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聶生張著嘴愣愣望著洵追,洵追眼底一片青紫,他剛想要說話,洵追一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再回來時,洵追手裏拿著茶杯,他坐在床頭慢慢扶起俞聶生,“我犯病睡七八天的時候也說不出來話。”


    俞聶生正要湊到杯口喝時,聽到七八天的字眼一下子僵住,洵追不再逗他,好笑道:“你隻睡了一晚上。”


    如果俞聶生真昏迷那麽長時間,洵追一定會將他交給別人照顧,哪會像現在這樣精神不濟。說起來他自己也是病人,熬夜很容易短命,洵追略有些困惑的想。


    一小杯水喝得精光,洵追手肘放在膝蓋上,手撐著下巴看俞聶生。俞聶生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洵追慢悠悠用提前準備好放在身旁的紙筆寫道。


    “我是來聽故事的。”


    哪有白照顧人的道理。


    俞聶生蜷起手指搖頭,“我沒有故事。”


    洵追又寫:“我想聽你和薄閻的故事。”


    俞聶生不是主動講的性子,洵追把話說死,如果俞聶生真不願意說,他也不必強人所難。


    俞聶生猶豫片刻,洵追寫,“不願意,我不強求。”


    “也不是。”俞聶生委婉道,“有些丟人。”


    更丟人的難道不是昨日嗎?洵追心想,被人打得半死還掛在被雷劈成兩半的殘樹上,難道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難堪的事情嗎?


    沒有。


    洵追留給俞聶生組織語言的時間,自己去小廚房找了盤小點心,為了看顧俞聶生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進食。方才為俞聶生倒水時,從凳子上站起兩眼一黑血氣翻湧,險些沒一頭栽倒。貧血與病中不適洵追還能分辨地出來,隻需要吃些甜食便能緩解。


    洵追抱著小碟子端坐在俞聶生麵前,俞聶生拍拍床頭問他,“床上軟。”


    洵追興高采烈脫了鞋,換下外衣和俞聶生擠在一個被子裏。


    他碰到俞聶生的手臂,俞聶生朝後縮了下,洵追掀起俞聶生的袖口,果不其然一片烏青。俞聶生按住洵追的手輕聲:“我和他很早就認識。”


    那個時候,江南書香門第,俞家當屬第一。


    “那個時候,江南處處都有我家的學堂。”俞聶生回憶,“我是家中最小的,長姐隨父親入學堂管事,二哥才氣出眾,是我們三個中最厲害的。可是他喜歡釀酒,每年釀出酒在過年時候送給朋友,有些有錢人會以競拍的形式來奪得剩下的酒。”


    “你知道我是怎麽認識薄閻的嗎?”俞聶生問。


    洵追不語,低頭用宣紙折紙鶴玩,在另外一張紙上寫,“我會編蟈蟈,你會嗎?”


    “我會。”俞聶生說,“薄閻教我的。”


    在我們之間的地位等同的時候。


    “他是二哥的酒友。”俞聶生指指紙鶴尾部,“疊錯了。”


    洵追用你好好講故事別煩我的眼神看俞聶生,俞聶生咳嗽了幾聲,洵追立即將被子拉了拉蓋住俞聶生的肩膀。


    酒有多種釀法,俞家二哥努力鑽研藥酒,托關係約了青藤山莊的薄莊主一同品酒。二人一拍即合,薄莊主成為俞家常客。


    俞家最小的孩子怕生,薄莊主雖生得俊逸,可總是給俞聶生一種莫名的壓迫感,無論是從身高還是氣場,接近半分都讓他難以呼吸,找不到如何吸氣吐氣的方法。


    “小時候,我總覺得他身上雲環霧繞,隨身帶著藥香指不定哪天就飛升成仙。”


    洵追挑眉,換上你是傻瓜的眼神。


    俞聶生見薄閻像是世外高人,可洵追第一眼看到薄閻,就知此人一定難纏。


    “山莊裏隻有少數人叫我少爺,更多的人叫我小爺,小爺什麽意思我懂的。”俞聶生苦澀道,“二哥和薄閻一起出去玩,我好奇他們每次出門深夜而歸,身上帶著脂粉味,到底是去哪。”


    那天俞聶生跟著去,沒想到半道居然被薄閻發現,在人群中輕而易舉提溜出來。他捂著眼睛不敢看薄閻,薄閻離得近了更是氣場逼人,叫人心肝肺顫抖害怕的要死。


    “你這個弟弟有趣。”薄閻對俞家二哥說。


    俞家二哥要派人送弟弟回去,俞聶生大著膽子說我想跟著二哥一起。


    “他們去了煙花地,不是平常的那種地方,那裏全都是男人。他們兩個坐在一群男人中間,吟詩作對。”


    “吟詩作對?”洵追寫,“沒幹點別的?”


