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實際是紀錄片,後期工作同樣不多,因為沒有敏感內容,也順利拿到龍標了。


    最後,在蘭生的要求之下,《一天》登錄全國藝聯的日子被定在了2016年的元宵節,2月22號。這是藝聯專線電影,隻做藝聯專線發行。


    從除夕開始,對《一天》的宣傳在各大媒介上便流傳開來,比如:


    【xx網2月8日電(記者王十四)據悉,謝蘭生的新作《一天》將在藝聯專線上映,《一天》也是首部全國藝聯專線上映的國產電影。


    《一天》片長兩個小時,記錄了8個人無論如何不願忘卻的“一天”。謝蘭生對xx網說,在收集素材的階段他曾幾次流下眼淚……


    在回答為什麽選擇全國藝聯專線發行的時候,謝蘭生表示,他希望能通過《一天》為全國藝聯宣傳推廣,這樣,更多無法全國公映的文藝片導演便能取得更多曝光,獲得更高票房,收回成本,圓電影夢。


    全國藝聯已於去年在31省落地開花,已有100家電影院簽約加盟,每家影院都會拿出一個影廳,每天至少放映三場文藝電影,每周至少放上10個黃金場……藝聯最初的牽頭人是中國電影資料館,但它聯合了百老匯電影中心、發行公司華夏電影、最大院線清臣集團,還有圓滿電影公司,共同參與這個項目,其中圓滿電影公司是謝蘭生的電影公司,他在藝聯的籌備中貢獻了大量精力……】


    因為《去嶽陽》的熱度,新作《一天》頗受關注,不少觀眾第一次注意到了“全國藝聯”。


    事實上,藝聯早在一年前就被張九川宣告成立了,但知名度並不太高,它上映的6部片子總票房也比較淒慘,因此,大導支持是必要的。


    蘭生就是這個大導。因為《一天》的宣傳,全國藝聯被見到了。


    謝蘭生的內心深處十分期待最終效果。


    因為藝聯在全中國一共隻有100塊屏幕,謝蘭生的心裏清楚每日票房最高108萬——假設一天放映三場,平均票價36元,這還必須常常爆滿。但是,藝聯是走長線放映的,每部電影上映四個月,他的《一天》最終票房也未必會十分淒慘。


    如果《一天》結果不錯,那就說明文藝電影長線放映這條路是走得通的,未來的文藝導演就多出了一個選擇——可以全國公映,也可以藝聯發行。對於目前即使可以全國公映也最多有0.5%的排片、一周的時間的文藝片來說,選擇藝聯未必不好,更不要提80%根本無法進電影院的文藝片了。


    …………


    公映日逐漸走近。


    這天是2月21號,電影公映的前一天。


    可是蘭生卻並沒有忙活《一天》的公映,一大早,他先跟四月份就要舉辦的北京國際電影節的負責人見了個麵,用自己兩座金熊一座金獅一座銀獅的身份講講大電影節如何運作,並給對方一些建議。這見麵是負責人先提出來的。


    “嗯,”某家茶館的包間裏,謝蘭生給自己斟茶,說,“我認為,一定要牢牢記住電影節的舉辦初衷,千萬別把吸引眼球當作電影節的最大目的,它應該是電影愛好者們的一個盛會。鋪上紅毯、邀請明星,這樣一個電影節的影響力是不會大的。”


    “謝導的意思是……?”


    “北京電影節要想跟東京釜山等等競爭,要重視它發掘的世界各國年輕導演,並介紹他們給全世界,甚至可以設立基金,讓電影人遠赴中國;它要讓電影人們可以彼此溝通、交流,現在的北京電影節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讓導演們聚會social的場所。還有,我1991到都靈的第一天就收到了好多餐券,這讓我了解了當地,喜歡了當地。通過這些,別國導演可以進入中國觀眾的視野,以後中國電影也能通過‘潛力股’被傳播出去。”


    “嗯嗯……”對方拿出手機來記。


    “還有啊,”謝蘭生又道,“電影節是教育當地電影觀眾的好機會。大家不是堪堪隻有大牌明星可以看看,他們還有電影可以看啊。在法國,一個很小的電影節也會組織初高中生們參加影展上的活動,還從中牽線搭橋,讓學生采訪導演,讓大家熱愛電影,甚至將來從事電影。”


    “嗯嗯嗯……”


