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樣貌不像先帝,氣質與容貌均與已逝的皇貴妃相似。皇貴妃當年才貌雙絕,唯獨對嫁入皇家有所不滿。江南的女子慣是比北方的要弱柳扶風麵相嬌弱多情,先帝南巡時葉家將皇貴妃推上皇家那富麗的大船,因此搭上了皇親國戚的名號,皇貴妃的一腔才情全都埋沒在這深宮中。賜死時皇貴妃早已久病纏身,去了倒也脫離苦海。


    綢緞一般的長發散在床榻上,晏昭和替洵追捋了捋。洵追鼻息發燙,晏昭和拍拍洵追的肩膀:“喝點藥再睡。”


    洵追被夢纏著無法脫身,晏昭和便將他扶起來一些,叫洵追上半身靠在他身上,他格外避過受傷處。洵追的腦袋軟軟歪在他臉側,晏昭和將藥一點點喂進去,洵追哪怕睡著也知道苦,皺著眉不肯喝。久病的人,身邊自然有知道怎麽照顧的,晏昭和從不給洵追慣喝藥吃蜜糖的毛病,一口口藥喂進去洵追竟苦的夢中哭了出來。


    相傳深海鮫人的眼淚落下來便是珍珠所以它們鮮少落淚,皇帝的眼淚算得上比鮫人還要不易,先帝就從未落過淚。到了洵追這,帝王的眼淚便顯得格外便宜起來。不過皇位也似乎是便宜得來的,這樣一想倒也是個道理。


    傷心了要哭,摔疼了也要哭,得不到了也要哭。


    仿佛隻要哭了便什麽也都能得到。


    洵追哭得像個淚人,濃密的睫毛全部被浸濕,眼淚珠子晶瑩剔透掛在睫毛上,燭光下居然格外生動漂亮。


    他兩頰哭得紅透了,肌膚本就雪白,居然滲出一絲透明的紅暈。


    濕潤全被昭王用蠶絲的帕子一點點擦去,一晚藥折騰下去,再稍稍休息會便又要上朝了。


    王公公端上啦一盞醒神的濃茶,晏昭和眼都不帶眨一下地喝了一盞半,剩下的半盞他隨手放到小幾上。晏昭和慣是不喜歡下人碰他東西,照顧小皇帝久了也算是這寢殿的半個住客,王公公將茶盞蓋上蓋,往裏推了推以防哪個手腳不利落的無意打碎落著板子。


    小皇帝從睡夢中醒來,唇齒間都是苦的,他仔細回憶了下昨晚,但一想就頭疼便也不再去回憶。殿內的人都在外頭候著,他口幹的厲害,光著腳下床徑直去取不遠處的茶盞。


    晏昭和下朝後被幾個大臣圍住纏了好一陣,等他趕去寢殿看小皇帝的時候被站在殿外的王公公攔在門外,王公公欲言又止,晏昭和一看老人家的臉色便猜的**不離十了:“陛下為何生氣?”


    王公公:“陛下正在沐浴,將老奴們都趕出來,可陛下背後還……”說的太急,王公公竟一時忘記了這幾日的忌諱,連忙改口,“陛下昨夜發熱,今晨醒來沐浴,老奴怕陛下今夜又不好過。”


    這氣生的莫名其妙,晏昭和走後不久,王公公端著早膳進來,若是洵追醒了便能先填填肚子。洵追發病是發病,無論多嚴重早晨都不會起得太晚,通常早朝結束前便能醒來靠在榻上看看書。


    可今日洵追卻是坐在書案前一動不動,王公公上前剛將早膳端到洵追麵前,洵追寫道:“出去,備好浴湯。”


    小皇帝的臉色太平靜,王公公一時拿不準這是什麽意思,但說起沐浴可就有的勸,“陛下,您傷還未好,太醫囑咐了不能碰水,要是……”


    “嘶啦。”


    雪白的宣紙被少年撕成兩半,揉成兩個紙團,一前一後扔到地上。


    “老奴這就去準備。”王公公拿著早膳盤急匆匆往外頭走,他估摸著昭王快從朝上回來,磨蹭著差人燒熱水。


    “陛下剛進去,您快快勸勸陛下!”


    晏昭和推開殿門,緩步前往浴池,路過洵追寢殿時看著小幾上已然失去蹤影的茶盞時笑了下。


    少年坐在浴池邊,一雙細長的腿泡在溫暖的水裏,他手邊是一本剛翻了兩三頁的詩集。右手的小指及無名指搭在書角,寢衣的下擺全都泡在水裏,緊貼著他的小腿內側,浮在清澈的水麵。


    洵追聽到腳步聲回頭,晏昭和剛從朝堂下來還沒有換衣服,錦衣華冠鮮麗的暗紅色,衣擺繡著張牙舞爪的金蟒。


    晏昭和走到洵追身旁,洵追遞給他自己提前寫好的紙條。


    洵追問晏昭和,今日早朝諸臣可說了些什麽。


    “趙傳之的兒子惹上一樁命案。”晏昭和道。


    洵追努力想了想,趙傳之好像是禮部侍郎,隨後晏昭和便道:“禮部侍郎趙傳之。”


    小皇帝用手指沾了點水,在未被水打濕的地麵上寫道:“什麽人。”


