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1月,北京。


    窗外,陽光蜜汁一樣流淌,金黃、濃稠、芳香甜美,整個北京都被蜜汁包裹著,讓人有些迷醉,又有些慵懶。


    謝蘭生在床上睡覺。三十三四的人了,皮膚還跟白瓷一樣。他側躺著,兩腿疊著,兩手交握,貓兒似的。


    莘野做好兩人早餐,輕輕上樓走進房間,見謝蘭生還沒睡醒,有些不忍叫他起來。


    他垂眸看謝蘭生在錦被下的身體曲線,看了一會兒,沒大忍住,伸出右手,三根指尖隔著被子,沿著輪廓,緩緩劃過謝蘭生的肋側、腰側、……、大腿,呼吸加重,半晌才收手,在謝蘭生的耳朵上非常輕地吻了一吻。


    謝蘭生則“嗯”了一聲兒,睫毛顫顫,而後睜開,看見莘野,笑了。


    莘野聲音帶著磁,把手搭在床沿兒上,俯著身,逗謝蘭生,道:“謝導,醒了?”


    “嗯,”謝蘭生的嘴角勾著,叫自己的愛人,“早安,莘總。”


    他們兩個,有時候互相叫“蘭生”“莘野”,有時候互相叫“謝導”“莘總”,還有時候,跟風圈子裏的說法,叫“謝老師”“莘老師”。


    莘野盯著對方的臉,問:“起來吃飯,嗯?”


    謝蘭生又閉上眼睛,點點頭,應道:“好。”


    雖然說好,人卻沒動。


    不想動。


    他昨天又放縱一晚。一開始是啪啪啪的,到後來就噗噗噗的,被折騰成布娃娃了,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謝蘭生跟莘野兩人已經一起七年半了。現在,莘野熟悉他的一切,人也更加成熟強大,可以一邊盯著他的眼睛,看他意亂情迷的模樣,一邊遊刃有餘地挑逗,可是,謝蘭生從莘野死死掐著他腰的手指上,或者死死捏著他腿彎的手指上,還有大力的動作上,知道對方還是激動,於是總是配合。


    莘野說過,即使過了這麽些年,偶爾,他也還是會有一些懷疑自己正在做夢,就好像那四年一樣,在做夢。謝蘭生是真心疼他。


    見謝蘭生閉眼不動,莘野又是寵溺地勾唇:“吃飯都要被抱著去?”


    謝蘭生把眼睛睜開,哈哈哈笑,一個翻身變成仰躺:“這個主意聽著不錯?”他本來隻想再眯一會兒的。


    莘野歎氣,給謝蘭生套上睡褲,又給對方穿上睡衣、係好扣子,把被一掀,兩條小臂微微用力,將謝蘭生橫抱起來。他到門口側身出去,經過走廊,又走下樓梯,一步一步踩的很穩。謝蘭生的兩隻胳膊輕輕摟著對方脖子,白白的腳一晃一晃。


    到了一樓的小餐廳,莘野讓謝蘭生坐著,給他拿了一雙拖鞋,又伺候他漱了漱口,接著,把牛奶、吐司、烤腸、煎蛋等一樣一樣地擺上來。


    莘野的口本來挺淡的。他在美國出生長大,不大能接受的了中餐裏的大鹹大辣,可這幾年卻習慣了,像謝蘭生口味靠攏。


    他們兩個一邊說話一邊吃早餐。莘野這人比較金貴,吃煎蛋要拿著餐刀把煎蛋從中間切開,讓粘稠的流心出來,然後再把蛋白切成幾小塊兒,用叉子叉,一份一份蘸蛋黃吃。謝蘭生卻愛全熟的,兩麵煎好,蘸醬油吃。


    吃完,他們兩個回到樓上。


    在盥洗室,蘭生、莘野分別洗漱,莘野打理好了頭發,準備換衣服出門了。


    見莘野已收拾幹淨,謝蘭生又湊過去,貓兒似的在莘野的雙唇縫前嗅了嗅。他吸吸鼻子,還發了點聲音出來,問:“換牙膏了?薄荷味兒的。”


    莘野眼神一動,一手捏著蘭生下巴把對方給拖了過來,另一隻手箍住他的後腰,沒頭沒腦地吻上去。他們兩人不斷廝磨,莘野舌尖用力圈著謝蘭生的,汲取味道,口中帶著些薄荷香。


    一吻結束,謝蘭生推推莘野:“行了,莘總,去上班兒吧。”


    莘野眼睛還舍不得他,說:“嗯。”又十一個小時不能見了。


    “要有事兒就發短信。”


