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圓滿》按時開機。


    瀟湘室友離開以後謝蘭生與柳搖談過,一切照舊。他問柳搖準備好沒,會不會受離婚影響,柳搖則是堅定地說:“我隻想演這個角色”“一定會盡一切努力”“知道自己天賦有限,但,希望留下一個經典”,謝蘭生也放心下來,讓她不要壓力太大。他還決定以後多多說話談心,逗她開心。


    執行導演於千子在片場舉辦開機儀式,為攝影機蓋上紅綢子,擺肉擺酒敬奉天神,還打出個“電影《圓滿》開機大吉”的大橫幅。謝蘭生本不想弄的,覺得有些荒誕無稽,可於千子卻對他說:“謝導,咱們全組幾十號人,您不能光考慮不信的,您還要考慮信的。”謝蘭生覺得有理,還親自去講了幾句,讓大家都吃飽早飯,準備開工。


    上午九點,電影正式開拍了。


    “才寬”“郎英”相識以後用書信來互訴衷腸。在相識後,做研究的郎英需要出差一段時間,才寬發現自己極想念他。


    “好,”拍完兩鏡,謝蘭生說,“莘野的字比較難看,於千子替手部特寫。”莘野的字謝蘭生在四年以前是見過的,不能入鏡,他之前看於千子在小本子上抄過歌詞,覺得不錯,兩人手形也比較像。導演都會攝影、畫畫,很多人有一筆好字。


    於千子:“啊?”


    謝蘭生說:“莘野是在美國出生的。”


    於千子則恍然大悟:“哦!!”


    莘野依然坐在桌前,卻突然間抬起眼睛,說:“手替……應該不用。”


    謝蘭生:“嗯?”


    莘野捏著手中鋼筆,是藍黑的,在紙上寫劇本裏麵郎英寫給才寬的話:【才寬,昨天晚上……】


    謝蘭生一看,呆了。


    莘野手裏寫出的字與四年前完全不同!


    筆力遒勁,一字見心,雖然略略有些潦草不羈,有些龍飛鳳舞。


    “這,”謝蘭生問,“你在美國練過字了?練的字帖?龐中華嗎?”


    莘野手裏筆尖一頓:“沒刻意練。”


    “???”沒刻意練能寫成這樣?


    拍攝片場不好聊天,謝蘭生也沒再問了,抬頭看看執行導演於千子和攝影祁勇,笑:“莘大影帝長本事了,有進步了,他親自拍‘寫信’特寫。”


    執行導演做了個“ok”的手勢。


    這一鏡是“郎英寫信”,謝蘭生便走回到了導演該在的位置上,說:“全場安靜!18場1a鏡,一二三,走。”


    於是莘野開始寫字。


    攝影機正對著他手。寫信鏡頭總是特寫,頂多加上推拉搖移,但謝蘭生用了探針攝影機——它離主體更近更親,視覺效果也會更強。


    讓謝蘭生驚喜的是,莘野化身男二郎英,寫了一個“才”字以後宛如感覺不夠完美、不夠好看,把第一張撕到一邊,在第二張重新寫“才”。他臨落筆又頓了頓,把廢稿紙再扯回來,足足練了好幾次後才鄭重地再次寫信。


    而謝蘭生更沒想到,他練習的幾個“才”字真的一個比一個好,在細節上無懈可擊!


    寫完信的第三個字,“郎英”似乎再次覺得這個字兒寫的不好,毫不猶豫地又換了紙。而後,每次寫完一句,莘野的手都會頓頓,仿佛正在仔細思考、反複咂摸、最後終於確定文字,而不是像其他演員一樣照著劇本狂寫。


    而每一次,郎英隻要覺得不滿意——哪一個字寫錯了,哪一個字寫醜了,哪一句話有病句了,哪一句話沒文采了,莘野都會選擇重來,反反複複大約做了五六次這樣的事。在拍收尾的鏡頭前,他甚至還打了草稿,放在一邊,意為郎英後來甚至還寫了草稿再做謄抄。草稿上麵勾勾抹抹,有反複改的痕跡在。


    幾個鏡頭比預計長,給謝蘭生剪的素材非常豐富非常龐大。謝蘭生能隨意剪出一段非常好的“寫信”。


    謝蘭生覺得,莘野真的太厲害了,一個小小手部特寫竟能演出這種情感——郎英才寬剛剛相識,郎英患得患失、如履薄冰,總是想向對方展現最完美的那個自己,連每句話和每個字都都務必要到最好。一遍遍寫,一遍遍廢,一封信裏柔腸百轉。而當才寬拆開信封拿出一封完整的信時,觀眾們定會知道,這封密密麻麻的信用了多少時間才完成。


    到最後“cut”時,於千子對謝蘭生說:“厲害……”


    謝蘭生:“嗯。”


    莘野確實太厲害了,他對世界看的很透,對人也看的很透。加上此前學的技巧駕馭角色遊刃有餘。


    導演對於頂尖演員肯定是會非常鍾愛的。欣賞、讚歎,感覺彼此相識相知。事實上,任何一個演員都不可能跟劇中的角色和導演想要的感覺完全一樣,總有差距,導演需要說明意圖而後力求比較相似,而當演員真的與某角色非常重合時,導演經常會有一種靈魂相通的奇妙感覺。


    他看了看遠處祁勇:“好,小紅小綠把信收起來!咱們準備下一鏡了!”


    小紅小綠:“好咧!”


