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聶生的少年睜眼,並沒急著坐起,反而是擋住眼邊刺眼的光。天空比昨日還要陰沉,可睜開眼就覺得所有光都刺眼地聚集過來。


    讓他厭煩。


    俞聶生扶著樹幹慢慢往下跳,下人們也跟著他的動作調整,以防他真的腳滑摔下來。


    俞聶生走到薄閻麵前,齊肩短發整齊地別在耳後,他的耳垂有些紅。


    薄閻看著他的耳廓問道:“藥吃了嗎?”


    “吃了。”俞聶生的聲音很輕,仿佛羽毛落在地上。


    “我去廚房準備飯,老爺稍等。”


    “今日不必。”薄閻道,“以後不許上樹。”


    “是。”俞聶生低著頭不再理會薄閻。


    薄閻還有要事和晏昭和商議,他讓下人帶俞聶生回房,俞聶生走得快,兩三步便遠離院子。


    薄閻注視著俞聶生的背影,一直到拐彎消失。


    晏昭和笑道:“眼神真可怕。”


    “算日子京城那邊的瘟疫應該已經瞞不住了,你怎麽一點都不擔心?”薄閻不滿晏昭和看好戲的姿態。


    晏昭和為薄閻倒茶,“無需我擔心。”


    “就憑那個沒用的小皇帝?”薄閻嗤笑。


    “有一國之君坐鎮的京城,無論如何都是倒不了的。”晏昭和說,“閻夫人還未出殯,你就這麽堂而皇之將俞公子困在山莊中,不怕真的生出嫌隙嗎?”


    “太醫院是否靠得住?”薄閻問道。


    晏昭和點頭,“可以。”


    “臨走前楚泱已經按照我的吩咐在京城四周布防,離京城最近的慶城軍整裝待發,隻要京城爆發瘟疫,慶城軍立即將整座城層層包圍。”


    “你手上沒有兵符。”薄閻將晾在架子上的草藥簍拿下來,仔細查看草藥品質。


    “沒有又如何?”


    晏昭和彎眸輕笑,他手上即便沒有兵符,區區地方軍隊他還是有能力調動。當年老侯爺手底下的大將隨著老侯爺離世而回到各自駐地,慶城軍參將方韞也是其中一員。晏家軍雖已不複存在,可所有人骨子裏流淌著的還是晏家軍的血。晏昭和封王,但在他們眼裏仍舊是晏家的公子。


    私自調動軍隊是忤逆,但晏昭和隻是修書一封讓方韞提前做準備,並無違抗皇命。


    “楚泱會告訴洵追怎麽做。”晏昭和說。


    “直稱皇帝名諱也不怕欺君。”薄閻涼涼道。


    晏昭和笑意更深,“你不必對我擺臭臉,我和他的情誼,於你和俞公子並不同。”


    “感染瘟疫的人越多,造成的恐慌越重,這附近有你能調動的其他軍隊嗎?”


    “沒有。”晏昭和說。


    “……”


    洵追第一次覺得危險離他這麽近,一切證據都近在咫尺,可就是讓他覺得心虛的要命。他很久都沒有這樣沒著沒落的心情,前一秒還在地麵,下一刻便墜入穀底。


    胡院首臨走時安慰他,前朝有瘟疫爆發的經曆。瘟疫來勢洶洶不假,但隻要研製出來能夠應對的藥,一切很快會好起來。


    說這話心不虛嗎?洵追沒敢說出口,隻是望著胡院首點頭,胡院首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陛下放心,太醫院一定全力以赴。”


    洵追又心道,欣慰個屁,回去研究藥方研究不出來治你九族。


    楚泱送胡太醫到醫館後,回程順帶接兩位侍郎大人,崇王府不順道,便直接派人去通傳。等他帶著兩位大人到時,崇王的馬車已經在宮門外停著。


    洵追沒想到先來的居然是崇王,他和崇王坐在院子裏大眼瞪小眼。洵追盯著崇王看,崇王將目光放向別處,兩人之間的氣氛極其尷尬。


    崇王實在是耐不住,“不知陛下傳臣進宮所謂何事?”


    洵追寫:再等等。


    行,再等等。


    以至於楚泱終於回來,最先看到的不是小皇帝,而是崇王略帶感激的眼神。


    楚泱受寵若驚,崇王什麽時候這樣對待過他,哪次不是冷嘲暗諷恨不得他出門就被絆死。


    洵追寫道:“開始吧。”


    在來的路上,張達鍾與趙傳之已經得知瘟疫的事情,楚泱隻需對崇王解釋。李崇聽罷,反應比兩位侍郎大人得知的時候還要大,麵色大變,聲音都尖銳幾分。


    “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現在才發現!”李崇責問。


    楚泱慚愧道:“是臣大意,本覺得南方瘟疫與京城所隔較遠,難民就算逃難一時也不會這麽快到京城。”


    “的確,小半月大批人就能到京城。”張達鍾沉思,“南方瘟疫爆發開始的到現在,難民逃難的速度也太快了,連夜坐馬車到京城也需要上好的快馬,這些難民靠腿腳就能比馬跑得還要快?”


