,所有被燒地脆弱不堪的木頭全部脆弱地從不同角度斷裂,他腳下一空,整個人朝著廢墟裏下墜。


    “陛下!”


    晏昭和猛地撲上去。


    下墜中,洵追緊緊閉著眼,臉頰擦過木頭而產生的火辣感被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覆蓋,將他整個人包裹起來,直到頭頂傳來男人緊張的聲音。


    洵追僵硬地抬頭,發現自己的一條手臂被晏昭和抓著,晏昭和大半個身子和他一起陷在窟窿中。


    他左手抱著身體溫熱的貓,貓的瑟瑟發抖。右手的溫暖來自晏昭和,沉著而有力。


    洵追拍拍貓,將貓慢慢順著毛塞進懷中,抬頭對晏昭和道:“放手。”


    “陛下四周有能借力的東西嗎?”晏昭和問道。


    洵追搖頭,他腳下是空的,沒人告訴他儲藥的閣樓地底下還修了一層。


    為了防潮,所以不把藥材存放在一層,哪家的神經病還要再往地底修。


    洵追左手揉了揉肩膀,對晏昭和緩緩道:“你總這麽抓著我的胳膊也受不了,你也會掉下來,現在鬆手然後去叫人。”


    “不行。”晏昭和堅持,“臣現在拉您上來,沒借力的地方也不要緊。”


    洵追將左手放在抓著自己的那雙手上,輕輕拍了拍。


    他能感覺到自己臉上不斷有木屑掉下來,就證明晏昭和自己也不安全,如果強行拉他上來,說不定晏昭和也會一齊掉下來。


    更何況......洵追目光放在被晏昭和堵著自己其實根本看不到的黑暗處,感受著一股順著手腕溫熱而後流至手肘便變得冰涼的液體歎道:“你流血了。”


    “晏昭和,放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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