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指尖冰涼,晃晃悠悠寫完後,宋南屏捉住他正欲縮回被窩裏的手。順著晶瑩指尖,從纖細的指尖摸上去,宋南屏皺眉,怎麽還是這麽涼。


    “冷嗎?”宋南屏問。


    洵追輕輕搖頭。


    與其說是冷,不如說早就習慣,神經稍微有點遲鈍。


    宋南屏歎氣,“我真怕你病倒在這。”


    不是已經病倒了嗎?洵追反握住宋南屏的手腕,慢慢捏了一下。


    許茵茹的事情晏昭和知道不多,是洵追自己攬下的事,他著人將母子二人安排至醫館後院居住。賀知平倒是機靈,洵追不允許他靠近,但洵追前腳進城,後腳他便派人調查。晏昭和還沒來得及問時,賀知平已將事情原委雙手奉上。


    晏昭和這幾日雖和洵追共在一處,可洵追仍然不與他說話,隻當是空氣或是陌生人。賀知平呈上來的也自然是當著洵追的麵看,洵追盯著那張紙不放,晏昭和知道洵追想看,偏偏以不曾察覺的態度吊著洵追。


    洵追使勁盯久了便覺得頭疼,有時看著晏昭和的臉都覺得發昏,閉眼緩一緩又能好些。


    等到傍晚,洵追終於逮著晏昭和下樓用膳的機會,他撐著床沿坐起。好幾日未起身,骨頭好似散架一般,動一動都劈啪想,洵追靠在床頭輕輕吐氣。他手腕沒有力氣,現在這個樣子已是盡力,再動一步恐怕都要對著地砸下去。


    那張紙就在桌子上,可就好像是天涯那麽遠。


    他重新挪回去,泄氣地閉眼,一會俞聶生來送飯,讓俞聶生幫自己拿來看。


    直到晏昭和帶著飯上來時,洵追還抱有一絲僥幸。


    “俞少爺今日要去采藥,醫館內其他人伺候不了陛下。”晏昭和將粥吹溫道,“宋大夫喂飯太著急,上次將陛下嗆著,臣想陛下也是一定不願意讓宋大夫來的。”


    洵追閉眼冷笑,直說隻有你不就得了?說這麽多冠冕堂皇的話做什麽?


    “陛下總是不看臣,難道臣毀容了嗎?像您同胞兄弟一般醜陋,才不肯睜眼。”


    這話說得又絕又毒,還帶著洵追平日與晏昭和耍橫後被教訓後的委屈。洵追被他這句話堵得難受,恨不得立即起一身雞皮疙瘩。昭王吃錯藥還是怎麽的?竟反常至此。


    定是王公公那多嘴的向晏昭和說他被李崇李赫嚇得衝出殿外,他隻對王公公說過他一睜眼看到兩個容貌醜陋的男人胃裏泛酸水,恨不得將此二人的臉剝了喂狗。


    “陛下就算不想看臣,也得睜開眼吃飯,吃到鼻子裏怎麽辦?”


    洵追放在被子裏的雙手緊緊攥緊,眉心緊蹙。


    晏昭和將小菜夾一點放在盛著粥的白瓷勺中,“陛下知道餓死鬼什麽樣子嗎?薄薄一層皮包著骨頭,用刀一劃就能看到白骨。瘦脫骨的模樣陛下大概是沒有見過,城外就有,一會著人去找一個來,好給陛下開開眼。”


    “晏昭和!”


    洵追忍無可忍,胸口劇烈起伏,啞著嗓子吼道。


    可他吼罷正欲繼續大罵時,看到晏昭和的模樣啞然。


    男人俊朗的麵容上什麽時候多了一道新鮮血紅的傷疤,從眉骨到太陽穴,用額邊的發擋著,如果不是他低頭,根本看不到。


    此傷疤正好與他在靈疏寺時看到晏昭和眉間傷痕重合,又傷在一處。


    洵追皺眉,晏昭和將勺子湊在他唇邊,“陛下吃點,好多些力氣生氣。”


    男人溫和的聲音配上這幅傷,洵追的氣一下子倒不知該怎麽發泄。隻能尷尬地裝作無事發生,晏昭和給他喂幾勺就吃幾口。


    一小碗粥見底,晏昭和拿帕子來為洵追擦嘴角的米粒,洵追勾住晏昭和的袖口,晏昭和手沒停,繼續輕柔的將洵追唇角擦幹淨。


    “什麽時候?”洵追食指在晏昭和掌心中寫,其他四指握著晏昭和手腕處骨頭最突出的那部分。


    在等待晏昭和回答的同時,他忽覺晏昭和似乎也瘦了。


    手腕以前沒這麽硌。


    “昨日巡視時不小心。”晏昭和道,“薄閻處理過,很快就能好。”