    “還有,既然叫‘國際電影節’就要有國際化視野。我們要有明確定位,是以柏林為方向,還是以戛納為方向,還是以威尼斯為方向,抑或是以多倫多為方向?主推什麽電影片子?不能隻有明星明星,也不能商業片、藝術片一股腦地堆在一起。北京、上海的電影節其實可以區分開來。”“另外,電影節以電影為止,對參展的導演、明星,我們記者經常隻問‘最喜歡吃的中國菜是什麽’等等,有些尷尬,我還見過誌願者們離開崗位求人簽名,很不專業。”


    “嗯嗯……”


    謝蘭生說:“總之,在電影節的明確定位、中外電影彼此交流、對民眾的教育、培養,對導演的介紹推廣等等本質的東西上,北京國際電影節、上海國際電影節都有極大的改進空間,不解決這些東西永遠無法產生影響力。”


    負責人聽過以後長長地歎了口氣:“謝導,我見過了很多導演,您說的是最硬核的。”


    “哈哈,能幫忙就好。”


    “您是真的……”


    “嗯?”


    “沒事。”負責人剛想起來了一個圈內坊間傳聞:人人都愛謝導,見過他的都被他收服了。雖然他在觀眾當中一直以來爭議不斷,有人說他的片子好也有人說他的片子爛,有人說他正能量也有人說他負能量。


    之後,謝蘭生又向對方請教了些問題。


    其實蘭生也想自己建立一個獨立影展,可以打青年影展的旗號。目前,隻有西寧那個影展如火如荼越辦越好,但謝蘭生想辦一個電影定位跟它不同的。因為2014年北京影展被停辦,抗議的人還被關押,這次,他在幾個偏遠省份走了一走、問了一問,其中幾個很支持他,但全部都明確表示參展影片必須過審,還說省裏可以配合,在電影節舉辦之前把電影片迅速審審,讓電影節如期進行,謝蘭生挺無奈的。


    他還是覺得審查尺度太緊了。


    …………


    告別北京國際電影節的負責人,謝蘭生跟電影局的副局“川局”又見了見。


    對著川局,他再一次表達出了他對審查的建議:希望審查委員會能削減管理者的人數,增加從業者的人數,這裏從業者既包括導演、製片、影評人、策展人、記者,也包括文化社會學的學者、兒童教育專家,甚至可以參考歐美,還包括平凡人,尤其是帶子女的平凡人。也就是說,削減行政管理的成分,增加行業自治的成分,同時促進審查人員的年輕化、“無罪化”,別總是秋後算賬,“誰給過了就等於誰犯錯了,就等於誰覺悟不夠高了”。在這樣的機製之下,從業者從專業角度闡釋電影說服其他人,爭取更多行業自治,而不是行政管理。


    他還是覺得現今標準太嚴太嚴了。打個比方,商業片中“負麵現象”必須已經被解決了、已經不存在了,“當下問題”不被正視。第二位拿“歐洲三大”的大導曾呼籲分級,電影局則回複他說“電影全部代表中國”,可問題是,中國就是這樣複雜呀,因為複雜,才立體,才勾人。


    經常有人說導演們“攝製爛片還怨審查”“怎麽xx能拍好片子,你不能?”蘭生覺得十分無語。在正常的狀況之下,總有一些人想拍或者擅長這個題材,也有一些人想拍或者擅長那個題材,百花爭鳴。“a擅長拍某個題材,那bcde都應該擅長拍同個題材,他們要是拍不出來他們就是破爛導演”的邏輯完全是狗屁。


    …………


    到下午,謝蘭生跟電影學院一個領導又聊了聊,同時還有加州大學的一個終身教授,研究娛樂法的。


    謝蘭生想說,如果審查必須存在,那它未來發展方向該是“人治”變少,“法治”變多,可是,中國娛樂法、電影法這個領域一片空白。人才、教材完全沒有,相關規定一片混亂,娛樂產業市場規模、法製建設並不匹配。美國娛樂法、電影法的研究則十分活躍,加州大學法學專業一直包含相關課程,也提供碩博學位,於是,謝蘭生跟電影學院的大領導提了一嘴,政法大學、電影學院是不是能開設課程,培養人才,從法製的那條路來推動審查的前進,比如,完善電影公司行政訴訟的流程。


