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莘野做夢了。


    夢裏,自己在吻謝蘭生修長白皙的脖子,他們交纏、翻滾,宛如兩隻叢林野獸,謝蘭生的手指腳趾用力摳挖身下床單,叫聲高亢透明。


    莘野猛然驚醒過來,仰麵躺在大通鋪上隻感到了一絲恍惚。


    他竟有了已經多年不曾有過的感覺。


    青澀、躁動、熱氣騰騰、帶著一股特定時期荷爾蒙的腥鹹味兒。那個味道跨過往昔層層歲月撲麵而來,倉促又純粹,莽撞又單一,直接又熱烈。


    讓劇組人起床開工的謝蘭生發現莘野這個早上居然沒動,趿拉趿拉過去叫人,湊上一張臉:“莘野?”


    突然看見夢中的臉孔,莘野努力定了定神,掀被起床:“被魘著了。”


    “哦哦……”謝蘭生卻還是覺得莘野今天不大對頭。


    …………


    今天要拍第93場。


    莘野扮演的王福生最最喜歡喝酒打人,彩鳳還有兩個女兒常被打到傷痕累累。


    莘野喝了一點白酒,不過不多,二兩左右。他必須要保持清醒,因為還得念詞、“打人”。


    他的氣勢過於駭人,在剛開始砸東西時就把囡囡給嚇哭了。莘野頓頓,收了氣場,問謝蘭生:“喂,你確定要‘毫無保留’嗎?歐陽囡囡被嚇哭了。”歐陽一看就不是演的,她要是有這個演技也能逛逛歐洲三大了。


    謝蘭生也有些猶豫。莘野這人演技太強,入戲出戲在一秒間,他演誰時他就是誰,而隻要導演一喊“cut”,立刻就會回複到獨屬於他的那個氣質。此刻扮演彩鳳丈夫歐陽囡囡被震住了。


    沒等蘭生回答什麽,歐陽囡囡卻搶先說道:“謝導,繼續!我沒事兒,等拍完了就會好了。”


    謝蘭生有一點擔心,但看囡囡十分要強便也同意再試一試。


    於是各方繼續工作。謝蘭生沒讓人真打,先從側麵拍了一鏡“男人掐著女人脖子”,又從後下拍了幾鏡“男人扇女人耳光”,小紅小綠事先貼了紗布在囡囡的臉上,歐陽囡囡一頭長發隨著動作甩就可以了。後期再加聲音就好。


    而這一場最後一鏡,是女人抬起帶血的臉,男人攥住女人頭發把她後腦磕在牆上,嘴裏還罵說“少裝死”。


    在現場的五六個人全被莘野震撼住了。歐陽囡囡哭到打嗝,畫麵效果十分真實。


    直到拍完,歐陽囡囡還是感覺驚魂未定。她一直都十分活潑,膽大、颯爽,否則作為鄉裏姑娘不會想來拍電影,這回是真被嚇著了。


    幾個主創蹲在院裏,一個一個輪番安慰,然而大家都是男人,也不太能安慰到點上。


    祁大攝影先出主意:“囡囡,不然你抽抽煙轉移注意力?”他是典型大老爺們,愛抽煙,愛喝酒,愛金錢也愛女人。


    “去去去,”謝蘭生受不了了,“這是什麽餿主意啊!”


    “呃,”錄音師又提建議,“囡囡,不然你打回去平衡平衡?確立一下優勢地位?”


    謝蘭生:“…………”他簡直是沒話說了。


    三四個人哄了半天歐陽囡囡才好些了,努力笑道:“沒事了……真用不著這麽誇張。是男主角演太好了。”莘野演技爐火純青,歐陽囡囡雖非專業也時不時會被震撼。


    “這個確實。”謝蘭生也點頭認可。他覺得這是一個轉移話題的好機會,於是偏過頭問莘野,“莘野,你是想到自己以前酒醉時的狀態了嗎?再代入到角色裏麵?你在剛才演出來的行動方式說話方式都完全是一個酒鬼。”之前莘野都站不穩,打的時候更站不穩,甚至有點“大舌頭”。


    莘野轉眸,一聲輕笑:“我沒醉過。”


    “哎?”沒醉過?


    “嗯,但我見過別人喝醉。”


    “隻是見過就能記住然後還原到這程度?”謝蘭生有一些訝異,“莘野,你還真是……天生就是影帝的料子。”謝蘭生知道,若隻需要觀察別人就能完美重現出來,那再加上理解角色、代入角色,用邏輯去解釋行為,用內在去解釋外在,別人當然隻能望其項背。他不拿影帝誰能拿呢?


