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謝蘭生去洗了洗手。他打開了水龍頭,不斷地洗,好像希望提話筒的那個觸感離他而去,可激烈的流水聲卻掩不住他耳中的血流澎湃。


    膠片廢了。


    膠片廢了!膠片廢了膠片廢了!!!


    他大腦發麻,太陽穴也突突地跳。


    那現在呢,他究竟要怎麽辦?膠片以及拍攝資金一個月前就用光了,團隊散了,祁勇已經回美國了,囡囡、莘野也不在了,整整半年都白幹了。


    他不該去澳大利亞做這電影的後期的,他也不該為省經費把膠片放一起寄的,他起碼該以防萬一把膠片全分開裝的……然而一切沒有“如果”,最壞的事已經發生了。


    他沒寄過國際包裹,也不知道還有“清關”。他隻覺得,反正不能查看樣片,拍好拍壞都隻能認,先後寄、一起寄,全都是一樣的。


    謝蘭生對自己的指責甚至已演變成錐心的痛悔。他的胸口好像是有一團火球,即將爆裂。


    他想到了跟親戚們“求資助”的那些畫麵,想到了和王老師借攝影機的那些畫麵,想到了扒火車去買膠片的那些畫麵,想到了邀莘野飾演“王福生”的那些畫麵,想到了與村長喝到胃出血的那些日子,也想到了請岑晨、祁勇加入的那些日子……一幕一幕那樣真實,然而全部是無用功,此刻想來真是諷刺。不僅他自己做無用功,囡囡、莘野、岑晨、祁勇等十幾人也全都在做無用功。


    他又想到nathan說的話,“負責檢驗包裹的海關官員對文化產業比較了解……於是,他認定了這個包裹裏的物品是違禁物,是有問題的,毫不猶豫地進行了海關檢查。”


    謝蘭生用手捂住臉。


    他隻是想當當導演,隻是想拍拍電影,這怎麽就這麽難呢?


    他甚至都忍不住想,如果他像千千萬萬的螺絲釘一樣工作,沒有理想,沒有野心,是不是會容易一點?他和別人一樣,老老實實在瀟湘廠當副導演甚至場記,是不是會比較開心?或者,像他父母說的那樣,當年根本不考北電,而是考科大,是不是會生活順遂?


    有幾個人在工作上要經曆這樣多的波折呢?這樣多的未知、這樣多的不明、這樣多的自責、這樣多的懊悔?


    說白了,大家都是一樣活的,就隻有他如此矯情。


    他知道,惶恐不安,一驚一乍,不是生活本來麵目。


    謝蘭生在桌前坐著,渾身無力,大腦發麻。


    他心頭有千鈞重物。它就躲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中孜孜窺視,既不出來,也不離開,就隻是在盯著他看。那重物的下麵好像還拴著些什麽,如果真提起來,他就不得不麵對比之前的重物大得多的東西,那是挫折背後所象征的失敗——他畢業後的前兩年一部片子都沒拍上,而折騰了又一年後他依舊是碌碌無為。


    謝蘭生覺得,如果某個家人朋友此刻見到他的表情,一定無法認得出來這是一貫樂觀的他,估計覺得這是一個拙劣畫家在以他為模特兒,盡情揮灑本人的悲哀。


    一直到了晚上十點,謝蘭生還渾渾噩噩。


    窗外路口有人燒紙。火焰本來躥得極旺,慢慢慢慢暗了下去,最後變成一堆灰屑,風一過,呼啦啦地舞起來,再紛紛揚揚地落下去。謝蘭生覺得,特別像他的這一路,一開始熱情高漲,最後了無痕跡。


    …………


    謝蘭生這整整一天連飯都沒心情吃了。


    他就躺在自己床上,枕著小枕頭,抱著小被子,對天花板胡亂發呆,真恨不得長睡不醒。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了次日的一大早。九點左右時,謝蘭生接到了遠在上影廠的莘野電話,問他膠片怎麽樣了,澳洲那邊收到沒有。


    “莘野……”


    “嗯?怎麽了?”


    突然聽到莘野聲音,謝蘭生的委屈上來,有點兒像流浪狗,一頭一臉濕漉漉的:“莘野……如果,我說如果,澳洲後期出現問題,膠片全都不能用了,一切努力都白費了,你認為,我還應該堅持下去嗎。”再開機就是第三次了。正式開機是第一次,祁勇還有岑晨加盟後的開機是第二次,現在……


    這是不是老天爺在阻止他做這件事情?


    莘野聲音冷靜,透出微涼,卻帶著奇異的力量,他說:“那就重做。”


    謝蘭生卻莫名覺得莘野站著說話不腰疼,他頹喪道:“重做?說起來簡單……”膠片廢了,即使是他都有一點想逃避了。


    “做起來也簡單。”莘野還是八風不動,宛如能把一切看透,“蘭生,再難,難道能比上次更難?隻要心裏可以接受,重做隻是重複勞動,不算難。”


    “……”好像也有一些道理。


    因為膠片已經廢了,後期公司並未開工,資金大頭還在賬上,大概不到19萬,他隻花了六萬六千塊,未必不能想想辦法,比如,他也剛剛想到,也許可以跟樂凱說請他們當讚助廠商,就能一下便宜將近五萬……重建團隊,重拍《生根》,怎麽也比上次容易。


    想了想,謝蘭生問莘野:“莘野,你有沒有過覺得要挺不下去了的時候?”


    莘野說:“有。”


    謝蘭生又問:“是什麽?能說說嗎?”


    “嗯,”莘野聲音四平八穩然而卻能安撫人心,“我在harvard考chartered financial analyst的時候幾次有過這種感覺。”


    “……什麽?”什麽financial analyst?


