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賓館,所有的人都在等他。


    柳搖眼睛紅紅的,說:“謝導……對不起……我……”謝蘭生則拍她肩膀,道:“我沒事兒,真沒事兒,警察局裏挺好玩兒的!”說完開始給眾人講拘留所的奇聞異事,於千子等直呼嚇人,讓女演員以後喬裝出行。


    鬧鬧哄哄到12點半,莘野淡淡說了一句:“都散了吧,各回各屋,謝導肯定想睡覺了。”


    謝蘭生再一次覺得莘野真的很會照顧人。拘留所裏8人一屋,有人打呼,有人起夜,他被關的兩個晚上一直都在睡睡醒醒,沒個整覺。


    等人離開,鑽進賓館的大被窩,謝蘭生長舒了口氣——太幸福了。能睡一張正常的床,太幸福了。他以前總覺得被關5天左右也無所謂,可事實是那個地方簡直不是人能待的,五分鍾就夠夠的了。


    …………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劇組都在正常拍片。


    謝蘭生把主創圍到一起,拍拍手,喊:“為了趕上電影評審咱們必須再加加速!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可能還要多加班!”


    眾人都應:“沒問題!!”


    第一天是幾個內景。男主才寬的老媽媽發現才寬是同誌後,要求兒子娶妻生子,回歸“正常”,以死相逼。他的媽媽發現書信,再聯想到兒子的“娘”,瞬間崩潰,在才寬的眼睛前麵把信狠狠撕成碎片,大哭大叫著,把碎屑都揚到天上。


    “郎英”的愛碎成片片,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從才寬的頭上、身上一點點地滑落在地,被瘋狂的才寬媽媽用穿著鞋的腳用力踩,這個鏡頭又悲又美。謝蘭生的眼睛瞪著,看那些字一晃而過,想接,又不敢接。


    “母親”演員也是人藝的,她的爆發非常駭人,最後那句“我們老臉往哪兒擱!”又沙啞又尖利,還破音了,讓在場的每個演員都受到了巨大震撼。


    在《圓滿》中,這天是個劇情高潮。


    當天晚上的一餐飯一家三口非常沉默。到了夜裏,男主才寬精疲力竭地走回房間,長長歎氣,掀被睡覺。他沒開燈,也沒覺得哪兒不對。然而,就在才寬要合眼時,一隻手竟緩緩伸來並摸上了他的胸膛!才寬“啊”地尖叫起來,打開燈,發現自己的被窩裏正躺著個赤身的女人!他瞬間明白了一切——因為白天坦誠說他從來沒對女人動心過,隻喜歡與男人親近,於是,他的爸媽為了讓他知道女人的好居然招了妓!才寬真的被嚇著了,他拿枕頭擋在身前,大叫:“走!走!立刻出去!”妓女小紅滿臉不屑,慢條斯理穿上裙子,一扭一扭走出房間,又一扭一扭進入客廳,對才寬的父母親說:“該不是個二刈子吧!!”說罷拿了50塊離開。


    才寬媽媽再次崩潰,問:“女人哪裏不好了呀!!!”


    才寬隻能沉默以對。這“不聽話”刺激了她,才寬媽媽突然大叫“我真的是沒臉活了!”,在夜裏跑出大門,到附近的煙囪下邊手腳並用地開始爬,踩著上麵一條一條用鋼製的“台階”。


    她越爬越高、越爬越高,才寬擔心她出問題,叫她下來,在沒達到效果以後終於跪在冬日夜裏,說:“我去結婚!我去結婚還不成嗎!不成嗎?!”


    到了這裏夜景結束。


    第二天是幾個外景。


    在劇本中,做出承諾的第二天,才寬去某美國餐廳聽李芳芳說“重要的事”。李芳芳想見見他,才寬自然是答應了,不過費了挺大的勁才從家裏溜了出去。


    他在街上渾渾噩噩地往餐廳的方向走。


    在這裏,謝蘭生用了600毫米的攝影鏡頭。大白天的北京街頭熙熙攘攘熱熱鬧鬧,才寬走在人群當中,可背景全被虛化了。才寬穿著紅羽絨服,而周圍的人麵目模糊,沒有一個是清晰的,隻是跟在才寬身後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這象征著,才寬此刻無比孤獨,周圍的人像一片海,而茫茫的人海當中,才寬就是一座孤島。


    才寬走進美國餐廳,李芳芳已經到了。


    她問才寬,可不可以跟學校說他們是戀人,這樣,等過幾天畢業分配她就非常可能留京。90年代後,政府不再反對戀愛,甚至鼓勵戀愛,如果他們馬上結婚李芳芳就可能留京。李芳芳她來自山裏,她不想回,她想留京,她說要給全家爭臉。


    這個創意是謝蘭生畢業時的親身經曆。當時,他們班的某女同學故作曖昧高深莫測,還跟學校說希望能跟男朋友分在一起,結果最後也被分到湖南去了,她做夢都沒有想過謝蘭生會主動要求去小廠,隻為了能上片(第2章 )。


