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謝蘭生在小酒吧裏再次遇到森田小姐,又是打了一個招呼。


    森田小姐指手畫腳:“sold?sold?”


    謝蘭生則沉默搖頭。


    這回那個日本翻譯也在現場一同喝酒。謝蘭生請莘野說了剛才拿到的壞結果,森田小姐聽完翻譯,歎息道:“這是經常會發生的……與他們談版權銷售最後隻有10%能成呢,不用過於放在心上了。”


    謝蘭生很感激森田對自己的寬慰鼓勵。


    森田又問:“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謝蘭生說:“如果不能賣掉版權以後路就很難走了,也許隻能向電影節官方申請扶持基金。森田小姐,您能不能幫忙引見幾個好的銷售公司?會對亞洲感興趣的?”這裏蘭生在回來路上想出的一個辦法——森田肯定也要賣片,她的資源肯定靠譜。


    一旁莘野瞥他一眼。


    這就是謝蘭生,但凡還有一線生機他必然要力劈混沌,絕對不會坐以待斃於大千世界之渺渺一隅。


    難道真的無需自己為他搜尋國際買家?


    森田小姐想了想,與其他的人商量了下,又回過頭對謝蘭生說:“我們明天晚上有個party,為日本幾部電影宣傳。你可以來。我到時候會比較忙,可能不能幫著引見,但你可以自己認識一些好的銷售主管。明天會來這個party的應該喜歡亞洲電影,至少喜歡日本電影。”


    謝蘭生大喜,說:“謝謝!謝謝森田!i love you!”


    森田已經四十歲了,聽到這話大笑起來:“明天party上,每位導演都會上台介紹自己帶來的片子。所以,在這環節的最後,我們會說還有一位中國朋友也想講講,你那時候就走上台說說《生根》這部電影。”


    “太好了!”謝蘭生手扒著桌沿,“太好了!這是真的救了我了!”


    “加油!”告知party的時間地點後,森田握拳示意了下,是典型的日本動作,“我們都去看了《生根》,我很喜歡。”同桌幾個日本來的電影人也都看著他,說“がんばれ!”


    “謝謝!謝謝!那明晚見!”謝蘭生也略略點頭,笑著揮手,離開了。


    森田小姐是製片人,果然是有一些資源。她的電影同樣入圍了主競賽單元“都靈19”,不過,森田電影入圍的是“紀錄片”,《生根》入圍的是“國際劇情片”,並無直接競爭關係。那天認識的六人中,櫻野先生是森田電影的導演,另幾人是其他片子的製片人,其中一人入圍了“onde”單元,其餘的則並未入選而隻是來出售版權。


    他本來隻希望能讓森田小姐幫忙引見,沒想到,對方竟然直接叫他去參加他們的party了,謝蘭生有點兒感動。他這一路走過來,雖遇到過池中鶴、關廠長、羅大經、張繼先、澳洲海關那樣的,可也遇到了王先進、張富貴、nathan、hunter、森田小姐這樣的人,更不要說還有莘野、歐陽囡囡、祁勇、岑晨……


    他是幸福的。


    與森田等告別以後,莘野輕瞥謝蘭生,說:“明天去買一身正裝。”


    “啊?”


    “這白襯衫夠邋遢的。”莘野又道,“白天出門買身西裝,應付應付,現在定製來不及了。”


    謝蘭生問:“不貴吧?”


    “不貴,貴什麽。”謝蘭生的大腦裏麵現在隻有錢錢錢錢,莘野簡直要無語了:“就當是個新年禮物,刷我那張visa卡就行了。”


    聽說莘野要付賬單謝蘭生略一猶豫:“這……”


    莘野按著他的後腦一把推到電梯裏:“還想不想賣片子了?”


