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昭和不允許洵追離開他半步,要是放在前幾天洵追自然不會搭理他的警告,但鶯歌小築的事一出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一個人出門到底安不安全。被拐時他不怎麽害怕,再具體一些便是根本不在乎,遲早晏昭和會發現自己不見,自己睡一覺就會重新回到宮裏。


    這是在他還有命的情況,如果他變成小築後院裏埋著的枯骨呢?


    皮肉腐爛入泥土,和陌生人的骨頭混在一起,沒有人能憑借骨相來確認這個死去的到底是誰。


    洵追不太喜歡來這種地方,他不信神佛,每次都覺得這裏修行的人都神神叨叨像個神經病。和尚念經他更不喜歡,就像時無數隻蜜蜂一齊爆發,煩躁直衝腦門。他在房間內等了許久都不見晏昭和,猜想晏昭和是有什麽事,兩人就隔著一麵牆,洵追蜷著腿坐在凳子上敲牆壁。離得這麽近,他也懶得多走那幾步找。


    被人伺候慣,渾身上下都是懶骨頭。


    剛剛的小和尚明明說半個時辰後開飯,洵追估摸著也到時間了,怎麽也沒人來送,這裏的齋飯到底是自己去取還是有人送?人生地不熟,洵追心中有再多的疑惑隻能找晏昭和,晏昭和房門緊閉,他小心翼翼推開門走進去。他已經做好晏昭和不在房間內的打算,如果晏昭和不在,他就繼續等,反正他哪都不去。


    昭王就在禪房,平躺在床上休息,雙手搭在腹部。


    洵追放輕腳步避免打擾晏昭和,晏昭和睡得很沉,呼吸平穩而綿長,他帶來的東西全都放在桌子上沒從盒子裏取出來,像是剛進禪房便睡下了。半個時辰足夠一個人進入深度睡眠,更何況是晏昭和這種看起來好像根本沒有休息時間的人。


    晏昭和幾乎每天都能看著洵追入睡,而洵追基本看不到晏昭和休息,每次他晚上睡不著找他時,晏昭和都坐在案前批閱奏折。


    晏昭和的樣貌攻擊性算是比較強的那種,因為平時為人處世比較溫和,倒削弱了他樣貌上的強勢。但當他入睡後,收斂起表麵的假象,帶有侵略性的強勢便都隨著他起伏的胸口、平穩的呼吸、鋒利的下顎、挺拔的鼻梁、常年握劍虎口磨起去不掉的繭統統對著來的人撲麵而來。


    洵追忽然發現晏昭和眉梢有塊細小的疤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疤痕順著眉梢進入眉峰,在眉峰最高處戛然而止。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離晏昭和又近一些,想要看清楚晏昭和臉上還有沒有別的瑕疵。


    晏昭和從來都不告訴他,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痕。洵追知道的都是和自己有關的,擋住刺客的比較多,還有一些是洵追小時候自己作怪,誤傷晏昭和。


    一個人明明一身武功,為什麽保護一個人下意識還是用身體去擋?


    如果真的要用身體,大可以隨意扯個宮人替自己擋了。


    他從來都看不懂晏昭和,可晏昭和熟悉他所有的習慣,但並不包括他什麽時候能說話。


    這就足夠了。


    洵追輕聲道:“你大可不必。”


    不必裝得那麽完美,不必每日都留在李洵追身邊。


    君臣之間需要距離,一旦交往過密便會生出嫌隙。


    洵追走出禪房,迎麵走來一個小和尚,他在小和尚那討要了一把傘遮陽。


    少年撐著傘從後院的小徑去往後山,如果記得沒錯,後山應該是有一處亭子可以納涼,當時擴大靈疏寺時他看過圖紙。順著小徑走了會他忽然想起自己不應該擅自離開後院,明明剛剛還留著鶯歌小築的後怕。


    可都走到這了,如果轉身回去太虧,再三猶豫下洵追還是繼續朝山裏走。


    這處亭子修的格外巧妙,從山深處引下來一條小溪,亭子修在小溪之上。亭邊另修出一道傾斜坡道,可從亭內直接從坡道接觸溪流,因為溪水的緣故,有許多藻類附著在坡道上,需要定時清理,以防遊人跌入溪水內。


    洵追收起傘,將傘靠在進亭子的第一根柱子上。他將褲腿和衣袖都挽起來,順著坡慢慢往下走,溪水近在咫尺時他蹲下用手輕輕撩起清澈。


    溪水乘著山澗的無數蔭蔽以及偶爾留情的日光,從指縫間逃走時都帶著幾分狡黠。


    洵追歪著頭目光追逐溪流上飄著的綠葉,綠葉在一片波光粼粼中像一艘小船。他沒待很久,稍微坐一坐便回到禪房,回到自己房間時晏昭和還沒醒,家丁站在門口打瞌睡。房內有經書供留宿的人翻閱,擺放經書的架子上還有一個小木盒,筆墨紙硯存放其中。