    “騙子。”洵追立刻寫。


    晏昭和搖頭,“比起陛下的健康,臣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晏昭和說得輕巧,可洵追知道晏昭和的武功在楚泱之上,朝內的武將更是沒一個能比得上他。能傷得了晏昭和的,他幾乎想不到會有誰。


    幼時晏昭和為了保護他,會來不及反應而以身擋刀,但這是晏昭和一個人出去,還帶著那麽多府兵。


    晏昭和像是知道洵追在想什麽,為安他的心道:“人外有人,所幸臣還有抵抗之力。”


    “陛下放心,都已安排妥當,不會對陛下的安全造成威脅。”


    不,不是這樣的。洵追垂眸,拇指按在晏昭和的脈搏上。


    “陛下養好身子才最重要。”


    “晏昭和。”少年的聲音輕飄飄落下。


    “疼不疼。”


    晏昭和搖頭。


    大約是方才吃的粥起了效用,洵追這次起身輕鬆地多。沒靠晏昭和的幫助,自己緩慢起身,又離晏昭和近一些,二人麵對麵。


    他抬手正要觸碰晏昭和的眉骨,卻被男人的手按住,“陛下。”


    “疼不疼。”他重複。


    他麵前的男人這時居然還能笑出來,晏昭和彎眸,“不疼。”


    你說不疼就不疼嗎?


    洵追苦笑,自己又不是沒有傷過臉。無論身體哪處被刀劍劃,就好似十指連心,都是身體的一部分,哪裏有這處疼那處不疼的。


    再遲鈍的人都會痛。


    “疼不疼。”洵追再次問。


    他眼中的說不痛的男人終於輕輕點了下頭,哪怕這個動作隻是瞬間,可洵追自信一定能抓住。


    “疼。”


    “對不起。”洵追道歉道。


    “陛下病倒都是臣下辦事不利,但受苦的總歸是陛下。”晏昭和說,“陛下不需要道歉,是臣疏忽。”


    洵追在晏昭和掌心寫:“你一直在道歉。”


    你有沒有一次為自己抓住過什麽?


    如果自己早早看到晏昭和的傷,是不是就能少氣他些。


    臨走時晏昭和走到房門口,忽然回頭問還沒睡下的洵追,“臣想向陛下告假一日。”


    洵追點頭,晏昭和彎眸:“謝陛下。”


    事後想起,晏昭和這人簡直太會抓時候,適當示弱也是某種能讓洵追安分的辦法。


    最終也沒看賀知平的告密,但哪怕此刻放在洵追麵前,洵追也沒了之前的好奇。沒用處的告密,也隻是當做廢紙處理。


    放棄之餘,洵追並沒有徹底無視賀知平的做法。


    地方知府,都是通過朝廷每三年的科舉考試層層選拔,留下的也均是極富有才幹的人。本朝曆來對考試頗為重視,未曾出現重大失誤,每年也會派遣官員暗中探訪。南方繁華,繁華之處多苟且。官場上的事,沒人敢說未曾貪汙未曾失誤,隻是沒耽擱正事,麵子上過得去也就這樣你知我知的糊弄過去。


    不像是百姓的父母官,模樣倒像是某種走狗。


    名字起得好,賀知平,乍一看以為是什麽儒士。


    “白瞎這個好名字。”洵追無聲道。


    一大早宋南屏坐在廊前驚奇,“我開的是什麽靈丹妙藥?”


    洵追晚上休息的好,早起精神不錯,靠在宋南屏身邊的柱子上看宋南屏搗藥。


    “昨日還半死不活,怎麽昭王殿下不在就立刻活蹦亂跳。”宋南屏不怕死,勇於開拓小皇帝的新底線。


    洵追沒忍住踹宋南屏,宋南屏哎呦一聲抱著他的搗藥罐子跳開。


    “藥還是要繼續喝。”宋南屏嘀嘀咕咕進屋,沒過一會走出來,手中多端一個小碗。


    洵追這次沒犯混,仰頭飲盡。


    “喝藥好得快,是該多喝點。”他瞧著洵追的麵色,又四處望了望確認沒什麽人才道,“你知不知道俞聶生去哪?我昨天就沒看見他,晚上薄莊主派人告訴我,以後你的病由他負責。”


    洵追偏頭,不發表意見,繼續等宋南屏說。


    “他說我的藥對你沒作用,他開藥更穩妥,我本來也覺得自己醫術不佳。”宋南屏照顧洵追這幾日,洵追的身體沒半分好轉的意思,薄閻又這麽一提,他倒還真差點鬆口。


    宋大夫在京城自信這麽多年,第一次差點被洵追的病折腰。


    洵追搖頭,宋南屏又道:“我也覺得不行,薄莊主那個藥方我雖然沒看過,可我覺得就是不妥。”


