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昭和很少和他產生爭吵,此時此刻的場景是洵追所沒有見過的,令他恐懼也令他感到新奇。


    這樣似乎才像是一個真正活著的人,有血有肉,呼吸著來自人間的空氣,麵部充滿一個人該有的喜怒哀樂。整日掛著一成不變老道笑容的晏昭和,就好像瓷器廠燒製出來的精美瓷器,精美有餘,靈動不足。


    洵追眼淚撲簌簌落下,掛在睫毛上,粘在臉頰上。晏昭和並未主動抱住他,洵追的耳朵貼在晏昭和心口處,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


    “對不起。”


    短短這麽一小會,洵追就已經抽噎地厲害,缺氧使得他頭暈眼花。環著晏昭和腰的手臂逐漸脫落,另一隻手緊緊抓著衣襟,頭朝下大口大口呼吸,喉嚨眼裏發出難耐痛苦的嘶啞。


    盡管這樣晏昭和都沒有半分聳動,洵追上半身從晏昭和懷中滑到腿上。他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做再多的掙紮也是徒勞,好似無形中有一雙手扼住他的喉嚨,他想叫都叫不出來。他身體難受,心底的想法卻沒有身體反應劇烈。就好像是精神與肉體在某一瞬脫落,彼此成為獨立的個體。


    精神冷漠地看著身體遭受痛苦,而身體也不向精神求救。


    他的世界萬籟俱寂,他淚眼模糊地看著晏昭和似乎是低頭看自己,張嘴說了些什麽,可他都聽不到。


    他想摸摸晏昭和的臉,近在咫尺,卻又宛如天涯。


    洵追鼻尖一酸,眼前徹底看不到任何事物,在可視的一片朦朧白霧中,他疲倦地閉上眼。


    眼前像是綻放無數朵煙花,斑斕的光點在他眼前轉悠,黑暗中的明亮讓他覺得惡心。


    給王公公八百個精明的腦子,都沒能想到昭王出來竟然不是叫禦膳房的人準備晚膳。


    晏昭和推門走出來,臉色奇差無比:“傳太醫。”


    王公公沒反應過來,晏昭和堵住門口不讓他走進去,王公公隻能探頭指望看到陛下在裏頭做什麽。


    “傳太醫。”晏昭和重複道。


    “陛……陛下?!”王公公一驚,立即意識到不對勁。


    晏昭和歎息,“快去快回,陛下不太好。”


    “老奴這就去!”王公公顧不上看洵追,扭身便朝外跑去。


    王公公近年身體大不如前,人一旦上了年齡,首先不方便的便是腿腳。王公公自己跑了幾步連忙叫來其他小太監,小太監們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周太醫今日不當值,太醫院其他太醫來後,晏昭和又差人去宮外接周太醫。整個太醫院從傍晚忙活到後半夜,眾人跪在殿外等待消息,周太醫進去時臉色難看,出來取藥的時候更是一張老臉拉得老長。


    在裏頭服侍的侍婢說,周太醫在殿內在陛下病榻前對著昭王破口大罵,老頭下巴沒幾根胡子,罵起人來胡子****,搞笑滑稽。


    昏迷中的人根本沒有意識自己喝藥,周太醫和王公公又喂不進去,周太醫將藥碗放在昭王麵前道:“王爺,您若是還有半分對陛下的憐惜,就算是不為了江山社稷,也為了多年的情誼,陛下的身體經不起您這麽折騰。”


    晏昭和看著藥碗裏的湯藥不語,周太醫拋下一句孺子不可教便繼續去煎藥。今晚要給小皇帝灌好幾頓藥,看看明天人能不能醒來。


    皇帝忽然病重,楚泱派禁軍嚴密把手皇宮各個出入口,他本人則和晏昭和在一起看著洵追。


    病榻上的少年又成了以前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碾成灰燼。


    楚泱以為是自己把小皇帝帶出去的錯。


    “氣血攻心,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楚泱不嫌事大。


    “今日去停屍房有什麽發現?”晏昭和岔開話題。


    楚泱搖頭,又忽然記起什麽道:“我以前聽你說陛下會說話,我一開始還不信,今下午聽他在通道裏說了兩句。發音準確,不像是長時間不說話的樣子。”


    “他會。”晏昭和摸摸藥碗溫度,“快到禁軍換班的時候了,你出去看看。”


    原本是陛下病重,可到後半夜,宮內卻傳成了陛下從太後宮中出來時突發疾病,暈倒在寢殿,下午王公公發現不對勁叫來昭王。


    一傳十十傳百,第二日早朝昭王代為主持。


    崇王在大殿上冷道:“陛下病重,昭王殿下將宮門關閉,不允許我等探視是何居心?”