    李芳芳本可以威脅,但她不願那樣去做,最後搞到魚死網破對他們誰都不好看。


    才寬聽到這個要求,在一刹那心中一動。


    他說:“如果咱們沒有結婚……對師弟師妹特別不好,學校可能就此覺得大家都是騙分配的。”他說出了昨晚的事,問能不能真結兩年,一人一屋互不幹擾,他還可以不要房租。


    才寬說完有些後悔,讓李芳芳不要在意,但才寬也同時表示自己不想幫騙指標,這樣風險太大了。


    沒有想到,想了想後,李芳芳竟答應他了,願用“結婚”來做交換,一是為了北京戶口,二是為了給家寄錢,顯示自己過的很好。


    在這年份,“離婚”不算太新鮮了。1900年有80萬對,1995年有105.6萬對,1990年有0.69‰,1995年有0.88‰,北京還要高多了。


    於是他們開始商量。


    謝蘭生很注意細節。在這一場裏,才寬還有李芳芳是一同坐在窗戶前的,然而他們身後的窗是常見的對開式的,窗中間的那道鐵框正好豎在他們中間,把兩個人一分為二。畫麵前景的筷子筒同樣分成兩個部分,木筷子向兩邊倒著,預示他們雖要結婚然而分屬兩個世界,中間有著巨大隔閡。


    對於連續的正反打謝蘭生也做了安排。他讓祁勇小心拍攝,在攝影機拍才寬說話時永遠不要帶到李芳芳,在拍李芳芳說話時永遠不要帶到才寬,這對“夫妻”雖在說話然而每個都是孤獨的。


    柳搖變得愈發入戲。謝蘭生知道,在《圓滿》中,李芳芳的兩個男人各似李賢的一半——才寬是為父母之言跟她結婚的前一半,“男友”則是不愛她卻與她做x的後一半。


    怪不得她那麽想演。


    …………


    又拍完了幾場以後謝蘭生叫眾人收工,此時已是淩晨一點。


    他坐莘野的車回去,小紅小綠二人同行,別人則要打個“大發”並且看好全部器材。


    北京今天驟然降溫,還先下雨然後下雪,窗玻璃上結了冰花,晶瑩剔透非常可愛。而且,因為謝蘭生在來的路上沒有搖死副駕車窗,他那邊的玻璃內部也有薄薄一層窗花!


    莘野皺眉,開了暖風吹車前窗,沒管兩邊。


    “哇,”謝蘭生一向幼稚,見車玻璃結窗花了,便扭身在副駕駛上,用右手焐那塊冰花。


    這個活兒不太容易,冰要挺久才能焐穿,謝蘭生就忍著涼氣,嘴裏邊還“噝噝噝”的,過了足足半分多鍾才在窗上留下手印。


    他看一看,還挺滿意。


    莘野輕輕瞥他一眼,沒說話,隻笑了聲兒。


    “莘野,”謝蘭生在這兩三天麵對莘野都挺別扭——才寬郎英要“突破”了,他是覺得他拍完後可以明白更多東西,但這兩天也真別扭,便裝正經,說:“中國主流的電影界對紀錄片在大討論呢。”


    “哦?”


    “就是,紀錄片在多大程度上被要求是真實的。鍾大年和楊田村在《現代傳播》上吵起來了。鍾大年的文章叫作《再論紀實不是真實》,他認為,主題意識是必然的,最真實的內容也能通過手法變成虛假,而不真實的內容也可通過手法傳遞真實。而楊田村呢,發了《傳統現實主義和紀實主義不可通融》,強調界限,認為現實主義是現實主義,紀實主義是紀實主義,涇渭分明。”


    “你認為呢?”


    “我更同意鍾大年吧……紀錄片也需要技巧。”說到電影,謝蘭生又自然起來,與莘野被隔在前麵的緊張感終於消失了。


    片場距離酒店不遠,路上又空,莘野把車開回酒店時一點才剛過十分鍾。


    “行了,”莘野輕輕把檔摘了,“我去停車,等會兒回。這冷,你們三個先進去吧。”


    “好。”謝蘭生道,“早點兒睡,明天又跟打仗似的。”


    “嗯,我看一眼劇本就睡。”


    謝蘭生點點頭,招呼小紅小綠下車回房。


    莘野把車開進酒店新建好的地下停車場,踩離合,踩刹車,停車,摘擋,熄火,一氣嗬成,接著,在安靜的奔馳裏麵,他瞥了瞥副駕那邊車窗上的手指印兒,靜靜看著,還握著手刹的指尖在手刹上點了幾下,最後終於是沒忍住,傾過身子,將自己的右手覆在謝蘭生的手指印上,屏住呼吸,指尖動動,一下一下輕輕摩挲幾個手指印的邊緣,想象著,原來,蘭生的手是這個形狀,原來,他的食指是這麽長……比自己短近一個指節,原來,他的中指是這樣的……他的無名指……依稀感覺自己的手正在握著蘭生的手。大約過了半分鍾後,莘野微微閉眼,發生一聲滿足的喟歎。


    他收了手,見謝蘭生的“指縫”間有兩塊冰就要掉落了,翻過手心,用食指指甲輕輕一挑,那兩塊冰就落在了他指腹上。


    他手碾碾,看著它們化作了水,一手搭著方向盤,兩隻眸子目視前方,帶水的手在自己的下唇上邊抹了一道兒,想著謝蘭生無意中對他展現出來的依賴,嘴角上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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