    “想……”謝蘭生並不覺得穿的好看非常重要,不過莘野既然讓穿那他就去買一套好了。他撲棱著自己頭發,心想穿的能貴哪去,它又不是冰箱彩電,頂多回去打打苦工再給莘野買份禮物。


    …………


    於是,第二天的一大早上,莘野帶著蘭生到了十分有名的羅馬街。謝蘭生發現,這些店鋪不似商場,一家家的竟然都單獨占了一個門麵,還挺新鮮的。


    莘野走進了一家店,讓謝蘭生不要亂跑,而後一路目不斜視走上二樓服裝區域。他們倆在走進店時有西裝男幫著拉門,謝蘭生又長見識了,感覺自己像大老爺。


    服裝全都沒有價簽,謝蘭生也無從知曉,但感覺到不會便宜了,隻希望不要上千,最高不要上兩千。


    兩千人民幣是400美元,謝蘭生想:算西裝200,鞋子200,應該足夠打住了的。


    莘野扯出一套西裝,垂眸看看,us的38號,應該正好。他又看中一雙皮鞋,讓sa去拿蘭生的號,回來再開一間fitting room帶謝蘭生進去換上。他想了想,又囑咐sa不用告訴謝蘭生這東西的價,謝蘭生要開口問了就說自己已經知道了。


    而後莘野便坐在了一張沙發上靜靜等,sales給端來一點白水。他翹著長腿,一手捏著紙杯一手輕扣沙發扶手。


    沒過多久,謝蘭生出來了。他並沒有害羞不安,相反,穿上新衣服了他還覺得挺高興的,在鏡子前扭來扭去,又回過頭看莘野,問:“莘野,好看不?”


    莘野目光緩緩轉過。


    謝蘭生的頸子纖長,腰背挺直。這套西裝有些收腰,謝蘭生的蝴蝶骨那略略有些凸了出來,而後下方平滑地收回去,腰細細的,叫人想握。高級的西裝褲管裏兩條長腿筆直筆直,小屁股又突了出來,掀起西裝的下擺。


    有俗話說人靠衣裝。穿著一身筆挺西裝,謝蘭生感覺自己跟平日裏也不一樣了,精英似的,他揚著下巴,挺著胸膛,兩手插在褲兜裏麵,左右看看,說:“都不像是導戲的了……”“嗨,還真像是去社交的。”“我想起來那些大導出席頒獎的場麵了。”


    莘野喉嚨有些幹澀,說:“……嗯。”


    他也看出謝蘭生與平日不同的氣質了,很好看。


    這時蘭生轉過身來,給莘野看完整的他,莘野目光上下打轉,發現sa已經把這身西裝替他理得相當好了——襯衫衣領一絲不亂,西裝衣擺熨帖平直,西裝褲的兩條褲線也被拉成兩條長線,連褲腳都扯過了。


    隻是……謝蘭生的兩隻襪子還是出來時的樣子,亂堆著,因為穿的時間太長襪筒早就有些鬆了。


    莘野走過去,兩手一抻自己的褲子,半蹲下來,把手探進對方褲腳,幾根手指輕輕提著謝蘭生白襪子的邊沿,向上扯了扯,隻覺著這腳踝真細,一捏就能碎了一般。


    謝蘭生被嚇了一跳,連忙把腳往後撤:“喂!”


    莘野卻是沒撒手,道:“別動。”


    “……”謝蘭生便不敢動了。


    莘野替他提好襪子,又站起來,看了看,用英語對一邊sa說:“再來一條領帶吧。夜藍色,斜條紋,真絲,有嗎。”


    “我去看看。”


    sales不久後邁步回來,手裏提著一條領帶:“這個行嗎?挺搭配的。”


    莘野垂眸看看:“也行。”


    說罷,他把蘭生上身西裝扣子一一解開,讓對方先把它脫掉,又把襯衫領子豎起來,垂著眸子,手指靈活地係領帶。在係領帶的時候,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觸到對方胸膛,一下又一下,他隻感覺指尖發熱。


    謝蘭生不會係這個,隻能彎著脖子幹瞅。他低頭時後頸修長,像天鵝。


    最後,要收緊領帶結時,莘野道:“抬頭。”


