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能想到的是,拍完“墜河”當天半夜歐陽囡囡就感冒了,有些不舒服。為了防止演員生病謝蘭生還故意挑了豔陽高照的大晴天,又等囡囡一爬上岸就讓小紅捧上毛巾,誰知道人還是病了。


    《生根》劇組帶了點藥,然而囡囡吃過以後整整一夜都沒好轉,再起來還更嚴重了,不能工作了。


    盱眙村民頭暈腦熱都是自己挺過去的,沒有人有感冒藥物。謝蘭生見歐陽囡囡趴在床上昏昏沉沉,覺得這樣還是不行,得去鎮上鄉衛生院買點對症的藥回來,畢竟病毒有好多種呢。


    今天沒人要去鎮上。大劉哥說了,特意送他需要酬勞,過一小時就可以走,他也可以把自行車借謝蘭生騎著過去,不要錢,不過,從這兒到鄉衛生院單程就要兩個小時。


    謝蘭生想想,還是不大舍得花錢,蹬上“二八”車,沿著土路就出發了。


    夏日陽光鋪滿小路,泥土也似金沙一般。自行車輪瞬間碾過,金色碎裂,四處崩飛,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來。


    這大熱天的,謝蘭生死命地騎,中間一度覺得膝蓋已經酸到沒感覺了,麻木了,隻是還在機械地蹬而已。淋漓的汗淌過眼睛,兩顆眼珠火辣辣的。他一手握把,一手擦汗,仗著年輕,甚至沒用兩個小時就站在了衛生院前。衛生院是兩層小樓,極不顯眼。


    他把車子鎖在一邊,去掛了號,見了醫生。鄉衛生院的醫生說有一個藥是能喝的,是新出的,效果不錯,謝蘭生便二話不說把那個藥買了下來。他還買了另外幾種,可以對抗所以常見病毒,心裏稍安。


    出來看見個雜貨店。謝蘭生又拔腳進去,給說想念“糯粢”的羅大經買了一盒桃酥,又給喜歡抽煙的張繼先買了一包555。羅大經昨天說了,在長沙時他每一天的早飯中都有糯粢,而張繼先呢,之前掛賬買來的“555”似乎已經全抽完了,現在在抽別的牌子,看著有些蔫巴巴的。謝蘭生想著,劇組大家都不容易,他對他們都好點兒,讓他們舒坦點兒,總歸是沒錯的。好不容易來趟鎮上就給他們買些東西吧,讓他們喜歡自己,喜歡《生根》,喜歡做電影。


    他好喜歡跟這一群誌同道合的做電影。他一向是混世魔王,可看電影、拍電影時,他的心能得到皈依,他忘不了第一次看某些作品時那觸電的感覺。謝蘭生也隱約覺得他自己是有點天賦的,因為,他攝影機中的世界,跟平時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前者更美、更藝術,更能打動人,這讓他非常過癮,甚至認為,也許不是他選擇了電影,而是電影選擇了他。


    他現在在拍電影了,跟羅大經他們一起。這可真是美好的事。他正在用更細膩的一些方式、一些技巧,把世界呈現出來,把人呈現出來,讓觀眾們能關注到一個群體、一種生活,令這世界變得更好。人不僅僅需要物質,他們同時需要思考、成長。謝蘭生也十分希望電影可以全國上映,讓更多人有渠道看,可他此前也想過了,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希望讓更多觀眾看到他想說的東西,“他想說的東西”是前提,“更多觀眾看到”是其次的,他不可以主次不分因小失大,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地下電影”也還不錯。


    謝蘭生把大塑料袋掛在一邊車把手上,往回騎。


    不料中途下起雨來。豆子大的雨點狠狠地砸下來,謝蘭生又沒地兒躲,隻能一邊抹臉,一邊玩命兒蹬。


    因為隔著重重雨幕看不分明前方景象,到某個地兒,謝蘭生隻聽見耳邊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他的屁股劇烈一震,接著車子猛地頓住,車把一歪,他連人帶車“哐當”一下摔進水裏,萬分狼狽。


    “我艸……!硌石頭上了!!!”他眼一閉,受著衝擊,也受著水花。他剛開始沒啥想法,好一會兒才覺得疼。


    雨很大,又是土路,謝蘭生在泥湯裏被自行車給死死壓著,隻能看見後輪空輪還在兀自嗚嗚地轉。他衣服褲子全都髒了,有點懵。


    他動了動,抽出腿,爬起來。因為穿著短袖襯衫胳膊肘兒已經破皮了,在地上磕的,血糊糊的一大片兒,傷口附近有肉、有血、有土、有泥,全攪和在一塊兒,觸目驚心,特別麻。小臂也是被蹭了,有斜斜的一片擦傷。


    “我艸……”他看了看衣服褲子,翻開手掌擋在額前,一瘸一拐,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感冒藥、桃酥、香煙。他把塑料兜掛在腕上,擰幹衣擺,拿出桃酥,用衣服角抹掉盒上的泥點兒和水點兒,接著又擦香煙和感冒藥,都收拾好了才扶起自行車重新上路了。


    他傷口疼,有雨更疼。頭發貼在頭皮上,衣服褲子也貼在身上,特別不舒服,他奮力地踩自行車。


    中午,當謝蘭生推著車子終於走回盱眙村時已經累得要虛脫了。這裏天空重新放晴,他推著車,邁不開腿兒,全靠一股力氣撐著,一步一步挪回屋子。


    終於啊……累死了……不過幸好是回來了。


    他拎著藥,還有桃酥和555,推門進去,叫:“囡囡,我買了藥回來了!還有大經哥、繼先哥,我給你們帶禮物了!快出來看!”