    俞聶生點頭,“沒有。”


    之前自己很小,以為那裏隻能吟詩作對,可現在想來,怕是害怕自己被嚇著,那兩個人都選擇喝酒罷了。


    “那裏的的人就都稱作小爺。”


    俞聶生緩緩搖頭,“我不喜歡。”


    俞家的女兒叫做俞大小姐,二哥叫俞少爺,而最小的那個因生得最好看,被叫做小公子。


    公子當如玉,俞聶生便是那塊未雕琢的璞玉。


    他從隻敢遠遠看著薄閻,逐漸變為替二哥和薄閻傳話的小傳聲筒。哥哥們帶著他玩,他有種被重視的快樂,大著膽子和薄閻交流。


    “七夕學堂有活動,母親會帶著女學生們月下花宴,二哥喝多了躺在樹下睡著,酒氣衝天沒人想動他,就由著他在那睡著。我在房中無聊,從後門溜出去時,離家最近的第一個橋上看到坐在船中的薄閻。”


    “他看到我,叫我和他同遊,我一個人不安全,出事沒法和二哥交待”俞聶生用筆在紙上畫了個簡單的荷花燈的樣子,又用手比大小,“大概這麽大一個荷花燈,裏頭插著很短的燭芯,寫上願望放在河中河神看到誰的,就滿足誰的願望。”


    這一年的小公子寫了願家中平安。


    “第二年,也是七夕,薄閻出現在我家門前,問我想不想去放花燈。”


    小公子的花燈上寫了,祝願我身邊的每個人身體健康。


    “第三年,我主動去找薄閻,我對他說明天的七夕我們再去河邊放花燈好不好。”俞聶生聲音有些許哽咽,“他沒回答,他第一次彎腰抱了抱我,告訴我說我還小,不合適。他七夕有約,可能不能趕到河邊,他給了我一小袋銀子,讓我自己去買花燈,就當做也摻著他的份。”


    夜裏俞聶生自己去河邊放花燈,願望是他提前一天寫好的。他將荷花燈用小木托托入水中,聽到身後的兩位妙齡少女閑聊。


    “薄莊主今日訂婚,你去看了嗎?青藤山莊建莊以來第一個喜事,薄莊主說這幾日山莊開放,允許大家參觀一同沾沾喜氣呢。”


    “之前我娘親說,嫁人當嫁薄閻,手裏拿著這麽大的產業,人也長得不錯,萬家的那個小姐也不知前世怎麽修來的福分,竟能進青藤山莊。”


    俞聶生拿著小木托的手一鬆,小木托掉入水中,荷花燈被河水衝著一路飄走。


    “哎,客官我這木托子您怎麽給扔水裏了!”賣荷花燈的夥計最先反應過來,連忙朝水裏去看。天這麽黑,燈火通明也照不亮這一條河的水。


    俞聶生將小錢袋打開,賠給店家木托的錢。


    店家接過錢,忽然記起道“您方才有東西掉了。”


    “什麽?”俞聶生問。


    店家繞過俞聶生在草叢中費勁洵追,終於拿著一個疊的整整齊齊的信紙走出來放在俞聶生手中,笑道:“七夕,姑娘們都盼著收到屬於自己的信,天色未晚,說不定客官屬意的還未遠離,快快將信送去。”


    俞聶生禮貌地道謝,他隨著人群一直走到盡頭,在長巷口將紙撕碎,在離家最近的那個小橋上將碎紙統統丟進河中。


    俞聶生對洵追還能笑得出來,“我不知道他要定親,後來想想,他連山莊都不讓我進,將我堵在門口,不就是怕我看到裏頭是什麽樣的布置嗎?”


    “可我不在乎,如果他當時放我進去,我會立刻收心,回家去背之乎者也。”


    “你寫了什麽?”洵追寫道。


    俞聶生歪著頭回憶,那麽長的篇幅,幾乎要用盡他所學的所有華麗辭藻。拚拚湊湊,其實也就隻有結尾是重點。


    薄閻,以後我們也一起放花燈好不好。


    洵追正欲說什麽,卻見俞聶生很認真地看著自己,洵追眨眨眼,俞聶生開口問:“有沒有人告訴你,你看晏昭和的眼神不像是皇帝看臣子的眼神。”


    話音剛落,俞聶生又自言自語,“你是陛下,當然沒人說。”


    可現在你告訴我了,洵追又問,什麽眼神。


    “你看他的眼神,和他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樣。”


    明明是兩個性格那麽不同的人,怎麽眼神會一模一樣,看對方都那麽認真,帶著不再能容納其他人的熱烈。


    就好像是他站在鏡前,忽然想到薄閻,透過鏡子看到眼中的光彩。


    他毫不掩飾地問洵追。


    “你喜歡他。”


    洵追萬萬沒想到俞聶生要說的居然是這個,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俞聶生,不假思索道:“那多惡心。”


    俞聶生搖頭,洵追看著他蒼白的麵頰猛地意識到自己說錯了,道歉道:“對不起,我不是說你。”


    “我知道。”俞聶生說,“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


    “但洵追,你有想過以後嗎?如果沒有晏昭和,你會怎麽生活?”


    “我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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