    謝蘭生不盯著看了,然而莘野聲音帶磁:“再抬點兒,看我眼睛。”他比謝蘭生高12厘米,這樣一來角度正好。


    謝蘭生便抬頭看他,莘野此時垂著眸子,睫毛宛如蝴蝶翅膀。莘野一手拉著領帶,一手執著領帶結,知道對方在看自己,也一掀眼皮,而後望著謝蘭生的眼睛,手緩緩緩緩地滑上去。


    他們兩人就對視著,身影映在了鏡子上。


    領帶結被滑到位置,莘野擎著領帶結的右手食指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謝蘭生的小頸窩裏,隔著襯衫似能灼人。他順著衣領看上去,能看到精致的喉結、柔軟的頸子,然後是下巴、嘴唇。


    被人這樣抵著自己最脆弱的喉管,還被這樣盯著,謝蘭生也呼吸變急,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半晌後他終於收眸,舔舔下唇,口幹舌燥。


    莘野也沒繼續看了,他幫對方整理領子,又扯扯下邊,讓謝蘭生自己接過西裝穿上,把扣子係好,給他收拾西裝領子以及下擺,最後叫人轉過身去,麵對鏡子,問:“還可以?”


    “挺、挺好的。”


    “那直接就這一身了。”


    “嗯……”


    “去試衣間換回來吧。”


    “好……”


    謝蘭生在試衣間裏渾渾噩噩換回衣服,又糊裏糊塗地走下樓,跟著莘野出了店門,沿著大路走了一陣,才猛然間想起什麽:“莘野,你剛付完賬了?”


    莘野輕輕瞥他一眼,說:“沒付,搶的。”


    “……”謝蘭生想,莘野這人……


    他又問說:“一共多少?”


    莘野回答:“不到2000。”隨口胡謅。


    “人民幣?”


    “廢話。”


    謝蘭生歎:“好貴啊。”


    莘野:“…………”


    …………


    晚上,謝蘭生又穿上西裝,去參加日方的party,或者說,去蹭日方的party。森田沒請莘野過去,謝蘭生也不好帶著,畢竟是去白吃白喝的。


    日方的party十分典雅。大廳鋪著柔軟地毯,九張桌子散布其中,巨大吊燈傾瀉而下,四周牆壁裝修考究。大廳正前方有一個台子,背景全是電影海報。森田小姐和其他人全在忙著招呼客人,謝蘭生則揮了揮手,並沒有過去叨擾。


    他看見了一個洋人而且感覺臉孔很熟,回憶半天,想起來了——原來是bill,文藝複興國際的銷售總監,他在酒店塞廣告時被那個人當場抓包。


    party的餐食都是日式的,而且看著十分高檔,有壽司、有刺身、有牡丹蝦、蒲燒鰻魚、炭烤和牛,還有靜岡甜瓜,都用精致的盤子盛著。謝蘭生對生的東西其實還是挺發愁的,不過,他也隻能蘸蘸醬料,夾進嘴裏,一抻脖兒吞下去,不帶嚼的,感覺還沒有家裏的西紅柿雞蛋好吃呢。


    當party將要到高潮時森田小姐拿酒上台。她穿著條黑色長裙,十分優雅,歡迎、致謝並對到場的客人們舉杯敬酒,在作品的大海報前介紹她的作品《人生》,最後說,希望能與有實力的銷售公司達成合作,把版權賣到全球去,旁邊翻譯一一翻了。森田小姐那部電影還沒正式公開展映,她便邀請台下的人明天都去現場觀看。


    森田小姐下來以後,另一個人走上台子,同樣敬酒、介紹作品,他還帶了整個日本最有名的女明星來,說由美子是女主演,邀請眾人去看放映。


    一個一個說完以後,終於輪到謝蘭生了。謝蘭生一邊走過去,一邊背稿子,雖然,從知道要參加party起,他已經在自己心裏背過20遍稿子了。他還請莘野糾正發音,以免演講遭人恥笑。


    森田小姐帶謝蘭生一起走到麥克風前,說:“大家~最後,我們這邊還有一位中國朋友!他的《生根》入圍了主競賽單元‘都靈19’的國際劇情片,前天已經展映完畢,相信在座的很多人都觀看過這部片子了~謝導他是來自中國的一名獨立電影人,沒有人脈,也沒有資金,他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認識國際銷售,所以,同為亞洲的電影人,我們也把謝導請來宣傳他的電影《生根》了~如果有誰感興趣,可以直接約謝導哦~!”翻譯原樣翻譯出來。