    “歌妓。”


    “那就不管。”洵追從小到大都在宮中,從未出過禁軍守衛之外的地方,更因為他體弱,多走一陣的都覺得氣喘籲籲。


    十幾歲的少年空如一張白紙,對外界的一切都很好奇,卻對著某一類人有著天然的抗拒。比如煙花柳巷,比如幹著髒活累活的奴隸。


    在少年看來,這些人生下來就是肮髒的代名詞,生或者死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這些人的命生來就是掌握在別人手上,不值得一提。


    晏昭和蹲下收起快要打濕的詩集,“好。”


    君臣處於一室再無任何交流,浴池不深,也就剛到洵追的小腹。洵追稍稍欠身便順暢地滑下去,下半身的寢衣徹底濕了個透,少年的身形在水中扭曲地倒映,隨著水紋的波動而產生不同的形狀。


    洵追掬起一捧,水四散逃離,順著他的手腕一路找到手肘,再從手肘滴落重回這一汪清澈中。


    他解開上衣,當著晏昭和的麵露出後背,晏昭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脖頸。洵追將上衣拋到岸邊,正欲整個人埋進去時晏昭和開口道:“陛下,臣扶您上來。”


    小皇帝像是沒聽見一般繼續整個身子往下沉,晏昭和動了,他跳下水中將小皇帝撈起送上岸。洵追不死心,趁著晏昭和不注意還要往下跳,這麽來回折騰幾下,纏著傷口的布條早就滲水,晏昭和利索地拆掉布條,看來要重新包紮。


    他按住不安分的小皇帝安撫道:“陛下可是遇上什麽煩心事,臣願為陛下分憂。”


    洵追偏頭不去看晏昭和的目光,晏昭和又道:“讓臣猜猜,臣剛剛口幹舌燥想喝去時沒喝完的濃茶,可茶盞怎麽找也找不著。”


    一道含著憤怒的目光灼灼掃射過來,晏昭和露出笑:“看來陛下是為此事煩憂。”


    “禦膳房煮了不錯的粥,臣服侍您更衣用早膳。”


    他的手墊在洵追的肩胛處,以防傷口接觸地麵。將洵追扶起後,他伸手去取掛在架子上的幹淨寢衣。洵追昨晚一身的汗,現在倒是都被衝了個幹淨。


    晏昭和正要為小皇帝更衣,洵追站在原地一雙清澈的瞳孔看著他,目光又順著他的衣襟往下走。剛剛為了撈洵追上來,晏昭和的衣裳也濕了大半,沾了水的衣服頗有垂墜感地一層層粘在一起。


    小皇帝蹙了下眉,指了下晏昭和的手,晏昭和遞上前,洵追在他手掌上寫道:“朕自會更衣,王爺去偏殿先更換朝服。”


    晏昭和的掌心全是繭,洵追柔軟的指尖在他掌心寫字,最後一字筆畫落在他虎口處的繭,薄薄的繭覆蓋著陳年傷痕,雖已愈合但仍然能看出當初傷得如何觸目驚心。少年晶瑩的指尖與昭王常年持劍陳年舊傷,洵追又道:“是那次嗎?”


    這傷也是洵追遇刺時留下的,宴會舞女持匕首行刺,昭王身邊沒有武器便將小皇帝護在懷裏單手接了白刃。


    晏昭和當場鮮血直流,鮮豔的紅色流淌進寬大的袖袍,他鎮靜自若地指揮禁軍收拾殘局,洵追發現時晏昭和的袖袍也已經兜不住血液的蔓延。


    他以為傷疤應該早就愈合,看不到才是。


    晏昭和答道,“是,陛下。”


    洵追下意識用食指摳拇指的指甲邊,晏昭和道:“王公公已經將膳食送至殿內,陛下先去用膳。”


    膳食不過也就一小碟小菜和一碗熬得爛熟的白粥。不過這白粥是用烏雞湯熬製,隻加一些鹽便鮮美可口。


    洵追對食物沒有多大要求,正長身體的孩子規規矩矩按照晏昭和規定的吃食。他剛剛坐在浴池邊還不覺得傷口有多疼,小半碗粥下肚後方才覺得後背奇痛無比,火辣辣地疼。


    他早起喝了晏昭和那杯濃茶,嘴裏的苦味到現在都沒有壓下去,與熬製的藥一個賽一個的難喝。


    晏昭和換好衣服回來,洵追正看著窗戶邊落在地上的太陽,麵前的粥碗幹幹淨淨,隻有小菜還剩下許多。這生氣來的快走的也快,莫名其妙胡亂鬧一鬧便也消停。晏昭和將他朝堂上拿回來的奏折放到洵追麵前。洵追隻看一眼便很快將視線挪走,晏昭和道:“這是臣挑出來的奏折,陛下閑暇時看看全當打發時間。”


    洵追問晏昭和,柳崇清觀裏的太妃們可還好。


    “很好。”晏昭和道,“不過午後有些悶熱,如果按照往年冰塊的數量供應恐怕有些不太夠,臣叫內務府多分些過去。”


    太醫又來給洵追診治,太醫道:“陛下今晨的氣色倒是比臣想象中的要好許多,天熱陛下萬萬不可多食性涼解暑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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