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從骨頭縫裏滲出來,順著血液遊走,借著血管攀登。宋南屏連忙下馬,半跪在洵追身旁,小心翼翼扶起洵追上半身,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大腿上。


    洵追眼冒金星,神誌清醒地在心裏罵宋南屏無數遍。


    也不知是不是犯衝,隻要離宮便處處磕碰,思及此,洵追又是兩眼一黑頗為絕望。


    宋南屏為洵追把脈,見洵追有暈厥之勢,立即右手扣住洵追下巴,拇指放在人中使勁掐下去。洵追猛地抬手抓住宋南屏手腕,後背疼得他倒吸口涼氣,艱難道:“你放手。”


    “別說話,先診脈。”宋南屏道。


    洵追難受地指尖都在發顫,宋南屏從藥箱中取薄荷油來輕揉他穴位,好一陣洵追才重新找到自己的聲音。


    “怎麽樣?”宋南屏問。


    洵追點頭,宋南屏將薄荷油收起,“最近身體還有哪裏不舒服?”


    從小到大就沒舒服過,洵追自然不能這麽說。可就算他不說,宋南屏一把脈便什麽都知道了。


    宋南屏歎道:“你……”


    “沒關係。”洵追能清晰看到自己身體在顫抖,可神經卻絲毫感覺不到。


    洵追扶著宋南屏的小臂慢慢嚐試站立。


    可還沒完全站起,小腿一軟又立即朝著宋南屏懷中倒去,宋南屏緊緊扶住他。洵追低頭,左手對著空氣虛抓一把,又慢慢鬆開。


    宋南屏莫名有點想笑,醫者最不喜歡不聽話的病人,洵追這類的幾乎能夠得上他黑名單。


    “我送你回醫館。”宋南屏道。


    剛剛爆炸的地方朝南,洵追沉思片刻立即道:“不,先去爆炸的地方。”


    “你怎麽確定是爆炸?”宋南屏反問,“說不定隻是炮仗。”


    洵追皺眉用你是智障的語氣嘲諷,“你們家炮仗冒黑煙嗎?”


    宋南屏還未說話,又是一聲與剛才完全相似的轟鳴,這次的聲音比上次還要大。


    行吧,宋南屏泄氣,“我扶你。”


    快馬能到的時間,硬是因為洵追摔下馬而多耗費好幾倍。重新將車子掛在馬身上,洵追在車內歇著,宋南屏在外趕馬,時不時掀開簾子查看洵追的狀況,生怕洵追再出什麽事。


    洵追坐在馬車內也沒停止思考,離得太遠,他上房頂看到的也隻是衝天而起的黑煙。房屋建築一層層隔著,道路一條條拉遠距離,他能見到的已經是縮小不知道多少倍景象。現場一定比他看到的還要慘烈,朝廷授權的製炮房爆炸也不過如此。


    離爆炸地點越來越近,眼前略過無數洵追早就見過的店鋪,他心底的猜想便越來越清晰。


    他沒再繼續看向車外,馬車內逐漸充滿火藥燃燒後的燒糊味。


    濃度達到頂點的時候,宋南屏聲音響起:“到了。”


    “怎麽樣?”洵追離馬車口近一些。


    宋南屏那邊沉默許久,才複雜道,“你自己出來看看。”


    隔著簾子,洵追能隱約聽到男人女人的慘叫,不過不是那麽清晰。他喜歡安靜,所用馬車也都是加厚膈音,外頭的嘈雜除非是刻意傾聽,很難察覺各類聲音。可也因此夏天乘坐馬車比普通馬車要熱許多,得到某一個好處的同時也要放棄另一種舒適。


    很快從馬車內伸出來三根纖細手指,輕輕勾著門簾,隨後冒出一顆戴著鬥笠的腦袋。


    洵追掀開門簾,頓時外界的一切情緒全數入侵至他麵前。


    是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哭聲,夾雜著絕望,帶著無數的怨恨,甚至是撕心裂肺。有成年男人雄渾的嗓音,也有青春少女溫婉的聲線,全部都化作嚎啕一齊盤旋,順著黑煙所飄向之處。


    整條街的房屋都在冒著黑煙,所及之處全都是炮火炸毀的焦黑木屑,以及散亂一地的草木。裸露在街道外側的房梁發出與火交融,劈裏啪啦的燃燒聲,鋪蓋在房頂的稻草全部化作飛灰,摻在風中亂舞,落在無數傷患的頭頂,蹭髒他們的雙手。受傷的百姓無法移動,隻能任憑還在匆忙逃跑的人踩踏。趁勢搶劫財物,盜取沒有被損毀物資的人瘋狂將一切裝進他們的口袋。他們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紅著雙眼興奮。


    洵追輕聲:“宋大夫,你猜這裏是什麽地方。”


    宋南屏哪裏等得到給洵追回複,他抱著藥箱跳下馬車,用最快的速度衝入人群。


    少年清潤的嗓音緩緩響起。


    “發放預防瘟疫藥物的藥倉。”


    本該充滿藥香,以及承載受難百姓希望的地方,殘留的隻剩下絕望。


    巡防營去哪了?


    洵追悶悶笑出聲,不光是巡防營,康擎軍在哪?