    中國2004年就開始草擬《電影產業促進法》,也是“文化產業第一法”,“文化法治第一步”,可據說,其中進展並不順利,許多問題懸而不決,到現在也沒出來[注]。


    他們幾人想談甚歡。看的出來,電影學院那個領導對增設“法學”也覺新鮮。目前,電影產業的投融資、版權保護等也要律師。


    再出來,謝蘭生跟那個教授自然而然地繼續聊。


    “分級目前並不現實,準備工作是很多的。”那個教授說,“首先,如果電影施行分級,各電影院如何保證少年兒童無法進去?能全做到嗎?《未成年人保護法》的執行力度一直很軟。這個部分不做推進電影分級無法實施。”“第二,目前中國電影盜版依然橫行,十分猖獗,這個問題不解決掉電影分級還是不現實。第三……”


    “嗯,對,還有市場以及觀眾。”謝蘭生說,“遙遠將來審查、分級比較可能雙管齊下。審查把握一些因素,分級負責另一些因素,比如暴力,一個官方控製,一個民間控製,這樣不少內容就能上了。不過,中國電影沒好萊塢幾十年的成熟機製,好萊塢的大製片廠出品10部保證不虧,可咱們……現在,如果審查的基礎上再加分級等等東西,每部電影市場更小,電影公司盈利更難。準備工作也包括這些。”


    “是……”


    蘭生其實並不認為電影可以真正自由。相反,他早清醒而又悲觀地認識到一件事情:它始終在政治當中,無法掙脫,艱難求生。


    美英法等沒有審查,可是人們可以發現,雖然它們沒有外部審查,卻有內部審查,或者說市場審查、自我審查。


    以美國為例。1900年左右鎳幣影院天天播放yh電影,針對下層美國觀眾,於是1908年聖誕期間紐約市長關停影院,隨後,《一個國家的誕生》被一半的州強製禁映,整個邦統一標準在這時候提上日程。同時,yh電影橫行市場,美國的反電影勢力十分廣泛十分強大,而製片廠迫切需要一個和解,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長袖善舞的威爾海斯成立了“海斯辦公室”,他幫片商與政府等進行周旋爭取上映,並出台了個《海斯法典》,規定了不能拍的,用以討好各州政府以及那些反電影派。好萊塢八大製片廠聯合支持《海斯法典》,而因為八大製片廠壟斷影院,中小片商不得不從,也就是說,“行業自律”是強製的。到了1948年,派拉蒙案打破壟斷,“八大”剝離旗下影院,對《海斯法典》的反抗為成為了一個可能。而後,1953年《奇跡》勝訴,1960年,電視衝擊電影行業,好萊塢的工業體係為了生存迸發能量,把“新價值”帶進電影,不再遵守海斯法典,到1968年,《電影資源分級製度》正式實施。可隨後,大製片廠一直包攬好萊塢的電影大片,自由主義與美國夢等“新價值”約定俗成,行業、市場無比默契,“反叛電影”觀眾極少。所以,這能叫作完全自由嗎?謝蘭生也不大清楚。


    總之,目前來看,比較現實的做法,一個是在審查委員會爭取到更多席位,實現更多行業自治,一個是法律框架內規範化整個流程,實現更多法治管理,第三個是在各方麵為審查+分級雙管齊下做些準備,最後一個是,等時機到了,就全麵推動審查轉為分級,雖然似乎十分縹緲。


    在分手前,謝蘭生跟對方教授又說到了資本問題。


    他們兩人全都認為成熟機製是必要的。好萊塢的“電影預算=預售金額x3”“投資銀行一把把投,而不是一個個投,吃市場不吃項目,因為最後總是賺20%”“保險負責超支部分”等等模式並不可行,因為那是獨占了80%全球票房的好萊塢。不過,中國市場目前這些“對賭協議”“保底發行”讓電影公司確確實實心急火燎狗急跳牆……


    再告別是六點鍾了。


    蘭生接到莘野電話。對方帶著磁的聲音透過聽筒又傳過來:“還不回來?明天下午《一天》公映了。”


    “回了回了。”謝蘭生笑,“這就回了。”


    這一天,跟電影節的負責人談,跟電影局的副局長談,跟電影學院的大領導談,跟電影發的教授談,謝蘭生竟不覺得累。


    挺莫名地,他想起《基督山伯爵》最後一段最後一句來了:


    【人類的一切智慧包含在四個字裏:‘等待’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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