    謝蘭生則執酒上去,因為緊張動作僵硬。他強自鎮定,笑了笑,看著森田,道:“謝謝森田也謝謝日方邀請我來認識大家。我是電影《生根》導演,叫謝蘭生。《生根》是入圍了主競賽單元的劇情長片,前天已經展映完畢。嗯,為了防止有人漏看,我還是想先說一說它的內容還有特點……”


    挺努力地說了會兒,謝蘭生發現,這party上的銷售公司非常明顯……不感興趣。


    他們不再注視台上,而是繼續吃日料了,還有幾桌的銷售們幹脆互相聊起天來。他們臉上掛著笑容,絕對不是在講《生根》。偶有幾人因為禮貌時不時地看他一眼,也個個是心不在焉。


    隻因這是一部華語片。


    謝蘭生想起,祁勇說過,亞洲隻有日本電影在歐美是有市場的。


    見沒有人在看自己,謝蘭生又有些無措。


    他腦中有一個主意,但不大敢謔的出去,於是隻有硬著頭皮繼續按照原來的說。


    然而又是幾分鍾後,被忽視的過於明顯,滿場甚至沒一個人想認真地聽他說話,毫無辦法的謝蘭生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再次決定拚上一把!


    他半轉過身,擎起酒杯,一揚脖子,把葡萄酒一飲而盡,接著,他又再次麵對場內,一抬手,再猛地砸下,隻聽“砰”地一聲巨響,玻璃碎片四處崩飛!!!


    謝蘭生把杯子cei了!!!


    滿場在幹其他事的銷售人員全都一震,刹那間就變精神了,紛紛看過來。


    謝蘭生的雙手掐胯,還挺鎮定的,說:“眾位……別人一直都跟我說,歐洲市場對華語片是不喜歡的不感冒的,亞洲電影隻有日本可以賣出國際版權,市場隻愛那類片子。我說一句冒犯的話,在剛才的講述當中我充分地體會到了。大家時間都很寶貴,我被忽略是必然的,我能理解。可是……可是……!大家看啊,我剛才跟前麵幾位導演一樣宣傳電影,沒人想聽,可是當我突然之間把一個酒杯摔在地上,大家興趣就起來了!為什麽呢?很簡單,這是因為一成不變的東西被打破了啊!就如同在電影市場,當觀眾的選擇隻有美國片和歐洲片時,他們可能就麻木了,要知道,什麽題材都沒辦法一個一個連續看的。然而,如果這時出現一部從沒見過的中國片,觀眾也許會留意起來,就和大家剛才一樣。”


    頓頓,謝蘭生又說:“大家都說華語片子在歐洲會沒有市場,可是誰都沒試過啊。那為什麽不試試呢?銷售公司並不直接出資購買電影版權,而是賣出去後再拿抽成,能損失的隻有資源啊,也就是一些時間,一些宣傳。所以,難道不能稍微試試其他類型的影片嗎?我知道,這有風險,可好機會不全都是在風險中得到的嗎?”


    他很知道自己英語不太地道,於是徐徐地說。莘野說了,英語不好的人談天最最忌諱強裝“流利”——就跟洋人說中文一樣,隻要慢,發音不準也能被聽懂。


    台下的人都沒說話,然而,也不知道是真感興趣了,還是不好意思再接著吃了,總之,銷售主管都安靜地麵對舞台,聽他繼續說。


    謝蘭生又深吸口氣,道:“我下麵就說一說電影《生根》的特色吧。”