    連他都趕到了,那些盯著京城一舉一動的人為什麽還沒有衝上來。


    宋南屏那一身白色衣衫在人群中格外明顯,洵追的目光跟著他一齊活動,他看到宋南屏找到一名年輕人,那年輕人手中抓著紗布。兩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很快一齊離開。和宋南屏相識的,可能也是大夫,洵追想。


    如果要炸毀這裏,所用的火藥必定不會以兩計算,朝廷對火藥限製嚴格,炮房每月出庫都必須經過層層把關,如果要流出來火藥,也隻能是一小部分。黑市上火藥流通,但十分昂貴,用來炸毀一整個藥倉太浪費。


    洵追安靜坐在馬車邊,哭聲都聽得麻木時,他才看到遠處緩緩靠近的軍隊,旗幟是康擎軍的藍色軍旗。


    不是那種正常人認知中的藍色,是一種發灰的藍色,隻要看一眼便能牢牢記住。


    藍色旗幟繡著金邊,康擎軍三個蒼勁大字繡於其中,據說這三個字還是請名家設計。


    帶頭的洵追不認識,是個光頭的壯碩大漢。大漢將隊伍帶到第一個炸毀處,揮手吼道:“快!將百姓都帶出來!沒受傷的也當傷患處理!大夫呢?這的大夫在哪!”


    白色衣衫離壯碩大漢最近,可他沒動分毫,就連跟著他一起救治難民的年輕人也沒理。但很快有一位打扮明顯是太醫院太醫的中年人迎上去,壯碩大漢立即停止指揮扭頭與他商議。


    連百姓都不信軍隊,洵追萬萬沒想到居然會是這個場景。


    讓他看著覺得生氣,卻又覺得實在滑稽。


    宋南屏這些年輕人不理,是因為氣憤。太醫院太醫迎上去是本分,必須有個人出麵交涉。


    受難百姓被分成三批,由大夫們簡單診治後分出輕傷重傷,以及健康。輕傷延後處理,重傷優先救治,健康百姓幫助軍隊搬運沒被炸毀的藥物。


    洵追待得久了,火藥味稍散一些,便覺得藥物燃燒的味道好像陸續湧上來了。


    也不知怎麽的,洵追安靜看熱鬧的心思活泛起來,逐漸意識到這是救治瘟疫的藥倉。


    藥從哪來?買藥的錢又是從哪來?


    都是他自己批下去賑災款換回來的東西!


    他捏捏衣角,又踢踢車轍,看好戲的心情蕩然無存,緊接著湧上來的是心疼,以及他熊熊燃燒的怒火。


    洵追雙手捂住臉使勁搓兩下,爬回車內找水喝。一小袋水喝下去,他抱著水袋下巴放在膝蓋上盤算後續怎麽處理。


    康擎軍姍姍來遲,之前正愁沒罪可定,現在上趕著露出破綻也當真是因禍得福。


    代價重大,是真正的千金之重。


    國庫真金白銀批下去,換來的是火藥與藥草的盤旋飛舞。


    洵追從馬車內又鑽出來,他還未來得及跳下,麵前天光一暗,有人擋在他麵前。


    是兩個小兵,其中一人道:“你的馬車被暫時征用,下車!”


    洵追沒反應,他們以為洵追沒聽懂又道:“特殊情況,你的馬車被我們暫時征用,請留下你的姓名與住址,到時候按照登記名冊來領取。”


    洵追聽罷,緩緩搖頭。


    小兵不耐煩道:“下車!”


    “如果不配合,我們隻能……”另外一小兵話還沒說完,被洵追拋過來的物件堵住嘴。


    洵追將從楚陽那裏順來的禁軍令牌隨手砸到小兵臉上。


    小兵沒看清是令牌,以為洵追不肯配合,上手捉住洵追肩膀欲把洵追拖下車,洵追飛快後退,順手用佩劍將其手打掉。


    他趁小兵不注意,劍鞘一撐馬車,右手抓住車框,整個人翻至車頂。


    洵追居高臨下,小兵徹底被他激怒,其中一人牽住馬,另一人正要上車,被另一道聲音製止。


    “你們在幹什麽!”


    是剛剛洵追首先看到帶領小隊的壯碩大漢,大漢撿起丟在地上的令牌,看清楚花紋後雙手奉上恭敬道:“不知是哪位大人,禦下不嚴多有得罪。”


    洵追用劍尖勾住令牌上的花穗,劍身微傾斜,將令牌收回懷中。


    對於外來兵,鎮守皇城的禁軍顯然地位更高。


    洵追不方便講話,隻是搖頭。壯碩大漢也是聰明人,立即道:“大人有何指示?”


    洵追用食指點點這兩個小兵,壯碩大漢立即一腳將兩人踹翻,“回去領罰!”


    小兵大氣不敢出,也不敢起身,以趴跪的姿勢咚咚磕頭,“謝大人饒命!謝大人饒命!”


    禁軍中多是資曆頗深,從各個地方軍營或者是江湖高手中層層挑選的精英,洵追這麽年輕的少年壯碩大漢還是第一次見。


    洵追輕巧地從馬車頂回到地麵,背著手在這三人身邊打轉,其實他也沒看清楚這三個人長什麽樣,戴著鬥笠看誰都是白蒙蒙,隱約能辨認五官就已經很不錯了。


    宋南屏終於抽身往回跑,就像他剛剛跳下馬車衝入人群中那個氣勢一樣,抓住洵追肩膀道:“不行,藥材太少!”


    洵追看著宋南屏黑一塊白一塊花貓似的臉,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


    “你跟我走,我帶你去取。”


    宋南屏點頭,“你等等,我去拿清單,這些人是誰?”


    洵追雙手放在宋南屏肩胛處將他往前推,“不是人,你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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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略號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打不對,好像前幾章也有這個問題,等我空下來時間改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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