    然而跟他想的不同的是屋裏空空如也,謝蘭生都有些愣了。


    好奇怪……


    隻有一個歐陽囡囡窩在床上沉沉睡覺,莘野、助理小紅小綠、攝影師羅大經、錄音師張繼先四個人全都不在。而讓蘭生更奇怪的是,所有器材,包括攝影器材、錄音器材,也都不在了。今天沒有拍攝任務,按理說,就算出去研究取景也不至於一樣不落連麥克風都要帶著。


    他們幾個幹什麽呢?沒有導演就拍攝嗎?


    謝蘭生把東西一扔,出門,喊:“小紅!小綠!莘野!大經哥!繼先哥!嘛呢?你們在哪兒?”


    他一邊走,一邊喊,走到村子最裏麵時,終於看見小紅小綠還有莘野三人一起轉出來了。謝蘭生見他們好好的心裏也安定了點。


    穿著白色襯衣的莘野低頭問:“怎麽了?慌慌張張的。”


    謝蘭生則反問莘野:“你們幾個在幹什麽?”


    莘野語氣十分輕鬆:“剛下完雨,出來走走,小紅小綠非要跟著,說想聽聽美國的事兒。”


    “哦哦,那大經哥和繼先哥呢?”


    “???”莘野說,“應該還在屋裏頭呢。”


    謝蘭生又愣了一下:“不在呀。”


    同時,他的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強烈不安。若羅大經想要研究取景,至少莘野該和他在一起——攝影師會讓演員們站在腳本的位置上,看看光線,同時思考如何設置光圈以及快門速度、練習跟焦還有調焦、決定畫麵的取與舍,可現在,莘野竟然晃晃悠悠無所事事?那羅大經在幹什麽?讓張繼先代替莘野嗎?或者代替囡囡?可張繼先知道走位嗎?自己似乎沒跟他說啊。這樣又有什麽意義?


    莘野又問:“有問題嗎?”


    “我不知道……”謝蘭生說,“大經哥和繼先哥都不在咱的房間裏麵,而且,攝影設備錄音設備也並不在原先位置。”


    莘野臉色不太好看,他的下頜緊緊繃著,說:“我看看。”


    “嗯……”謝蘭生很相信莘野。


    謝蘭生和莘野等人一起回到那間平房,莘野伸手推開門扉,皺了皺眉。隻見屋內空空如也,攝影器材、錄音器材,全不見了。


    他立即又掉頭回村,徑直去尋“大劉哥”了,因大劉哥有著這裏唯一一台拖拉機。


    大劉哥剛回到家裏,一張臉上風塵仆仆的,聽莘野問“見沒見過羅大經”時,大劉哥說:“剛送走啊!”


    謝蘭生心咯噔一下,問:“什麽送走?”


    大劉哥便細細解釋。


    原來,謝蘭生他不大願意坐拖拉機到鎮上去,羅大經和張繼先卻十分願意花這個錢。他們兩個搬著器材坐拖拉機回鎮上了,最終目的是客車站。羅大經是頭個走的,還帶上了全部設備,不過到了盱眙村口張繼先也追過去了,說想搭車一起離開。


    謝蘭生:“……”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那兩個人要去車站。


    一個猜測浮現上來,帶著漆黑的影子,而且,十之八九是正確的。


    雨後鄉村有一些凉,謝蘭生的牙齒直抖。有小孩兒嬉笑打鬧著跑過去,推了一把謝蘭生,推在他的胸口上,謝蘭生隻覺得疼死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拋棄的流浪狗,一頭一臉濕漉漉的。


    莘野同樣意識到了,他的薄唇抿了抿,摟著謝蘭生的肩膀,把他往大劉哥那推,說:“別傻站著,趕緊追。”


    謝蘭生的意識回來,知道莘野是正確的,自己肯定也會選擇不計一切地追上去,於是回答:“嗯,走。”


    莘野說完,讓大劉哥把拖拉機發動起來。謝蘭生跟小紅小綠說他們要離開兩天,拜托對方照顧囡囡,也跳上了車。莘野則照例跟著蘭生。


    風掠過樹梢,哨音悠長。人聲、車聲,都宛如是畫外音,被屏蔽了,顯得十分遊離、十分虛假。


    陽光如同黃金一般亮晶晶地流瀉一地,謝蘭生卻再一次被人提醒了他的底牌——除了一腔期待,他一無所有。


    到鎮子上,謝蘭生和莘野兩人又都上了長途客車,抵達保定,接著,他們走進緊緊挨著客車站的火車站裏,買了兩張去長沙的票。莘野其實想坐飛機,想想還是沒提這茬。跟以前一樣,他買輛車也買得起,但他是看熊貓來的,自己用錢全擺平了就看不到有趣的了。


