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分鍾的擁抱以後,莘野先去浴室洗澡。


    謝蘭生的兩腿發軟,一點兒都不想動,但也知道需要洗澡。他琢磨著,不管自己走去浴室,還是被莘野抱去浴室,他總歸要立起來的,於是拿過事先準備好的衛生紙擦了擦,因為感覺自己兜不住。太多了。


    此時感覺又挺疼的。


    莘野洗完,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地回來時,謝蘭生看對方來氣,半撐起身,把紙團兒都丟過去,說:“破玩意兒。”


    莘野一愣,旋即笑了,彎下腰,一手撐著同側膝蓋,另一手把落地上的六個紙團都撿起來,扔進一旁的垃圾筒。


    他走回到大床前麵,問:“去洗澡?”


    “嗯。”謝蘭生說,“不想走路……你背我吧。”


    莘野嘴角還是撩著:“行。”他說完便背過身後,謝蘭生在白床單上伏上對方寬厚的背,莘野撈著他兩條腿,穩穩當當往浴室走。隻不過,在這過程中莘野的手也不老實,一會兒掐掐腿肉,一會兒隨手拍拍雙臀。


    謝蘭生垂眸看著莘野的頭發縫兒——濕漉漉的,帶著水汽,再次感覺真的喜歡,於是低頭,輕輕一吻,說;“莘野……我可真喜歡你。”


    莘野步子明顯一滯,但他很快又往前走,輕輕應道:“嗯。”


    走進浴室,蘭生發現莘野已經把浴缸水放好了,於是跨進去,讓莘野幫他清洗後,又被背著回臥室了。


    他還是累,隻想睡覺,連事後煙都不想抽了。


    被玩瘋了。


    莘野擰掉房間的燈,把同性愛人摟在懷裏。


    謝蘭生蹭了蹭,想起剛才莘野聽見自己說“喜歡你”時的反應,問,“是不是,你喜歡聽我講情話?”


    莘野摸摸蘭生的頭:“當然。”


    “作為正經的東亞人平時可能說不出來……”謝蘭生想想,突然道,“我把以前錄的用一盤磁帶送給你呀?”


    “磁帶?”


    “嗯,”謝蘭生笑,“你聽說過‘三轉一響’嗎?就建國後,結婚需要三轉一響,手表、自行車、縫紉機還有收音機,到後來,80年代末90年代初,收音機變錄音機了,穿喇叭褲、拎錄音機走在路上的叫新青年,聽鄧麗君和梅豔芳。我們家的錄音機是1987年買的,我在發現它能錄音時還覺得挺好玩的,就洗掉了一盤磁帶,自己說話自己錄。”


    “錄了什麽?”


    “哈哈哈哈,是念詩!”謝蘭生說,“我當時在書架上麵翻了一翻找了一找,隨手抽出一本詩集,叫《最美的一百首詩》,結果基本全是情詩,中英對照!”


    “……”


    “因為頭回錄磁帶啊,我態度特別真誠,而且感情特別充沛!電影學院的導演係也是需要學台詞的,我呢,字正腔圓讀那些詩,一首一首讀過去,似乎足足念了倆點兒。”


    錄完聽聽還挺有趣,當然,也挺好笑。他抑揚頓挫地讀詩,用最深情的語氣去念那些極肉麻的話,“yet,do thy worst old time: despite thy wrong,my love shall in my verse ever live young.”“盡管,老時光,你冷酷無情,我的愛在我的詩裏也將依然萬古長青。”“my vegetable love should grow vaster than empires,and more slow.”“我植物般的愛情在緩慢滋長,終會超過所有帝國的遼闊疆土。”


    但,不得不說,那本書的那些句子是全人類最美的話,他自己可說不出來。


    那,謝蘭生想,就把自己在年輕時認認真真讀的情詩全部送給莘野吧,還是中英文對照的呢。


    莘野聽了,又用下巴蹭蹭對方,說:“我一句句好好兒聽。”


    “嗯。”


    謝蘭生是真的困了,抬頭吻吻莘野下巴,而後窩進對方頸窩,嗅著那溫暖的氣息,闔上眼睛。


    …………


    翌日,因為太累謝蘭生他一直睡到中午才起。


    謝蘭生餓,沒去外邊,跟莘野在賓館一樓填了肚子吃了午餐。


    而後,謝蘭生和莘野兩人就開著車出了酒店,“去租碟社問問老板觀眾們的反饋意見”,這個也是謝蘭生早打算好的一項活動。


    他們先到北京站的天橋上跟小販打聽。


    謝蘭生問:“那個,這兩張碟,謝蘭生的《生根》還有《美麗的海》,買的人多嗎?”


    vcd小商販:“多!老多了!嗷嗷多!”


    “……說實話。”謝蘭生道,“我淘點碟。我看完了覺得好看下回肯定還過來買,要看完了覺得難看那就肯定去別人家了。”


    那個商販皺眉想想,說:“還行吧。一天都能出十來張,不算多的,也不算少的。禁片這是,有人愛看。”


    謝蘭生:“噢噢噢噢……”


    他剛想再問一問,便突然瞥到一大老爺們帶著怒意衝了過來,一腳踢翻小販攤位,並且指著對方鼻子罵:“你賣的是什麽玩意兒!啊?”