    “中文可能叫作特許金融分析師?想進投行就要拿到這個資格。我雖然是學經濟的,但是想要hand-on experience。”投行最愛名校學生,然而名校眼高於頂,在本科的培養階段很少開設金融、商科,覺得太low、太市儈,而finance本身並不難學,工作以後都能上手,於是投行非常青睞他們這些經濟係的,畢竟也算相關專業。


    “哦哦哦……”謝蘭生不非常懂。


    莘野繼續說:“我那時候考了四次才終於是通過了的,跟它整整耗了兩年。每天複習15個小時,吃飯兩個小時,睡覺七個小時,其他什麽都不做。因為久坐,很少喝水,還患上了腎結石了。”


    謝蘭生:“咦?”莘野竟然如此狼狽?


    莘野繼續沉浸在回憶中:“任何時候都在複習。我是那時才知道的,一支0.5毫米的筆芯能寫滿25頁的a4紙。”


    “莘野——”聽起來也挺慘的樣子。


    “四次以後,我通過了,一切都是有意義的,其他一起備考的人也全都是這個想法。所以蘭生,不要著急,你一定會苦盡甘來,你追求的都會有的,隻要最後能到終點也沒誰會在意你是開車還是開拖拉機。相信我,我見過了太多人了,凡是比較能成事的都遠遠比常人固執,甚至偏執,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對艱苦的態度也是這些人的特別之處。”


    “我聽說過,”謝蘭生無端想到他讀過的一篇文章,“你們學校淩晨四點圖書館還人滿為患,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天才不是憑空出現的。”


    “是,”莘野道,“所以他們都成功了。”


    “莘野……”謝蘭生抹了一把臉,“謝謝,你說的對,隻要一直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拍出來的,剛才簡直不像我了。”仔細想想,也許,最美的時候呢,就是當他賣掉電影,回首一路上的艱辛,想‘幸虧我從未放棄過’的那一個瞬間了。


    “嗯,那就好。”


    “再拍一遍各個方麵可能還能做得更好呢。說不定,如果直接送去參展我最後會一無所獲,但再改改最終結果就會變得不一樣了。一部電影,一個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命運。嗯,攝影、錄音等等主創我們可以重新再選,小紅小綠可以幫忙,囡囡應該也能回來,”說到這裏,謝蘭生問,“莘野,你是不是沒檔期了?要拍上影那部戲了?”


    “還好,”莘野回答,“明年開機。”


    “那,你需要加多少工資?”


    莘野則是低笑一聲:“不用加。”


    “可……”


    “我是演員,不拿周薪,當初也說拍完為止。”


    謝蘭生想了想:“那,如果最後能賣出去,嗨,我現在都不敢講了……如果最後能賣出去我會再給大家加50%的。”


    聽到這裏莘野問他:“又精神了?”


    “對,謝謝了。”謝蘭生說,“聊完以後好受多了。其實本來也沒打算放棄,就是覺得太難了,比預想的還要難。”


    “好。”莘野點點頭,“既然如此,那我也就說實話了,cfa的經曆全是編的。”


    “啊?”謝蘭生懵了。


    莘野那邊嫌棄地道:“cfa簡單得要死,看幾星期就考過了。另外,這個考試大四以後才能參加,一年也隻舉辦兩次,分別在12月和6月,而我6月都在中國了。”


    謝蘭生:“…………”簡直無力。


    “還有,”莘野又道,“我們也不淩晨四點去圖書館看書複習,開玩笑,淩晨四點圖書館還沒開門呢。”


    謝蘭生又是:“…………”


    無力。莘野真是滿嘴跑火車,為達目的胡編亂造,自己明明在一開始就知道了這一點的。而且,撒謊大王撒謊成精,還能編出諸多細節,什麽“因為久坐,很少喝水,還患上了腎結石了”“一支0.5毫米的筆芯能寫25頁的a4紙”,聽上去跟真的似的,服了。謝蘭生覺得,莘野的特點一是愛騙人,二是能噎人,愛說反話,永遠都有理,永遠都正確,一把氣場怪壓人的。


    不過,謝蘭生不得不承認,莘野這麽一安慰,再這麽一打諢,自己狀態要好多了。


    是啊,至少他現在在自己拍了,他說了算,隻要自己不願放棄就遲早能做出來的,他沒必要深受打擊。


    “你現在是一個人嗎?”那邊莘野又繼續說:“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我這邊也結束了,現在就去機場回京。”他本打算等一等的,現在卻覺得越快越好。


    “哎?”謝蘭生說,“不用,莘野,你慢慢來。我現在好受多了……你回來也沒什麽用。”


    聽到這話莘野十分明顯地沉默了一下,不過卻還是道:“我回去。”


    “哦……”謝蘭生說,“那我期待著。”


    …………


    覺得好受了一些後謝蘭生的肚子餓了。他給自己下了一碗蔥花麵,還臥了個雞蛋進去,香氣四溢。謝蘭生把餐桌支開,坐在桌前,吸溜吸溜地吃著麵,覺得一切也還好,沒那麽糟糕。


    拍攝電影開銷主要就是膠片的衝印,因此,25萬大頭還在,或者說,基本還在。他現在要想辦法的就是籌出重拍的資金,六七萬。


    莘野說他可以出演,囡囡應該也能叫回來。至於攝影師、錄音師,總能請到合適的……一切還遠遠未到結束的時候。


    謝蘭生吃完蔥花麵,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回到房間,拿起鋼筆,開始籌劃這部影片再一次的“重新出發”了。


    結果,也不知道是否是上天對他這種心態的饋贈,下午四點,謝蘭生又再次接到剪輯師nathan的電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獨立電影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superpanda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superpanda並收藏獨立電影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