    “首先,這幾年來中國經濟發展很快,也贏取了全球注目,而《生根》並沒有再從曆史角度來講中國,而是將鏡頭對準了中國一個農村家庭。當然,作為文藝電影,它批判了幾千年來一個醜陋的觀念,可是,這部片子裏麵既有主角在農村的生活,也有他們對城市的驚奇,歐洲觀眾可以從中看出當今中國的樣子,了解它的過去、現在。事實上,就是昨晚,美國一家‘巨無霸’的執行總監還找到我,說美國在關注中國,希望買走《生根》版權,可他希望更改結局所以最後沒達成deal,很遺憾。”


    聽到這,一些高傲的歐洲人發出幾聲了然的笑——在他們看來美國人都是一群沒文化的。


    “其次,”謝蘭生又再次開口,“柏林影帝就是莘野在《生根》中演男主角。他現在在好萊塢的片約不少,或者說很多,其中還有大投資的又或者是大導演的。代理合同一簽幾年,《生根》可以借助明星賣版權的幾率很大。”


    接著:“第三,片子背後故事很多,銷售起來會比較方便。”他分享了某個鄉長要介紹信的故事,兩個主創偷竊跑路的事情,還有澳洲海關用x光掃膠片的故事,不少人都聽入迷了。


    原來,仔細聽聽,這個英語蹩腳的中國導演講的還挺有趣。


    講完第四第五第六,謝蘭生說:“在《生根》的展映之後,各方麵都好評如潮。歐洲國家的影評人與觀眾有共同背景,既然他們覺得好看,那應該……觀眾也會覺得好看。”謝蘭生把他褲兜裏一張白紙緩緩展開,“我昨晚上抄了很多大型雜誌和大影評人的看法,在這念一下……leonardo chiellini說,謝蘭生的《生根》講了中國式的家庭崩碎……與西方不同,衝突不是相疊加的,而是突然爆發,這時衝突是毀滅性的,觸目驚心,讓人看到中國家庭很特殊的相處模式。”“xxxx則說,它描述了中國家庭五千年的一個觀念:傳宗接代。這聽起來非常奇怪,可《生根》卻不疾不徐地剖析了它的背景……”“還有,xxxxx說,在遙遠的共產中國,女性意識也在覺醒,謝蘭生用他的鏡頭捕捉到了一個陳俗,並且還用慘烈的結尾給人以猛烈敲擊……”


    他一句句地講出來。


    等到全部都說完了,謝蘭生又深深鞠躬,道:“我很希望能與世界分享這樣一個故事。”


    下麵有人鼓起掌來,不知道是對他的作品,還是對他摔杯子的做法,抑或是對他剛剛講的背後故事。


    參加party的一幹人重新開始吃吃喝喝,謝蘭生叫服務生來把碎玻璃一一掃了,忙不迭地彎腰道歉,很久後才回到了他在中間桌的位置上。


    而後,讓謝蘭生意外的是,還沒等party結束便有好幾個人到這桌來,要了他的電話號碼,其中幾個甚至約了蘭生今晚就談一談!!!


    謝蘭生隻覺賭對了。


    …………


    日方的party落下帷幕後,謝蘭生在咖啡廳裏跟好幾家都談了談,不過,這些公司全都沒有到現場去看過《生根》,有些猶豫,而謝蘭生也並沒有錄像帶等可以提供。他是個獨立電影人,缺乏正規商業運作。


    最後一個來的是bill,“文藝複興國際”的銷售總監。bill身材高大健壯,皮膚很白,金發,有一雙海藍色的眼睛。


    他坐下來,道:“謝導,《生根》展映我看過了。”


    “……”謝蘭生望著bill,沒說話。多虧他的小廣告了,還是有人去看過的。


    “我本來沒打算去看。作為公司銷售總監我要看的片子太多了。不過,你那天在房間門縫塞的廣告讓我個人對它產生了一點興趣。在今天前我是認為,《生根》雖是好的作品,然而文藝複興國際沒運作過華語電影,打算放棄的。”


    “……”


    “不過今晚又見麵了。”bill的語氣冰冰涼涼,十分職業,“聽了你的發言以後,我覺著……倒也可以試試。《生根》拍攝非常波折,這是個好的賣點。我想了想,電影也許比較適合文藝影院。”


    謝蘭生有一些疑惑:“文藝影院?”