    “嗯。”


    事實上,在白天,他們兩人每兩小時都會互相發發短信,問問剛才在幹什麽,發生了什麽,到晚上再細細地講。


    莘野說完去衣帽間換上西裝,出門上班。他穿著深黑色襯衫,淺黑色西裝、還紮了條銀灰領帶,高高大大,肩寬胸闊,謝蘭生在中國人裏隻見過莘野這一個能讓西裝鼓起來的。因為已經三十多了,莘野成熟穩重,氣度驚人。


    謝蘭生全程目送,心裏邊空落落的。


    真怪了。都在一起七年半了,天天告別七年半了,在這一刻,還是感覺空落落的。


    …………


    莘野一路自己開車到了公司“深藍影業”。深藍影業,有莘野的名字,也有蘭生的名字,但兩個字正正好好可以組成一個單詞,而且全都取了諧音,沒人會多想。


    深藍影業在某大廈最上麵的三層樓。


    莘野走出高管電梯,走進深藍影業,跟總經理辦公室外更廣義的“辦公室”的幾個站起來打招呼的小姑娘們點點頭,進屋了。大辦公室現在包括文秘、內宣等等部門。


    莘野的門一被關上,兩個姑娘就開始花癡了。


    其中一個道:“莘總的臉太帥了!氣場太強了!這憑這點,我一輩子都不辭職!”


    另一個道:“我還喜歡九點上班……莘總管理比較西化,上班晚,下班也晚,白天不能午休睡覺。”


    前麵那個小姑娘回:“九點上班我也喜歡!我之前的那個公司硬性規定八點半到,我們老總竟然天天自動自覺六點半去!”這時北京的各公司還沒開始錯峰上班,九點算晚的,差不多有60%的單位是七點半或八點開工,還有30%是七點或八點半。


    “哦,”後邊那個小姑娘道,“莘總他經常加班,但幾乎是從不早到。”她在公司資曆較老,知道的事多一點。


    “哈哈哈哈,夜貓子嗎?”


    “不是。”後者突然神神秘秘,“以前一個早期加入‘深藍影業’的老姐姐說,莘總曾跟大家解釋過他為什麽不能早到,除非出現緊急狀況。”


    “為什麽?”


    “嘖嘖嘖,”小姑娘道,“莘總愛人是搞創作的,大腦亢奮,睡眠不好。莘野說了,他愛人在他的懷裏才能比較平靜、才能好好睡覺。不對,原話似乎是,他愛人有他在旁邊才能比較平靜、才能好好睡覺。他們兩個一直固定幾點睡覺幾點起床,不打破這個規律,除非對方出門工作。”


    “…………”前麵那個文秘驚了,“不是,莘總居然都結婚了?他才多大?31?32?莘總似乎是71年的?”


    “那應該是已經結了……”


    “…………”


    這時深藍主管文秘的辦公室副總到班了,兩個姑娘不再八卦,埋頭各自處理工作。


    …………


    另外一邊,謝蘭生在起床以後先到書房打開電腦看了看他自己創建的兩個電影論壇,天下電影和青年電影。


    兩個論壇越來越火。愛好者們驚訝發現,竟然還有那麽多人隔著空間和自己在喜歡著同一部電影、同一個導演、同一個行業,有人討論好萊塢片和香港片,也有人討論特呂弗與戈達爾等。人們認真而且嚴肅,觀看大師、研究大師,謝蘭生也非常高興地在論壇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愛好者剛開始看美國、香港,現在卻也看文藝片了。


    謝蘭生又再次發現,小版主們非常負責,昨晚上的幾篇長文都已經被加了精華。現在,他最愛的兩個版主是北電的青年教師,分別管理兩個板塊,他自己還挺清閑的,隻在每周寫上兩篇文藝片的推薦文章。


    看完論壇,謝蘭生把新的一期“導演聚會”準備了下。他請來的選片人員已確定了下期片單,謝蘭生讓小紅小綠通知導演們時間、地點。這個活動每月一次,目的就是幫助年輕的“dv一代”進步、提高,變得更專業。


    中午,謝蘭生給自己熱了昨天莘野做的排骨,吃好飯,洗好碗,在電腦前寫新故事。


    電影劇本字數不多,大約隻有兩到三萬,但它需要細細打磨,要反複想和反複改。


    大概寫了兩個小時,謝蘭生的大腦發暈,關了電腦,披上大衣,到圖書城去逛了逛。


    他去的是10月開業的“中關村圖書大廈”。因為開業不足一月,圖書大廈瘋狂促銷,一到四層人頭攢動,到處都是來買書的。不少人在站著看書,還有人竟坐地上了。


    有點亂……


    謝蘭生到“文藝理論”的書架前逛了逛。而後,溜達著溜達著,他就發現旁邊那人的側臉兒有些眼熟,他又仔細盯了會兒,終於把人認出來了:“嘿……!”