    從宮裏傳出的消息,到了民間加以修飾,自然演變成更加誇張離譜的傳聞來。


    太後請皇帝喝茶,在茶中下毒,皇帝差點後半夜沒駕崩。


    崇王是太後的兒子,在來時走到哪都有無數目光注視他,風言碎語直戳脊梁骨。昨日他也在場,小皇帝在太後宮中隻喝了點花茶,還都吐了回去,哪裏有什麽中毒的機會。太後再怎麽對皇帝不滿,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做這種誅九族的事。


    晏昭和沒反駁李崇,反而是眾目睽睽之下對李崇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這種時刻就能顯露出一個寵臣的好處,無論是什麽大逆不道似乎都不可能聯想在他身上,他和皇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被先帝封為二字王,他的地位也僅僅隻能止步於此。如果小皇帝不死,一直掌握在他手裏,他的地位便穩如泰山。反之,小皇帝駕崩,對他來說無論是誰登基,第一個殺雞儆猴的前朝重臣一定是他。


    諸臣緊盯著昭王和崇王,昭王略略勾唇,不少人便還真開始猜測是否是崇王與太後聯手所為。


    “今日本王必須得看看陛下,本王與陛下是親兄弟,昭王難道還怕本王會害自己親弟弟不成?”李崇道。


    李赦原本站在李崇後頭,聽到李崇說罷,沛王這個馬後炮也點頭,“陛下現在是什麽情況,昭王好歹要告訴我等,陛下健康事關國本。”


    晏昭和笑道:“陛下暫無大礙,隻是需要休息。夜裏八公主來看過陛下,如果兩位王爺不放心大可去問問八公主,八公主說的話總該信。”


    “畢竟是親妹妹。”他又補上一句。


    早朝也不知是誰慌了心神,天下大事一件沒論,光爭論為何不讓皇親國戚進宮。晏昭和最後鬆口允許崇王和沛王侍疾一日,一日之後不得打攪陛下養病。


    ……


    洵追一睜眼看到一張放大的醜臉,那張臉的主人見他醒來連忙朝他伸手,他渾身酸疼躺的骨頭散架,還要承擔此刻的無比驚悸。


    洵追急忙朝後躲去,沒躲過,他整個人被男人抱在懷中。


    李赦激動道:“陛下您可終於醒來了!為兄……”


    “滾。”


    “嗯?”


    洵追捂著心口大口喘氣,他床邊有一個隨手把玩放下的小木盒,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下重手朝著李赦這張臉砸過去。


    李赦察覺到洵追要做什麽,他鬆開洵追往後一讓,木盒沒砸著李赦,卻也沒立即落地。


    “哐!”


    “皇兄!”李赦連忙站起扶住不知道何時進來的李崇,李崇捂著臉竟一下子沒能站起來。


    洵追氣得渾身發抖,哪裏管砸中的是李崇還是李赦,他又抄起枕頭往地上扔。李赦關心完李崇,又急著關心洵追,洵追蹬開被子趁著李赦沒挨上他時跳下床,逃似的往外跑,他體力不濟,磕磕絆絆一路連滾帶爬,架子上的書,觀賞的花瓶,劈裏啪啦都讓他帶倒。


    外頭的人聽到裏頭嚇人的動靜,連忙去叫一夜沒合眼此時正在休息的王公公快快起床,兩位王爺都在裏頭,誰也不敢貿然進去。


    再者……動靜這麽大誰敢進去!


    王公公鞋子都沒穿對,領著小太監們衝進去,剛開門便被迎頭一記重擊。他摔倒在門框邊,底下墊著兩個小太監,而他身上則趴著應該躺在榻上休息的陛下。


    李崇與李赦隨後趕到,洵追眼淚湧出來可憐兮兮又掩飾不住惡心道:“王公公。”


    聲音低,又是挨在王公公耳邊說的,除了王公公也沒人聽到。王公公照顧過先帝,又來伺候小皇帝,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何曾可憐成這般模樣。


    王公公親自扶著洵追起來護住小皇帝,身後小太監們扶著他,王公公道:“陛下醒來兩位王爺怎麽不傳太醫,陛下鞋也沒穿就跑出來,昨晚還不夠擔驚受怕嗎!”


    洵追腳下一軟,王公公畢竟上了年齡也扶不住這第二下,洵追便又重新摔到地上。


    大庭廣眾之下,又是在皇帝寢宮,外頭傳聞紛紛,崇王臉色比早朝更臭。李赦根本不明白小皇帝醒來為何反應這麽大,活像見了鬼。


    李崇跪下:“陛下受驚是臣的錯,請陛下責罰。”


    洵追這會才覺得渾身無力,天氣炎熱,他額前全是汗,汗珠落在他眼睛裏一時睜不開眼。


    場麵一度很尷尬,直到前夜罵過昭王的周太醫趕來。


    周太醫的胡子迎風飄揚,又哎呦一聲吼道:“陛下剛醒來怎麽就讓你們折騰到外頭!侍疾的是誰!”


    周太醫身邊的小藥童拉著周太醫的袖子小聲提醒,周太醫立即變了臉色聲音也溫和不少:“兩位王爺日理萬機,快快來人把陛下扶回殿內。”


    一大群人轟轟烈烈全都擠進寢殿,寢殿內許多物件都砸地四分五裂,殿內打掃的侍婢們收拾殘局,周太醫和王公公扶洵追回到榻上。


    崇王沛王沒進寢殿,李赦猶豫道:“這陛下……”


    “陛下醒了?兩位王爺侍疾可還習慣。”


    晏昭和腳步輕,走到這兩位麵前,這兩位都沒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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