    bill一笑:“歐美有些專門放映文藝電影的電影院。它的受眾一般來說學曆較好、收入較高,也許會對在崛起的亞洲大國感興趣。他們一般悲天憫人,如果聽到《生根》拍攝的背後故事說不定會感興趣並且買票。歐洲還與美國不同,不要求皆大歡喜。對了,錄像帶和收費電視兩個媒介也可以試試。”


    “……嗯。”中國可沒文藝影院,連商業影院都不多。


    “我們可以運作試試。”bill又說,“我先介紹一下文藝複興國際吧。文藝複興國際是家銷售公司,位於倫敦,前身是文藝複興電影的海外銷售公司。我們可以代理英國地區,也可以代理全歐地區。如果可以達成協議,文藝複興國際會抽15%的傭金,我們雙方簽署五年的銷售代理協議,以及一份協議備忘錄,標明你希望的要價,和你能接受的底價。若是進行全歐代理,文藝複興國際目前能運作的是這幾個垂直劃分的區域:英國包括北愛爾蘭,法國包括比利時的法語地區、德國包括奧地利、西班牙、比荷盧、斯堪的納維亞地區包括丹麥挪威瑞典芬蘭、冰島、葡萄牙、希臘,東歐則是……”文藝複興國際隻是一家英國銷售公司,無需花錢購買版權,簽下《生根》未嚐不可。


    謝蘭生的腦子發暈,幸好這時救星莘野推開passion cafe的門走進來。他穿著酒紅色的襯衫,像隻孔雀。


    bill不以為意,重複了遍剛才講的,又繼續說:“代理合同必須獨家。簽署協議以後,文藝複興國際就會著手製作電影海報、廣告片、預告片、新聞發布會,也會參加更多影展。我們公司有實力讓《生根》最後出場展映。要知道,除非電影非常出彩,能一直在評審腦海中,早出場都是劣勢。”


    謝蘭生:“……”竟然還有這些門道。他的《生根》在都靈是中不溜丟出場的,算劣勢嗎?


    bill繼續說:“膠片拷貝、影片字幕都由我們負責籌備,不過,給發行商做推銷的內容簡介、電影劇本、原始正片等等需要謝導方麵按時提供。”


    謝蘭生的腦子暈了,索性全部交給莘野。


    莘野和bill越說越快,蘭生開始聽不懂了。


    隻見莘野十指交叉,微微前傾,氣場十足,一雙眼睛老鷹一樣。他和bill本來談的好好的,卻突然間因為什麽新的話題爭吵起來,兩人語氣都邦邦硬,bill一直重複著“no”“no”,桌子周圍氣氛緊繃,落針可聞。


    莘野說的一字一句全都帶著攻擊性,又說了些什麽東西,bill的臉色十分不善。


    蘭生特怕莘野搞黃了,理性覺得應當製止,可實際上卻沒動作,完完全全地把對他來說相當於命的版權談判交給莘野了。


    幾分鍾後,bill緊繃下頜,臉色很不好看,他盯著莘野看了會兒,而後,突然間就換了態度,挺有魅力地笑了笑,抬起自己的兩隻手,手掌向外做投降狀:“okok,你贏了。”


    莘野輕笑。


    而後他們就開始算,謝蘭生則茫然看著。好像一張紙上麵是預計拷貝、預計錄像帶、電影估值——全都分為高中低三檔,另一張紙上麵是製作費用,廣告費用、營銷費用……甚至還帶銀行利息!最後,他們倆為每個歐洲的垂直地區都定下了一兩個版權價格,bill拿出銷售代理協議的模板,莘野則對影片附屬產品開發、商標注冊、影片版權材料使用和違約金等幾條做出了修改。


    bill都接受了,又道:“我必須和法務財務針對修改確認一下,再去酒店商務中心打印終版,麻煩等等。”


    “嗯,”莘野喝了一口咖啡,“別忘了加最重要的,一個字兒也別差了。”


    bill無奈地笑:“知道了。”


    “喂,”bill暫時離開後,謝蘭生問,“你們剛才吵起來了?”