    謝蘭生又突然想起莘野說他拍《流浪》時雖然從未見過“華工”,但與導演試鏡那天隨便想想中國城的非法勞工就能演了的事兒,還挺羨慕的。


    他這些年一直以為他自己也才華橫溢,然而,在開始拍《生根》以後他才發現他還差得遠。有些鏡頭在腦子裏非常漂亮非常完美,可拍出來的衝擊力卻跟想的完全不同。他還是要不間斷地學習他人的拍攝手法,多看片子,多研究片子,把細節都吃透了,體會大師們是如何表現某個特定劇情的,做好筆記。另外,謝蘭生發現,在跟自己的演員們講解劇情引導表演時他也還有諸多不足。有的時候,他隻覺得歐陽囡囡所呈現的感覺不對,但說不好具體是哪裏不對、哪裏要改,也說不好為什麽不對、為什麽要改。


    哎,繼續學吧。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需要他終生學習。


    謝蘭生是在一大片嘈雜聲中回過神來的,卻發現祁勇還有岑晨的關注點完全歪了——他們對於莘野說的“沒醉過”都表現出了百分百的難以置信,大叫著:“沒醉過?怎麽可能!”


    莘野卻沒顯出惱來,拋出最愛的反問句:“喝醉酒有任何好處?”


    意思就是,喝醉沒有任何好處。傷胃、傷身,失去控製醜態百出,還易說錯話、做錯事,讓人知道不該知道的。


    “當然了!”沒有想到,祁勇他們紛紛讚歎,“喝醉酒是這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事兒了!”


    “哦?”莘野挑出一個音調,“說說看?”


    祁勇真是恨其不爭:“喝醉時,人會露出本來麵目,會覺得非常輕鬆……再也不用控製著了,再也不用偽裝什麽。你能知道自己內心最真實的一些想法、最樸素的一些東西,而不隻是分析利弊、計算優劣。人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對,”岑晨的臉有些發紅,說,“而且,正因為會露出本來麵目,人能借著那個酒勁突破之前的界限。比如,你非常愛一個女生,卻要端著,不好表白,那你們倆一起喝完就很可能在一起了!你引誘她,她引誘你,全都是迷迷糊糊的。就算對方真不來電清醒以後也沒事兒,反正誰都不記得了。”


    如果換了平時聊天,莘野對於這番言論肯定直接上冷嘲熱諷,然而今天他卻沒有。莘野半蹲在地上,強壯結實的大腿肌肉把褲子褶都繃平了,他竟顯得若有所思,垂著眸子,重複了遍祁勇的話:“能知道自己內心最真實的一些想法……嗎?”


    “那絕對的!”祁勇說著中式英語,“absolutely!”


    莘野能說地道美音,自然十分嫌棄:“行了。”


    感覺這天聊的有些長,謝蘭生看看手表,強插進去道:“喂喂喂,大兄弟們,十點多了。我看囡囡也恢複了,咱們拍攝下一場吧?”


    “好吧。”祁勇覺得不舍似的,又用力地抽了兩口手指夾著的煙屁股,而後突然想起一個能拖時間的話題來,“哦,對了,謝導,咱們用的雲台壞了,明天得去市內修修。”這事必須跟謝導說,同時還能把煙抽完,兩全其美。


    果然,謝蘭生問:“啊?雲台壞了?”


    這個可是一件大事。雲台相當於穩定器,固定支撐攝影設備,讓移動中的攝影機能捕捉到穩定清晰的影像,它的作用毋庸置疑。


    祁勇點頭:“今天這場視角固定,還好說,不過雲台遲早要修。”


    謝蘭生想了想:“行,明天就去市裏修吧。我也去,順便買些生活用品。”


    “ok。”


    此後一切拍攝順利。


    …………


    因為雲台必須要修,第二天的拍攝暫停。


    謝蘭生把歐陽囡囡留在片場好好休息,打算自己帶著祁勇到保定市去修雲台。莘野自然又要跟著,畢竟“看熊貓”才是他來這裏的首要目的。


    三人又是驢車+客車,一路跋涉地到市內。


    他們找到了維修點,掏出雲台給對方看。廠商表示可以修好,讓三個人隔夜來拿。


    得知要在市內過夜祁勇頓時精神起來!