    “下官聽大統領說在郊區挖出幾具屍體,正打算和鶯歌小築的案子並案?”張達鍾又道。


    “鶯歌小築的案子太蹊蹺,且屍體都是憑空出現,在京城的人口花名冊上找不到姓名。兩個案子相似處極高,並案調查說不定能找到突破口。”楚泱回道,“不知張大人有沒有其他建議?”


    趙傳之認可道:“換一個方式破案也是一種突破,可瘟疫該如何處理?”


    在場的人看向楚泱,楚泱抱拳道:“陛下。”


    洵追寫道:“朕年幼,雖知道前朝也有過瘟疫,但並不清楚如何處理。皇兄和兩位大人見多識廣,朕想聽聽皇兄的意見。”


    李崇沉吟:“既然陛下問臣,臣鬥膽提議封鎖京城出入。”


    “京城乃是天子住所,且皇室宗族以及朝廷要員全都在此,瘟疫一旦爆發,外頭的人萬萬不能進來,但住在裏頭的人更不能出去。如果有怕死的朝廷官員帶頭跑,百姓也會紛紛效仿,京城混亂一夕之間。”


    “大統領掌管宮內安全,臣建議禁軍嚴密看守皇宮,避免髒東西流入宮中。至於京城的把守,可以從附近地方駐軍調。”


    楚泱道:“離京城最近的是慶城軍,不如就調慶城軍。”


    李崇反問,“慶城軍是離京城近,可大統領有沒有想過,京城調慶城軍無異於告訴百姓京城要亂?本王覺得還是調稍遠一些的康擎軍,康擎軍的錢將軍的為人本王略有耳聞,是個能托以重任的才將。”


    楚泱正欲說什麽,洵追點頭寫道:“皇兄所言極是。”


    “陛下!”楚泱急忙道,“康擎軍就算緊急調來,也至少需要六七日。慶城軍的腳程快,離得也近,明日便能到達,不必舍近求遠!”


    “既然是皇兄提議,那就請皇兄全權負責。”洵追寫道。


    “臣遵旨。”李崇接旨,又對楚泱道:“此事不可拖延,本王立即去調康擎軍,還請大統領也回禁軍所在宮中各處布防。”


    楚泱皮笑肉不笑,“王爺說的是。”


    “既然陛下已經決定,那臣和張大人立即去停屍房。”趙傳之道。


    洵追想了想,寫道:“趙二公子還在牢裏嗎?”


    趙傳之一看小皇帝終於記起他那無端卷進來的可憐兒子,立即跪倒:“回陛下,小兒現在還關在官府。”


    “帶回家吧,牢裏不安全。”


    說起來趙源也可憐,人不是他殺的,但受罪最多的也是他。張達鍾沒和趙傳之一起查案前,對趙源或多或少都用過刑。趙源一無所事事的富貴公子,憑空受這麽大的罪早就哭爹喊娘了。偏偏趙傳之沒法子,把柄抓在人家手上還不是任人拿捏?


    牢裏滋生病菌,萬一趙源染上瘟疫,趙傳之和張達鍾的梁子就不止互看不爽。


    趙傳之痛哭流涕,“謝陛下!”


    李崇接旨離去,帶著兩位大人。


    洵追收起筆墨正欲回房,楚泱橫跨一步堵在他麵前跪下:“陛下為何要將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崇王?明知道……”


    “知道什麽?”洵追反問。


    “據臣所知,崇王和康擎軍的錢將軍私交過密,將京城交給崇王陛下就不怕崇王意圖不軌嗎?”


    洵追平靜道:“楚大統領,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沒有人。”


    “崇王是朕的兄長,有關皇室安危,他不會害朕。”洵追停頓了下,“你是第一個聽朕說這麽多話的人。”


    “孰輕孰重你自己分得清,楚家也不止你一個兒子。”


    楚泱一怔,洵追俯身慢慢將他扶起。


    “臣明白。”


    “你自己說說你明白什麽。”


    “臣不會將陛下會說話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任何?”洵追彎眸。


    “任何。”楚泱確認道。


    洵追心情極好,進殿前回頭道:“如果太醫院查到屍體時因瘟疫所致,不必什麽都告訴崇王,你和張達鍾看著辦。”


    洵追跨過門檻,當著楚泱的麵關好門,門外傳來楚泱告退的聲音。


    他聽著楚泱的腳步逐漸消失,臉上終於掛不住笑容,背靠著門身子緩緩滑下去,整個人癱倒在地。他急促地呼吸,身體蜷縮在一塊,胸口一抽一抽地疼,下半身近乎於失去知覺。他使勁捶打大腿,一絲疼痛都感受不到。


    洵追疼得流淚,痛苦的呻吟從唇中溢出。


    他緊緊抓住門上花紋凸出部分的,那是一條正飛騰入雲的龍。


    張牙舞爪直衝雲霄。


    發白的指尖剛好碰到龍爪部分,手臂上與手背的青筋同時暴起,洵追憋著一口氣極力忍耐。龍爪尖銳的木刺驟然割破中指內側,洵追的手也緊跟著失去攀門的力氣,血珠滾落在龍身上,沁入龍鱗花紋。


    他瞳孔有一瞬的失色,緊接著終於撐不住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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