    說不上來哪裏不對,他就是覺得洵追身體大約是受不了薄閻的藥。


    宋南屏又為洵追檢查一遍後問他,要不要看看許茵茹母子。


    “在哪?”洵追寫。


    宋南屏指指後院,“一會開飯的時候我去找許姐姐。”


    許茵茹來這幾日,突然借住到底是不好意思,照顧孩子之餘幫著眾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通常出嫁了的女子便要冠夫家的姓稱夫人,她閉口不提自己夫家的事,眾人也不知道要怎麽稱呼她。還是俞聶生出主意說,許茵茹年紀輕,叫夫人太老氣,不如叫做姐姐。


    許茵茹聽罷笑著道:“我這個年紀還做姐姐?折煞我。不過我喜歡叫年輕些,姐姐就姐姐罷。”


    醫館每七日開棚布粥,今日正是時候,廚子早晨便開始準備。後廚實在是忙不過來,早飯便是許茵茹帶著其他廚娘一齊做的。


    洵追和眾人吃一樣的,並無優待,唯一的特別恐怕就是由人盛好飯送來,不必自己去取。


    他坐在院中抱著餡餅小口小口吃,餡餅皮雖涼了,可裏頭的餡還燙人,隻能吃一點吹一吹。


    許茵茹邊擦手邊從後廚走出來,洵追抬頭正好與許茵茹對視。


    他對著許茵茹笑了下。


    “小公子覺得今日的飯食怎麽樣?”許茵茹笑著問洵追。


    洵追點頭,“許姐姐心情不錯。”


    “昨晚明崇沒鬧,睡了個好覺。”


    “前幾日來的時候他們告訴我你身體不好,現在感覺怎麽樣?”她關心道。


    洵追點頭,示意不用擔心。


    他問許茵茹,與父母好好道別了嗎?


    許茵茹點頭,“本來以為他們會挽留,沒想到母親說我和孩子一齊走了也好,省的別人說不守婦道。”


    這話說得輕鬆,甚至看不出許茵茹情緒上有什麽不對。


    “走了也好,在家中也隻能讓兩位老人家看著心煩,我和孩子生活得好比什麽都強。”


    這話是給洵追說的,可大多還是許茵茹用來安慰自己。


    “我這裏有一位老師,雖然脾氣不好,但教書很厲害。”洵追將話題扯到孩子身上,“等明崇會說話就跟著老師的學堂聽課。”


    男孩能文能武才頂天立地,目前洵追還沒想到誰教明崇功夫,不過也不急,不在這一時半刻。


    許茵茹笑道:“小公子吃飽了嗎?要不要我再去拿個餡餅來?”


    洵追舉起自己手中還剩大半塊的餡餅,許茵茹說:“這可不行,吃這麽多身體怎麽好。”


    洵追四下看看,輕聲說:“以後人多的時候可能不能與許姐姐多說話,許姐姐識字,如果有什麽事,我寫字給姐姐看。”


    “小公子怎麽方便怎麽來。”許茵茹點頭。


    布施棚搭起後,洵追趁著醫館還沒被層層包圍時拉著宋南屏出門。宋南屏在醫館這麽多天也憋得慌,顧不上洵追身體好不好這一說,二人一拍即合頗為愉快地朝城外去。


    宋南屏隻想出來透氣,他騎著馬跟著洵追走了好一段路才問去哪。


    此地三裏外是第一批撐不住大水的堤壩,花費時間重新修築,可又在不久前坍塌。


    “帶你看水。”洵追說。


    他來這麽多日,了解民生,可卻沒有真正去坍塌的堤壩看看。


    晏昭和越是表現出不在乎,就說明越嚴重,不然也不至於告假休息。他還想看看到底是什麽能讓晏昭和帶著傷,是民憤湧動還是其他的什麽。


    洵追想了想問宋南屏,“薄閻呢?”


    他隱約記得自己昏迷中似乎聽到過薄閻的聲音,晏昭和也說過薄閻有來看看。


    “住過一晚。”宋南屏答,右手握拳打在左手掌心,“你倒是提醒我,薄莊主來是因為已經研製好了第一批治療瘟疫的藥物,正在一些重症患者身上試驗。”


    洵追不意外,以青藤山莊的能力,遲早能克服瘟疫。


    他正欲說什麽,目光隨意一瞥,神色正常道:“快走。”


    “嗯?”


    宋南屏還沒來得及反應,洵追揚起一鞭,穩準狠打在宋南屏那匹馬的屁股上。


    馬仰天嘶吼,馬蹄刹那停頓,而後帶著馬背上的人朝前不要命似的躥。


    宋南屏發出一陣難聽刺耳的尖叫,洵追揉揉耳朵也跟著追上去。


    “嗷嗷嗷嗷,慢點!洵,洵追你有病吧啊啊啊啊啊!”


    宋大夫迎風淚甩地壯烈,洵追冷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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