    他走遍了街頭巷尾,“感受中國發展速度”,接著,一吃完晚飯,他便一頭鑽進一家名字叫作“金色楓葉”的歌舞廳。祁勇說,他好久沒熱鬧過了。


    歌舞廳一人一元。祁勇徑直走到角落,要了酒,要了幹果,眯起眼看男男女女。


    迪斯科球瘋狂滾動,五顏六色的光投射下來。台上,幾個女孩穿著短裙一邊扭動一邊唱歌,她們身後的大屏幕則播放著這首歌的mtv,舞池裏幾百男女跳著、舞著,盡情享受這片時光。


    祁勇一杯接著一杯,沒一會兒也去蹦了,跟舞池裏一個美女一邊轉圈一邊蹦躂。謝蘭生還挺驚訝的,因為祁勇根本不像是會跳迪斯科的人,看來人在美國待上幾年還能變得能歌善舞。


    倒是莘野有些沉默。


    他的身子微微前傾,十指交叉放在膝上。微眯起眼,看著人群,嗅著男女的荷爾蒙,一杯一杯喝威士忌。他的手指修長有力,捏著杯子,每回喝到最後一口他的脖子便仰起來,喉頭一滾,非常性感。


    謝蘭生總覺得莘野這兩天有哪裏不對,但又說不出來具體哪裏不對,於是湊過去,問:“莘野?”謝蘭生覺得作為導演他有義務疏導演員的不順心。


    莘野挑出一個鼻音:“嗯?”


    “沒事兒吧?別喝醉了。”


    莘野聞言看了看他,沒說話,隻是笑笑,轉回頭卻揚起頸子,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紅色的酒流過喉管,五髒六腑被熨燙著。他渾身如燒著一般,血液沸騰,從心髒一直流到四肢百骸。


    明明隻是劣質威士忌。1926年60年單valerio adami酒標的macan他也喝過,卻從未有這樣的感覺。


    “莘野,”謝蘭生又再次勸說,“別喝啦,小心身體。”


    “放縱放縱,沒事兒。”


    “哦……”既然對方這麽說,謝蘭生也不好勸了,隻好坐在大沙發上對著舞池胡思亂想,思緒都飄到爪哇國去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祁勇終於蹦躂回來,他隻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威士忌瓶,被嚇了一跳:“不是吧!你們兩個喝了三瓶?!”


    “沒,”謝蘭生苦笑一聲,“都是莘野一個人喝的。”


    “…………”更恐怖了。


    莘野像是醉了,又像是沒醉,靠在沙發的靠背上,交叉十指,翹著長腿,似笑非笑地看了祁勇一眼。


    祁勇頭痛,覺得莘野簡直像個勾引唐僧的小妖精,說:“行了行了,我去結賬。”


    謝蘭生應了,想想卻又不大放心地叮囑道:“對了,咱們自己付自己的,千萬別走劇組的帳。”張繼先的血淚教訓已經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祁勇則是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


    拍拍祁勇寬實的背送對方去前台結賬,謝蘭生又再回頭來,覺得莘野這個樣子很明顯是不大對勁,但也隻能輕輕歎氣:“莘野,我都告訴你會醉了……走吧,回招待所休息休息,明天還得繼續工作呢。”


    一邊說,謝蘭生一邊在圓桌邊上蹲下身子,雙手把膝:“來,上來,我背著你回招待所。”


    幾秒種後,莘野起身,推了一把謝蘭生的背:“得了……你能背動什麽。”


    謝蘭生:“…………”


    不是,雖然他是1970年出生的,在營養上有些欠缺,可他畢竟是北京人,也長到了1米76呢,跟莘野這187的比不了,但跟一般人比綽綽有餘了,算高個子了,他能背動的可多了。


    謝蘭生才剛直起腰,還沒來得及反駁呢,便發現他自己的腰被人從身後摟住了,此刻對方的胸肌正牢牢貼著他的背脊。


    莘野的手一合,把謝蘭生箍進懷裏,自嘲似的輕笑一聲:“祁勇他們沒說錯,酒精果然是好東西。”


    謝蘭生愣了:“啊???”說什麽呢?糊塗了?


    莘野半醉不醉,似醒非醒,隻覺身處雲端,嗅著男人的頭發旋兒,想,他果然知道了自己內心最真實的一些想法。


    在被酒精麻痹的時候。


    說起來也非常簡單。


    他想要他。


    這樣的人絕無僅有。


    他想擁抱他、親吻他、貫穿他。


    讓他輕吟、高叫、在他懷裏到達巔峰、與他一起幾欲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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