    在車站的電話亭裏,謝蘭生給羅大經曾工作過的電視台打投幣電話。攝影師羅大經是瀟湘代廠長介紹的,提過一嘴工作背景。


    那邊立即接電話了。


    “喂?您好!”謝蘭生笑,“我是貴台前攝影師羅大經的遠房親戚!我從鄉下來長沙玩兒,想看看他,但稀裏糊塗一不小心把地址給弄丟了!哎,現在急的團團轉的!我知道他退休之前一直都在湖南台幹,就用那個114查到了湖南台的電話號碼……對,沒什麽別的事兒,隻想冒昧地問一問羅大經的家在哪兒?麻煩您了!”


    “哦,羅大經啊,”中年女子不疑有詐,右手翻翻一個小本,說,“記好了,羅大經的地址是在天心區……”


    記完,謝蘭生說:“好的,謝謝了!”


    …………


    火車開進長沙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謝蘭生和莘野兩人馬不停蹄地繼續走。他們不能不著急,這涉及到全部器材。


    羅大經家在電視台的小區裏,有些破舊。大鐵門向兩邊開著,院子裏有一群小孩咯咯咯地在跳皮筋。他們那樣無憂無慮,讓謝蘭生感到刺目。


    兩人徑直走上四樓。莘野抬頭,確認門牌,看看自己身邊的人,發現謝蘭生並不願以這種難看的方式結束一段好的開始卻又沒有任何辦法、眼神頹喪,終於有些於心不忍,未袖手旁觀,自己抬手輕輕敲門。


    很快,裏麵一個聲音傳來:“誰啊?”


    謝蘭生的呼吸一窒——是羅大經本人!!!


    他在家!!!他回家了!!!


    莘野聲線明顯變了,說:“查水表。”


    不一會兒門內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門被打開一道縫兒。


    莘野一看大門開了,二話不說,抬起長腿猛地一踹,謝蘭生隻聽見“咣”的一聲巨響,就發現莘野把羅大經連人帶門一塊兒踢進去了!


    羅大經的屁股著地,明顯懵了,好半晌才站起身來,指著兩人,問:“你們!你們怎麽知道我家的地址的?!”


    莘野站在大門裏邊,兩隻手都揣在褲兜裏,高高大大的,聲音涼涼的,問:“羅大經,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幹你娘!”羅大經也站起來,說,“一個個都什麽玩意兒?張繼先那好脾氣的前兩天都受不了了!他以前在國營廠時買煙買酒都是掛賬的,就你不行!”


    謝蘭生一呆,聲音也不禁大了:“買煙買酒都能掛賬,是因為那是公家的錢!是國家的錢!”


    “什麽公家私家?”羅大經說,“對我們來說都一樣的!我們隻是幹活兒的!他們都給,就你不給,張繼先受委屈了,就是這麽回事兒。”他話說的理所當然。


    “……你們兩個商量好的?”


    “嗬。”其實不是。他想走,張繼先搭車一塊兒走而已。


    謝蘭生把心定了定,又繼續對羅大經說:“羅大經,你要覺得劇組不好,想退出了,也行,可以,我給你按天結工資,但攝影設備、錄音設備,都是劇組的,你要還回來。”


    “哪有器材?”羅大經耍賴了,開始嚷嚷,“哪有器材?”


    “大劉看見你拿走了。”莘野根本不想廢話,“用不用在這屋搜搜?羅大經,搜出來就不好看了。”


    到這,羅大經終撕破臉皮,離著莘野好幾米遠,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哈!真有能耐你們就鬧!就打架!就報警!謝蘭生,你把拍的地下電影讓警察們圍觀圍觀啊?我發現了你們在拍地下電影、違法電影,所以堅決劃清界限,還帶走了違法設備,製止你們的活動,打算上交,不行嗎?!我是良民!有能耐就招警察來,我看你們那破電影還拍的成拍不成!”


    謝蘭生呆了。一刹那間,各種聲音全不見了,他隻看見對方的唇一張一合開開閉閉。


    原來,羅大經敢肆無忌憚地偷東西就是因為知道他們在拍地下電影,咬定他們不敢報警也不敢鬧大,有恃無恐。


    即使自己上門了,都不怕。


    謝蘭生突然想起,羅大經在進組以後經常建議他準備這個器材那個器材,雖然個個價格昂貴而且看著毫無必要,可他都應了,有時借,有時買。


    所以,原來,他要那些攝影設備隻是為了這一天嗎。


    隻是為了賣錢還債,還他兒子的賭債。


    一直以來,羅大經要什麽設備謝蘭生都盡量弄到,排除一切困難,因為,在他的心裏麵,羅大經要這些設備都是為了拍好《生根》,羅大經在全力以赴隻是自己不懂而已。


    可是,謝蘭生想:原來,羅大經從沒真想和他一起做電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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