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書房無人看守,洵追尚還能在推門前用那幾分殘存的理智製止自己的行為。晏昭和的書房,他與晏昭和認識這麽多年,無論多相熟,未經允許前他都不會踏進去半步。可他從來不覺得晏昭和會在這種地方防他,至少洵追覺得他在晏昭和麵前,有關朝政沒有秘密。他將一切的權力交給晏昭和,晏昭和心安理得的接過。


    洵追冷冷望著府兵,劍鋒一轉碰上府兵的皮膚。劍鋒的寒光倒映在府兵黝黑的脖頸,府兵頂著洵追堪比殺人的氣勢道:“陛下,還請您回正廳休息。”


    好,很好,好得很!


    洵追手腕微動,劍鋒刺入府兵皮膚,鮮紅的血立即順著冰涼的劍刃滑下來。


    是晏昭和訓練出來的家仆,一個頂一個的忠心。洵追忽然鬆手,劍柄這頭最重,劍柄帶著劍刃垂直砸向地麵,洵追猛地衝上去,府兵立即以肉身抵擋。洵追被兩個府兵合力撞偏,在劍落地前俯身抓住劍柄,劍收劍鞘,以劍鞘為攻擊武器狠狠砸向一名府兵腳踝。


    砸向腳踝的同時,洵追雙腳纏上另外一名府兵的脖子,利用自身重量將府兵撂倒。而被他敲擊腳踝的府兵則反映飛快地向後讓去,洵追索性快速收回劍鞘毫不留情捅到自己纏住的這名府兵小腹。而後對準府兵的後頸,一掌劈下去。


    “嘭!”府兵重重倒地,洵追也被帶到地上,他晃晃悠悠撐著地站起,略微活動震麻的手腕。


    他挑釁的對著剩下這名府兵勾手,示意你可以上了。


    “小的不敢。”府兵跪下道,“但陛下您不能進去。”


    洵追冷笑,沒人知道他是皇帝,就算是昭王府上的家丁也少有見他。他來晏昭和府上住,從來不去前院,一直都在後院住所活動,除去晏昭和身邊的侍女以及廚娘,根本沒人認識他。


    區區奴才,見到皇族的次數都少之又少,怎麽到他李洵追這就能準確的叫出陛下兩個字。


    是他這個皇帝太便宜,還是原本就不是為了防他人。


    洵追後退幾步,將收進劍鞘的劍又拔出來。


    他是無用,可也容不得賤民踩在他頭上。


    這皇位是他的,朝廷也是他的,昭王和昭王府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他的。


    劍氣破風,劍勢如虹。


    洵追高抬執劍右臂,劍身與目光平行,左手手背輕輕碰了碰劍麵。小拇指下意識抵在劍尾,右腳後退兩步,左腿彎曲呈攻擊的姿態。


    似乎是為了配合他此刻內心的憤怒,一陣狂風吹過,衣角隨風翻飛,額前淩亂的碎發也全部貼緊他的麵頰。


    洵追心中默數三聲,肌腱發力,劍先到,人隨後。


    府兵自然不可能對著洵追攻擊,所使招數也隻能盡作抵擋。劍花飛舞,數年來晏昭和教導洵追的,他都一絲不落的使出來。如果將剛落下的劍花比作蝴蝶,那麽之後便是下手越來越狠,速度越來越快的雄鷹。


    洵追憋著一口氣,鋒利的眉梢隨著一招一式越繃越緊,可他眼角的眼淚卻以莫名奔湧而來的悲傷瘋狂飆飛。


    府兵稍露破綻,洵追便緊逼而上,劍鋒刺到動脈時,洵追一改用劍軌跡,隻用手肘將府兵擊倒。府兵飛出去的刹那,洵追又將他手臂抓住,一腳踢上他的後腦勺。


    洵追看著地上兩個昏迷的府兵,臉頰上全是淚。他低頭仔細用衣袖將劍刃擦幹淨,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劍刃,他能看到劍刃上反光的淚眼。


    是為什麽啊,洵追問自己。


    另外一個心底的聲音說,是為什麽啊。


    緊隨而上的是他心中更多,發出為什麽的聲音。


    洵追將府兵拖到柱子後藏好,從他們腰上拿到鑰匙,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他告訴自己還有機會考慮,可手已經不受控製地轉動鎖芯。


    “哢噠。”


    鎖芯發出一聲脆響,而他心中也緊跟著像是爆炸出一個小火花那樣,霎時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起來。


    他輕輕推門,小聲說:“我進來了。”


    就像以前那樣,他會敲敲門告訴晏昭和自己進來。


    而書房內沒有他預想到的,男人溫和喚他過來的聲音。一股久未打掃,連續陰雨天未能通風的潮濕味包圍他的嗅覺。可空氣中還能聞到墨汁的香味,還有晏昭和身上常有的茶葉清香。


    這次他聞不到到底是什麽茶,晏昭和已經離開太久了。


    洵追猛地彎腰發出劇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嗓子眼,他捂著唇,另一隻手捏住嗓子眼讓自己不至於發出那麽大的聲響。