    …………


    晚八點時,一天工作順利完成,大家一起吃了晚飯,謝蘭生到莘野房間同他商量明天的戲。


    明天還是才寬郎英的對手戲,十分重要。


    他們兩個非常認真,直到10點全說完後謝蘭生才放鬆下來,突然想起“練字”的事,接著白天沒聊完的麵對莘野開起玩笑:“沒刻意練……寫成那樣?吃了什麽靈丹妙藥嗎?”


    莘野坐在單人沙發裏,翹著二郎腿,左手指尖在扶手上彈琴似的敲了敲,似乎是在回憶什麽,半晌以後轉眸看向坐在床邊的謝蘭生,頗自嘲地笑了聲兒,說:“因為過去的四年裏……我每星期寫一封信。”


    “……啊?”謝蘭生問,“給誰?”這頻率也太高了吧?!


    “一個男人。”莘野還是那個坐姿:“我想告訴那個男人我這星期看了什麽、聽了什麽、想了什麽、做了什麽、甚至吃了什麽喝了什麽,這四年是怎麽過的。我會隨手寫點提要,到周末再安靜地寫。在差不多200封信裏我的中文當然變了。”


    “莘野……!”到這,謝蘭生也已經明白莘野指的是什麽了。


    他沒想到。


    莘野卻是自顧自地:“但我從沒寄出去過,因為……我想他是不在意的。”


    “不會!”謝蘭生發現自己真見不得莘野這樣——在印象中,莘野永遠波瀾不驚甚至可說睥睨四方。


    他的兩手放在膝上,緊握成拳,並不逃避,眼睛直直看著莘野,一字一字清晰地說:“他想知道。”


    莘野手肘搭著扶手,左手支著下頜,看著謝蘭生,沒說話。


    “真的,”謝蘭生說,“很想知道。”


    莘野看向正前方,又看回謝蘭生,笑了笑:“好吧。我應該還真帶來了。”


    說完放下他的長腿,踩住地毯站起身來,不急不緩,拉開櫃門,從裏麵的保險匣裏拎出一本黑色筆記,拔腳走到謝蘭生的那一側床頭櫃前,再端起來看看封麵,而後把筆記本撂在床頭櫃上,直起腰,把另一隻手也插進褲兜,轉過眸子看謝蘭生,笑一聲兒:“行,讓他看吧。”


    “嗯。”謝蘭生揚著頸子,感覺對方高高大大:“那,莘野,你再看看明兒的戲,我回去了,不打擾了。”


    “行。”


    謝蘭生小心地把筆記本從床頭櫃上拿起來,抬頭看著莘野的眼睛,說:“bye-bye。”


    “good night。”


    一回到了自己房間謝蘭生就開始看信。


    這是一個普通本子,是活頁的,上麵寫著“harvard”的名字,是美國的“letter”尺寸,看著大約一百五六十頁。


    他洗了手,緩緩打開。


    第一封是1991年12月27號寫的,後麵還有一個括號,寫著“補”。後麵,1992年1月5號、1月12號的信上麵也有“補”字,而從1月19號開始就沒有了。


    開頭都是“dear 蘭生”,從未改變,緊接著是信的正文。


    其實從未描述憤怒、怨恨,也從未訴說思念、想念,有的隻是非常克製的淡淡的平鋪直敘,就像莘野說的那樣“每個星期看了什麽、聽了什麽、想了什麽、做了什麽、甚至吃了什麽喝了什麽”“這四年是怎麽過的”。


    他寫他新認識的人,叫什麽名,來自哪裏,做什麽工作,有幾個小孩,是什麽性格,說了什麽,聊了什麽。比如,繼父今天更換了gardener,新園丁是墨西哥人,有三個兒子,也是園丁……


    他寫他剛見到的事。比如,他們院子來了隻貓,黑的,四蹄踏雪。再比如,他去看了橄欖球賽,華盛頓贏水牛城了。


    他寫他剛吃的東西。比如,繼父他們打了野豬,家裏廚師用黃油做,味道還不錯。


    他寫他剛去的地方。比如,他們一家三個人在馬爾代夫過了聖誕。


    他寫他新看的電影。他去看了不少首映,也看了不少video cd,他寫他的一些思考,還有一些啟發。


    他寫他新聽的音樂。他常常去walt disney concert hall。


    他寫他新買的東西。


    不過,比較重點的內容是他每星期做了什麽。比如今天幾點起的、幾點睡的,都拍攝了哪幾場戲,哪場順利,哪場不順利,導演跟他說了什麽,他又自己做了什麽,劇組發生了什麽事,大家發生了什麽事。這些電影蘭生看過,一下子就鑽入日記。


    或者,有時,他替繼父暫管某酒店,或幫繼父去看著收購。謝蘭生挺努力地讀,但還是覺得,“xx集團以3.5億美元的總對價認購我們140萬股可轉優先股和1.2億份普通股的購股權證”“可轉優先股有4.5%的優先股息,期限6年”這些詞匯如天書一般。


    或者……


    在信裏,他從來不長篇累牘地訴說他的情緒,非常克製,非常理性,全部都是客觀闡述,沒有任何心理描寫,仿佛是在寫記敘文。


    然而,每一封的最後一行,他都會另起一段,寫同一句話:


    【today,i still love you.】


    而右下角,是千篇一律的落款:


    【yours ever,


    莘野】


    謝蘭生知道,這落款是“永永遠遠屬於你的,莘野。”


    而莘野的字,也從一開始的字跡,緩緩變成現在的字跡,熟練多了,比謝蘭生北電同學寫出的字還要漂亮。


    謝蘭生他看著看著,突然,一滴淚就落在某一封的“yours ever,莘野”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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