    對方是《看電影》雜誌的總編輯張學文。1999年前,在《看電影》還叫作《電影作品》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


    張學文也十分驚訝:“嘿!謝導!”


    “啊,”謝蘭生說,“張總編,您是來出差的?”謝蘭生知道,《看電影》雜誌社現在依然還在哈爾濱呢,據說馬上遷去上海。


    “對。”張學文說,“順便過來看看新書。”


    “嗯。”


    兩人寒暄了一會兒,對方突然問謝蘭生:“謝導,電影局叫您去了嗎?”


    謝蘭生說:“……沒有哎。”


    謝蘭生想:哈?啥?還去?又被拉去訓話嗎?這十天一大訓五天一小訓的,究竟哪時才是個頭。他去年又拍了個片,參加了多倫多影展,但是已經被電影局叫去訓過兩次話了。


    哎,謝蘭生挺疲憊地想,他習慣了,訓就訓吧,不知哪天會被叫去。算了,反正他臉皮厚,死豬不怕開水燙。


    到處都是銅牆鐵壁,到處都是戒備森嚴,哪有哪怕一絲縫隙讓他可以苟且偷生呢。


    張學文挺訝異地問:“什麽?還沒有嗎?”


    他說到這,謝蘭生感覺有點不對了,感覺有些嚴重了,提著膽子問張學文:“難道這回電影局的訓話哪裏不一樣嗎?是出什麽事兒了嗎?”


    “訓話?”張學文一愣,而後聲兒挺大地說:“不是訓話。謝導,您是真的沒聽說嗎?電影局要給您解禁了!!!”


    “……解禁???”


    猛然聽到解禁二字,謝蘭生這30幾的人忽然有些手足無措,宛如一個竊書的人被管理員當場逮住了。


    “對,”張學文道,“您沒看到20號令嗎?電影完全市場化了。民營公司不需要跟大製片廠買廠標了,馬上可以自己申請《電影攝製許可證》了!廠標取消了,導演想做一個片子,隻要有資金、有人員,電影梗概通過審查,就可以拍!沒限製了!不用跟人競爭名額,也不用製片廠長給批準了。誰有主意都可以拍,大家在市場上競爭,看有沒有院線給上,看有沒有觀眾買票,這樣子。”頓頓,他又道,“最開始,電影局是控製片口,導演拿標才能上片。電影隻要拍出來了中影就給安排發行,然後現在一步步地就變成了這樣子,大家市場上見分曉。”


    “嗯……”謝蘭生說,“我看到了20號令,說12月1號開始施行。”


    “對!”張學文說,“所以啊,你們都是因為沒有廠標自己攝製才被禁的,那個時候電影廠標是大導演在壟斷嘛。可是根據20號令,你們也沒太大過錯。流程變了,在前進了。現在,年輕導演自己送審就可以準備拍攝了,隻要他能拉到資金。所以,在12月1號前,電影局要解禁你們,包括您,孫鳳毛、李凱、王峰……挺多人呢。這是為了鼓勵你們這些年輕導演,也是為了讓其他人看到這次改革力度。”


    謝蘭生卻還呆呆的。


    他等這天已經太久了,他等這天整整13年了。


    從20歲的年少輕狂,等到如今的古井無波。


    當這結果真發生時謝蘭生卻不敢相信。


    莘野曾經對他說過,廣電局這20號令一下,謝蘭生他們幾個很可能會被解禁的,可謝蘭生卻不指望,他拍了禁、禁了拍,已經折騰十幾年了。


    “謝導,”張學文總編又說,“我這聽到的消息是,因為您是這代領軍人物,電影局會給您電話,讓您召集其他的人,一起去電影局。”


    謝蘭生張張口,卻並沒能說出話來。他又努力了下,這回終於發出聲音了:“真是謝謝張總編了。我確實是不知道。”


    “嘿,那就等好兒吧!”


    “好,”謝蘭生的唇角帶笑,“如果真的能被解禁,咱們兩個下次見麵我請您吃一頓大餐!”


    “哈哈哈哈,”張總編人十分爽朗,“那吃定了,我等著了。”


    “嗯,一言為定。真的是太謝謝了。”


    “謝導,恭喜。”張總編的表情又是突然一肅,說,“終於不用在‘地下’了。換句話說,這等於是,國家要給你‘平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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