    他一時難以再繼續站立,徑直找到晏昭和處理公務的案前坐下。不用想都知道他此刻的臉憋得通紅,雙頰被火燒似的發燙。


    他伏在案前,整個人縮成一小團,身體劇烈發抖,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才慢慢緩和。


    洵追從臂彎中抬頭,指尖碰到桌麵上沒合住的,似乎是畫卷一樣的東西。


    他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強迫自己的呼吸重新歸於平靜,手上也沒停下,從他記憶中晏昭和存放雜物的抽屜成功找到能夠點燃蠟燭的火折子。


    可當他想要點燃蠟燭的時候,門外透進來的光又提示他現在是清晨,正是太陽從東方普照的好時候。


    洵追鬆手,火折子從他手中掉在桌麵,胡亂翻滾幾圈,沿著桌麵邊緣正要掉下去,洵追伸手扣住火折子。


    是白天,他失神。


    但他剛剛分明覺得像是黑夜,眼前一片漆黑,就好像深冬那樣伸手不見五指,周身都是緊緊逼迫著他顫抖的寒氣。


    洵追將手放在眼前隨意晃了晃,而後將目光落在未合住,隻露出一角的畫卷。


    在眾多公務中,隻有這個畫卷隨意擺放,就好像是主人沒來得及收起便被另外重要的事情叫走。


    洵追蜷著手指來回深呼吸好幾次,這才將畫卷打開。


    畫卷全部展開,頂端懸掛畫卷的框垂到桌麵另一邊。洵追仔仔細細看清楚畫卷上的人,很久才送嗓子眼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愉快。


    畫卷中的少年長發隨風飄揚,身著湖綠色紗衣垂眸淺笑。


    此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洵追。


    洵追找到畫卷邊角處的落款,蔥一般瑩白的手指掃過男人寫下的每一個字。


    “立春。”他默念,指尖移到下一行小字。


    “洵追說他不喜歡這身衣裳。”


    上邊立春兩個字倒是正經,可下邊這一行更像是發牢騷。


    小字右邊又豎著寫一列——餘下三年,期期緩緩。


    “期期緩緩。”洵追沒想出個所以然,這算是什麽詞語排列?


    晏昭和在書房藏著他的畫像,畫像出自昭王本人之手。


    洵追張了張嘴,站起想要收起畫卷,可剛站起又一屁股重新坐回去。他整個人癱倒在座椅間,腦袋耷拉在椅背上,而那畫卷也隨著他一齊掉到他膝上。


    府兵要攔住的難道是這張畫像嗎?洵追就這麽坐著繼續將畫卷卷起,按照之前擺放的方式放回去。


    晏昭和的桌案上全是洵追討厭的奏折,洵追拿起幾本查看,全都是他自己沒看過的。奏折中的內容他雖沒見過,可這些年看過的彈劾昭王的奏折內容大多都是這個形式。晏昭和將有關他的奏折全都扣在自己手裏,隻將有用的送到洵追麵前。


    而洵追寫過意見的奏折,晏昭和也都有保存。黑色的是洵追寫下的,紅色勾畫是晏昭和提出來的。


    小山一般的奏折中,洵追看到縫隙中似乎夾著什麽東西,他費勁地將奏折都搬開,掉出一個木製的小牌。小牌似乎是被人長時間把玩,邊緣已經十分光滑。小牌是長方形的,其中一角打了一個小小的洞,紅線從洞中穿過。


    小牌中央有刻字,可因為時間太長已經有些模糊,洵追費力地辨認小牌上的字。


    他隻認出來一個字——小。


    洵追將小牌對準光亮處繼續辨認,絞盡腦汁才拚湊出七個字。


    晏昭是奸佞小人。


    ......


    晏昭和怎麽還有這個癖好?洵追眨眨眼忽然覺得這個小牌有點眼熟,不知道是哪裏見過。


    “晏昭......”洵追一挑眉,發出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的哦聲。


    “哦。”


    能罵晏昭和的人不是被晏昭和降罪,就是被溫水煮青蛙似的煮死。而唯一能夠在晏昭和手裏尚還能存一絲薄命的,便是洵追。


    洵追小時候經常獨自坐在自己種植的小樹邊罵晏昭和,當時還小,不怎麽會罵人,滿嘴胡話加起來也就翻來覆去奸佞小人四個字。


    在小樹長大成為大樹之前,晏昭和教導洵追武功時,不小心砍掉了小樹上最為茁壯的樹枝。洵追抱著樹枝當場便指著晏昭和悶聲大哭,左手樹枝右手劍,對著晏昭和發瘋似的揮舞。最後自己被自己絆倒,整個人哭暈險些背過氣去。


    年幼的小皇帝,用樹枝做了一個小木牌出來。


    小木牌寄托著憂傷與憤怒,洵追寫不出來小樹快快長大這種話,握著刻刀,手起刀落,刻下晏昭是奸佞小人。


    但洵追清晰的記著,他怕晏昭和看到,刻好後第二日便將木牌丟棄。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萬事還要靠晏昭和,怎麽現在在晏昭和這裏重新看到這個木牌?


    洵追將木牌收進懷中,將奏折都收拾好,繼續尋找比木牌更好玩的玩意。


    他進來之前的意圖在看到木牌後莫名煙消雲散,隻剩下尋寶似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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