    小商販:“???”


    謝蘭生:“???”


    大老爺們又繼續罵:“不是說是黃片兒嗎?啊?打開都是什麽玩意兒?裏頭全是《貓和老鼠》!我可真是去你的吧!”


    謝蘭生:“…………”


    vcd小商販則嘴硬道:“封皮就是《貓和老鼠》啊!我哪說是黃片兒了!”


    “你那時候明明說了這是飯島老師的新作的!”


    “……”謝蘭生明白了。這小商販既想賺錢卻又不敢真賣黃片,因為販賣淫穢物品一旦被抓會很淒慘,而現在呢,基本上是打打嘴炮就可以了。買黃片兒的這些人也不可能鬧的太大,甚至說,隻要小販提高嗓門這個男人就會跑了。


    謝蘭生見那兩個人一時半會結束不了,拉拉莘野,示意走了。莘大影帝雙手插兜,正看的津津有味,被謝蘭生強拉走時還露出了一臉遺憾,一步三回頭。蘭生知道莘大影帝一向喜歡看熱鬧,也挺無奈。


    接著他們去了一家規模普通的租碟社。


    謝蘭生掀簾子進去,把架上的《生根》還有《美麗的海》拿下來看。他先看看vcd塑料盤,發現有點舊,放心了些,他又看看碟片封皮,最後看了看碟片本身,根據劃痕大略判斷這些碟的放映次數,也覺得還算滿意。


    幾分鍾後,謝蘭生把vcd放回去,轉過身問碟社老板:“《生根》還有《美麗的海》這兩張碟有人租嗎?”


    “有啊。”碟社大娘掀掀眼皮,“這兩張盤是剛來的,每天都有三四個租,周末翻倍。”


    “嗯嗯……”頓頓,謝蘭生問,“全北京有多少碟社呀?”


    “那不知道。”碟社大娘不太高興。


    “好的。”


    謝蘭生讓兩個哥哥跟盜版商打聽過,盜版商的正規顧客還挺多的,三百多呢。謝蘭生算了算,乘了乘,這樣的話,兩周下來,《生根》還有《美麗的海》已走進了……兩萬家庭!


    兩萬啊……他又有些眼窩發熱。


    過了會兒,蘭生又問碟社大娘:“那大家對這兩部片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呢?評價如何?”


    能開一家大租碟社,碟社大娘自然很會與客戶們打交道,她雖覺得謝蘭生煩,卻也還是回答他道:“還行吧。評價還挺兩極分化的。有人覺得非常好看,很感人,有人覺得非常好看,很悶,一半一半。”


    謝蘭生說:“哦哦,謝謝。”


    有一半人喜歡它們,他已經非常意外也非常滿意了。


    問過問題,謝蘭生在vcd架子上挑了幾個歐洲片子——他總不能過來問上一頓就拍屁股走人。


    …………


    付完押金,謝蘭生一邊裝vcd,一邊走路。


    沒想到,兩個人剛走出大門,他就聽到耳朵邊上一個聲音突兀地傳來:“……謝蘭生?”


    謝蘭生連忙轉頭,發現正在叫他的竟是電影局的退休領導!他被禁後把他叫去談過話的方副局長!(第33章 )


    在那次後,謝蘭生被電影局叫去訓話是家常便飯,一大票人都訓過他,方副局長在兩年後從電影局正式退休了。


    他們站到一邊說話。其實,謝蘭生平心而論,方副局長對他不錯。他有一回被罰急了,說對方像他爺爺,方副局長都聽樂了,問“你爺不早沒了嗎”,而謝蘭生竟毫不臉紅,回答說“是,我一出生爺就沒了,所以我也沒有預設,才覺得,您就是那種所有人都會想要的爺爺。”


    從電影局退休兩年方副局長明顯老了,與莘野打過招呼後,問謝蘭生:“最近籌備新電影呢?”


    “沒有沒有,”謝蘭生趕忙道,“這不是不讓拍嘛,我哪敢籌備新電影啊。”


    方副局長被逗笑了:“你還有不敢的事兒?”


    “那可多了!”


    “行了,別皮了。”方副局長想想又說,“對了,還要恭喜你們倆了,《圓滿》摘了柏林金熊,對吧?”


    “哎喲!”謝蘭生的兩手交握,“謝謝領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方副局長看謝蘭生總覺好氣又很好笑,他現在也退了休了,不代表電影局了,說話遠比過去隨意:“文化部的張副部長親赴柏林宣傳造勢,你也真是……哎,也真是……你就一點都不擔心?”