    莘野笑笑:“因為加了一個條款。”


    “什麽條款?”


    “把無保證的銷售協議變成有保證的銷售協議。”


    謝蘭生問:“什麽是有保證的銷售協議?”


    “就是……”莘野拉了一個長音,“五年以內,文藝複興國際必須完成20萬的銷售額,其中首年至少5萬,後邊四年15萬,英鎊。如果不能完成指標他們需要賠款未完成部分的50%。”


    “!!!”20英鎊,那是180萬人民幣了!!!


    謝蘭生倒吸涼氣,叫:“還能這樣?!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有保證的銷售協議’?!bill怎麽可能答應!!!”


    “作為交換,他的抽成從15%變成20%。也就是說,假如他們恰好完成20萬,我們到手也有162萬。就算他們一分沒賣出去,我們也能拿到81萬。”


    “可是那也……”


    莘野還是在笑:“我告訴他,我這邊有內幕消息,《生根》會獲最終大獎。到那時候,也許就不會隻有一家‘文藝複興國際’想試試了。”


    謝蘭生是出離驚訝了:“你、你騙bill???咱們哪有內幕消息?!”他想,莘野這人也太不要臉了!誰能想到這麽大的一個影帝在咖啡館騙人?


    莘野卻是高深莫測:“反正合同已經簽了,他們也是做生意的,想要賺錢或不賠錢就肯定要推薦《生根》。”


    謝蘭生:“……”天下竟有這種事情。


    事實上,莘野隻是與bill分析了《生根》獲獎的可能性,最後認為大約有50%。電影節會尋求平衡,而《生根》的中國背景讓它可能摘得桂冠。莘野提出各退一步,分擔風險——謝蘭生就直接從了“文藝複興國際”公司,簽20萬、20%,因為一旦《生根》獲獎,也許就有40萬20%的offer在等著他簽了。


    謝蘭生與bill和莘野從9點鍾談到1點半,終於是把合同簽了。他很感激莘野——他給自己當男主演,幫自己解決最後的2500塊,現在又為自己敲定版權事宜,而他自己……看著厲害,其實說不定隻會拍電影。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一塊大石終於落下。


    他把版權賣出去了。最少也能掙到81萬。25萬還給投資人,剩下來的56萬按說好的對半分,也還剩28萬,夠他繼續緊緊巴巴地拍攝出下部電影了。


    在與bill談後不久還有一家日本的發行商也要買版權,銷售範圍是全日本,不過隻有5萬美金,謝蘭生也點頭應了。這回,28萬變成40.5萬了,足夠了。


    放下心上大石頭的謝蘭生卻沒回酒店,他告別莘野,獨自一人出去走走。


    他依然是那樣文藝,想靜靜地回顧回顧。


    …………


    他來到了都靈地標——antonelliana尖塔,兩分硬幣後的圖案。


    這座尖塔威嚴矗立,是都靈的標誌建築,也是都靈城唯一一個高點,大家隻要抬起頭來就能看到它尖尖的頂。它是上個世紀全世界最高的建築物,而現在,它高高的塔內是意大利國家電影博物館。


    這座城市在二戰前是意大利電影中心,還有意大利第一座電影院。而意大利人把電影博物館設在antonelliana塔裏,足見“電影”地位之高。


    謝蘭生兩手插兜,一步一步地走近他。


    如童話裏那個王子走向他的萵苣姑娘。


    在塔尖下,謝蘭生仰起頭來,看中間電影博物館那黑漆漆的影子。


    良久良久,久到謝蘭生都覺得有些冷了,才發出了一聲歎息。


    在過去的一年當中謝蘭生一直以為《生根》版權賣出那天他一定會雀躍歡呼,深深地為自己驕傲,可事實上,他發出的竟然不是一聲歡呼,而是一聲歎息。


    在都靈的寒冬夜色中,他突然間便想起了經典電影《畢業生》的最後一段。一向軟弱的霍夫曼轟轟烈烈搶回新娘,然而電影最後一幕,霍夫曼卻坐在車尾,眼神遊離,滿臉空茫。


    一如他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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