    洵追太無聊,隻能找一本順眼的經書研墨抄閱。以他現在的知識水平,一句能看懂半句就很不錯了,術業有專攻,看不懂倒也不需要沮喪。


    抄到第三頁時,沒墨汁了,洵追正要再磨一些,墨塊卻被人拿起。他抬頭望向遮住他光亮的地方,男人剛好在硯台上倒了點水。


    洵追立即在紙上落筆,晏昭和將他抄寫的紙抽走,“再寫一點可以放在佛前供奉。”


    他另外尋紙給洵追,“在這寫。”


    “睡得怎麽樣。”洵追問。


    晏昭和語氣間盡是剛睡醒的沉悶:“還好。”


    “我們錯過了午膳時間。”洵追又道。


    “是臣失職。”


    “你餓不餓?”


    洵追繼續寫,“我去後山的小溪那玩了會。”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跟晏昭和主動報備,但就是覺得晏昭和需要知道。晏昭和看著他寫完最後一個字,神情有片刻停頓,然後很快恢複正常:“後山的亭子是個散步的好去處,傍晚在那邊看夕陽也很美。”


    其實晏昭和想提醒洵追,如果想吃飯,可以自己去找這裏的和尚或者是帶來的家丁。但又轉念一想,洵追平日裏和他的交流也僅限於此,無關的人是一句都不肯多說,仿佛一句話有多金貴似的。


    但有時候洵追又格外喜歡親近,宮中有一直從小照顧他的王公公,昭王府裏後廚的那個廚娘也算上一個。


    傍晚的齋飯是燉豆腐,洵追中午沒吃,下午吃了足足兩小碗飯。家丁將碗筷收拾幹淨,洵追抱著水杯發呆。太陽稍微不那麽烈的時候,寺裏的人就已經少了不少,現在更是零零散散那麽幾個,都也是準備下山在附近村莊借住。掃地的小和尚終於得閑坐在堂內與當值的夥伴交談,洵追隨意在寺內溜達時路過,穿堂風吹到他身上,將衣角掀起,涼爽鑽進褲腿,他舒服地眯起眼睛。


    “施主好!”小和尚在堂內衝洵追打招呼。


    能在寺裏住的非富即貴,都端著架子一個比一個高傲。小和尚見過端莊優雅的富家小姐,也見過風姿卓越的世家公子,可就是沒見過洵追這樣的。


    穿著隨意,見的人哪怕不懂玉,也能看得出他腰上掛著的玉佩價格不菲。長發說不上亂糟糟,可就是讓人覺得像是剛從被窩裏起來。一雙黑瞳白仁亮的發光,個子長起來了,身板卻還是單薄的像紙片。


    洵追聽到有人叫施主好,他四周望望發現也沒其他什麽人,便確定是叫自己。他找到聲音來源,是一個懷裏抱著掃帚的小和尚。


    他對小和尚伸出手小小晃了下,小和尚也立即回以他大大的笑容。


    洵追看到小和尚的笑容下意識後退一步,頭也不回的往回跑。晏昭和遠遠看到洵追遛彎回來,小孩低著頭走得飛快,步子也邁的大,一眨眼的功夫便來到他麵前,一頭紮進他懷中。


    “怎麽了?”晏昭和關心道。


    洵追使勁搖頭,額前的發在晏昭和胸前蹭地炸起來,晏昭和笑著將他固定在一處。


    過了很久洵追才捂著臉說:“好刺眼……”


    “嗯?”話說的沒頭沒尾,晏昭和一時想要找話回複都成問題。


    洵追將捂住半邊臉的手騰出來,在晏昭和手上寫道。


    “剛剛有個小和尚衝我笑。”


    晏昭和理解洵追什麽意思後笑出聲來,他握住洵追的手腕笑道:“讓我看看你。”


    洵追瘋狂搖頭。


    “沒什麽,尋常百姓都是這麽笑的。”晏昭和安慰。


    “真的嗎?”


    “你自己多笑笑就知道大家都是那樣笑的。”晏昭和補上一句,“發自內心。”


    “以後要是有人也這樣衝你笑,不要害羞,你要是也回以對方同樣的笑容,說不定能夠交到一個新朋友。”晏昭和又覺得自己像小皇帝的長輩。


    洵追沉默了會,他抬頭後晏昭和依然在低頭望著自己。


    他咬咬唇,腦海裏回憶著剛剛那個小和尚的笑容,僵硬且努力地使嘴唇的弧度變大,但很快又抿著唇拉下臉。洵追正欲歎氣果然自己做不到,但晏昭和用鼓勵的眼神看他時,他又覺得應該再試試。


    火燒雲將夕陽的餘光賜在少年的側臉,臉頰上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洵追的笑容根本說不上燦爛,強行勾唇使他此刻的笑容有些搞笑,洵追自己都這樣認為。


    可晏昭和還是認真地看著他,洵追被這樣的目光盯的無處可去,眼睛躲避著晏昭和,下意識蜷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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