    說起這個,謝蘭生的那股鬱氣又再一次升騰起來,他陰著臉,道:“我管不了那麽多了,《圓滿》不能輸《酒家女》。”


    看到謝蘭生的表情,聽到謝蘭生的回答,方副局長有些驚訝,緊接著歎了口氣:“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謝蘭生也不太清楚方副局長是指什麽,但他想試著套一套對方的話,於是點頭,“我是年初才知道了。”


    “哎,”方副局長繼續歎氣,“我在看見舉報信時還有點兒不敢相信。《財運亨通》那個時候你好像是副導演吧?李導是導演。”


    “……”謝蘭生卻完全呆了。


    方副局長……是說這個?


    謝蘭生是完完全全沒想到會聽到這些。


    當初,李賢舉報了他,舉報了《生根》。


    為什麽呢?


    他在離開瀟湘廠時還跟李賢專門道別了。那個時候,明明,李賢露出的反應是有些震驚、有些觸動(第4章 )。


    不應該是反對的啊。


    謝蘭生把李賢當時的表現又細細揣摩,總是覺得,對“自己拍”李賢當時甚至是有一點動心的,可……


    他又想到李賢媽媽,想到李賢妻子,還想到柳搖的話。難道……李賢當時真的產生過些動搖,然而接著,就發生了“他的母親在病床上叫他娶個別的妻子,否則就堅決不治療。於是,他下跪在病床前麵,應了”(第41章 )?他不僅僅是答應了按母親的意思成家,還同時答應了按母親的意思立業?於是,他一定要把他自己的最終決定正當化,不想看見別人走“自己拍片”的路還走出來,又有自由又有開心又有獎項又有市場?於是舉報?讓他們被禁?


    這些全部都是揣測,可謝蘭生卻感覺到自己猜的八九不離十。


    他不願意再多想了,說“不提了不提了”,問副局長退休以後在幹什麽、身體如何,又嘮了七八分鍾幾個人才互相道別。


    莘野自然感覺到了謝蘭生的心情不佳,於是,兩個人在坐上車後,莘野攥住蘭生的手,十指相扣,把力量傳過去。


    謝蘭生便感覺好些。


    是啊,他有莘野這個愛人,永永遠遠,莘野不會令他失望。至於李賢,舉報他,不舉報他,對他好,對他不好,又有什麽關係呢。


    他想到這也緊緊地回握莘野修長的手指,讓自己安心,同時也讓對方安心。


    …………


    而後,他們去了北京幾家不同區的租碟社,問回來的反饋意見跟第一家相差無幾,都是,一半人喜歡一半人不喜歡,覺得悶,或者覺得無病呻吟,至於數字,平均下來就是每天能出三四張,周末翻倍。


    謝蘭生也再次確定他算出的“兩萬家庭”。就算其他城市不如北京,那也該有一萬多了。


    而它還會繼續漲的。


    最終看過《生根》的人應該可以超過五萬吧,《美麗的海》也是。


    這個數字太驚人了。


    見謝蘭生非常滿意,知道對方已上正軌,莘野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地點了點,道:“蘭生,我想開個電影公司。”


    “嗯?”謝蘭生早就知道莘野會開電影公司,也沒奇怪,就隻是問:“那演戲呢?”


    “就不演了。”莘野搖頭,“除非哪天你有需要。我發現,比起自己扮演角色,我更愛在中國電影這荒漠上幹點什麽……”


    去年,民營公司能買標了,能拍攝了,莘野知道,按現在的發展趨勢,過不幾年,“娛樂行業”就會變成所有行業的香餑餑,無數公司廝殺、爭奪,與此同時,歐美大片無比強勢,國產電影隻能脆弱地爭取拿到話語權。這是經濟的博弈,也是政治的、文化的。


    他很喜歡這種刺激,他也喜歡這片土地。這看上去比畢業後去華爾街有趣許多。


    謝蘭生卻不太明白,問:“幹點什麽?”


    莘野依然笑的懶散。這時前麵一個司機違反交規突然變道,莘野卻是處變不驚,一抹方向盤,遊刃有餘地避過去,說:“培養將士,鍛造兵器……然後征戰江山萬裏。”


    謝蘭生隻呆呆看他。


    “怎麽?”


    “沒有。”謝蘭生回過神來,嘻嘻笑了,“好,那我以後有老公罩了~”


    莘野聽到“老公”這詞差點兒沒撞上護欄,好半晌後,才喉頭一滾,說:“……小妖精。”


    “哈哈哈哈!”


    “蘭生,”這個時候,莘野開車經過了塊“亞特蘭大奧運會”的廣告牌,說,“我打算在這兒定居,想買個房子,總住酒店不是辦法。”


    “嗯?”


    莘野瞥了蘭生一眼,又繼續問下去:“蘭生,跟我一起看看房子?”


    “……啊。”謝蘭生目視前方,覺得這樣宛如夫妻,有點歡喜,也有點羞澀。他發現,前玻璃上映出來了自己和莘野的影子,他們正並排坐著。十幾秒後,他透過窗,透過影子,望著北京又藍又清的四月天,舔舔嘴唇,輕輕地道,“好呢。”


    (part 2《1995》完)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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