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地搞定,《生根》劇組等著開機,資金問題暫不想了。謝蘭生把拍攝計劃又修了修,將需要在“盱眙鄉”拍的場次都並到一起,拍攝計劃精確到天。


    而男女主,莘野還有歐陽囡囡,也都開始背台詞了。


    歐陽囡囡沒上過學,不大識字,謝蘭生便一句句教,十分耐心。歐陽囡囡死記硬背,還在旁邊畫畫兒,看到“橫”字就畫一道橫線,看到“豎”字就畫一道豎線,用以輔助,這樣一來,她每回看到幾個標誌便能想起整句內容。


    因為聰明,通過這樣的方法她可以背出“彩鳳”的詞,可謝蘭生心疼囡囡,便在市裏給她買了幾本兒童用的教材,先教對方漢語拚音,再係統地教對方讀書認字,有空就教,從不間斷。歐陽囡囡願意用心,很快會了幾百個字。


    謝蘭生對歐陽囡囡說:“囡囡,如果不願再回鄉裏,可以繼續當演員的。不過,要是不認字兒,就沒辦法看劇本了,不是每個導演都能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教你念的。”


    “嗯。”歐陽囡囡今年22歲,眼睛大大,皮膚白皙,“謝導,我會好好學的。”


    謝蘭生就擼擼她頭:“乖。”


    “謝導,”歐陽囡囡說,“您帶我出來演戲,還教我讀書寫字,您是我的大恩人了。”


    謝蘭生有一些別扭:“別這樣講,應該的。”


    “是真的。”歐陽囡囡道。她在18歲和20歲時曾分別要結婚嫁人,然而兩個男人都去世了,一個發病,一個墜河,於是她就變成“克夫”,在老家被避若蛇蠍。是謝蘭生給她勾畫了另外的一個未來,讓她覺得,雖然她的翅膀柔弱,卻也能飛到海那邊兒去。


    謝蘭生沒想到的是還有個人也需要教,也不認字。


    莘野。


    不過,與歐陽囡囡不同的是莘野具備初三水平。基本字詞沒有問題,可以閱讀劇本的99%,隻對個別生僻的字不認識或不理解。莘野聽、說非常不錯,他普通話極為標準,基本沒人可以發現他並不是中國“土著”,然而一到書麵用語就差一些,比如罕見成語。他字其實還蠻漂亮,但寫不出太複雜的。他會漢語、德語、西班牙語,但水平都不如英語。


    莘野這人背景複雜。他的外公在1937年左右選擇輟學,加入國軍,在xx省曾因負傷獲陸海空一等獎章。1945年參加全國考試被保送到美國陸軍參謀大學,1950年以中國駐日代表團的團員身份再度赴美,拿了一個博士學位,師從著名的哲學家。莘野他媽1948年出生,22歲那年跟中國人生下莘野這個東東。1977年,文x結束後,莘野父親報效祖國可是母親不願離開,兩個人以離婚收場,莘野媽媽自己把他好吃好喝撫養長大,到1983年才再次嫁人,莘野那年是十一誰。因此,由於生母生父有一方是美國國籍另一方是中國國籍,莘野兩個國籍都有,可以18歲再做選擇。不過,誰也沒有想到,莘野在他18歲時竟獨立獨行選了中國,被說“想一出是一出”,然而人家莘野說了,持美國籍進入哈佛不能證明自己牛逼,當中國人考上哈佛才能顯出他的本事,乍聽起來非常扯淡,然而莘野太飄忽了,太神了,他周圍人也並不能十分肯定他是扯淡,畢竟“路太簡單,太easy了,我要提高生存難度”這事對於莘野來說還真不是沒有可能。


    總而言之,莘野英文比中文溜,還能寫得一手好字。然而因為生母生父都是華人,還很愛國,莘野從小就說中文,聽不出來任何口音,比一般人地道多了。他就讀寫有些費勁,跟剛上初中的差不多。


    意識到了這點以後,謝蘭生也“教導”莘野了。


    莘野每天用筆圈出他不認識的幾個字,等謝蘭生教完囡囡再回房來教他。不過莘野聰明,“基礎”也好,謝蘭生念一遍之後莘野就能全記住了。


    …………


    在開拍的前個晚上,謝蘭生到歐陽囡囡的房間去陪她背詞,花了整整兩個小時,讓囡囡把《生根》劇本從頭到尾又過了一遍,才終於是放心了。


    回屋後,他又問莘野:“莘野,新增內容都能讀嗎?”昨天晚上他給莘野又增加了幾句台詞。


    莘野卻是哐當一個反問句式拋過去:“又去歐陽那兒了?”


    謝蘭生笑:“嗯。”


    “忙的跟個陀螺似的。”


    “得教她。”謝蘭生道,“她說想當專業演員,那必須要識字才行的。我這幾月多教教她,讓她以後有路可走。”謝蘭生一邊說,一邊抽出一張椅子,隔著木桌,在莘野的對麵坐下。


    “你這人,”莘野的手撐著下頜,看著謝蘭生:“對誰都好,就對自己不好。”


    “還行吧。”謝蘭生沒討論自己,又再次問,“莘野,有不認識的字兒嗎?”


    莘野把本翻到某頁,往謝蘭生身上一丟:“有一個。”他不會漢語拚音,也沒學,覺得“a”變成“啊”十分詭異。


    “我看看……”莘野的圈畫的老大,一下子圈進去了十幾個字,謝蘭生看半天,最後認為對方不認識“嘬”。


    “唔……”謝蘭生說,“這字念“嘬”,就是指kiss,“男主嘬嘬女主的臉”,就是男主kiss女主的臉。”


    末了,擔心自己沒表現出王福生的那個感覺,讓莘野把kiss理解得過於紳士過於溫柔,謝蘭生又探過頭去,噘起嘴巴,隔著空氣,對著莘野嘬了兩下:“就是這樣,kiss,知道了嗎?”他的頸子修長白皙,天鵝一樣,發出啵啵兩聲以後還勾著唇好看地笑。


    莘野一愣,沒回答,垂下眸子。


    謝蘭生不需要莘野也和囡囡一樣念念,看見莘野不說話了,知道對方沒問題了,拿起毛巾去浴室了,還說:“莘野,早點兒睡,明天一早就退房了,去盱眙村開始拍攝了。”


    莘野還是沒有說話,他垂眸看那個“嘬”字,鬼使神差,用修長的右手食指在它上麵抹了一把。


    劇本都是謝蘭生的原件直接複印來的,謝蘭生字十分秀媚,一個“嘬”字似有魔力。


    讓他失神了一瞬。


    以至於在謝蘭生從浴室回來以後,望著對方紅潤的唇,還會想起那個字來。他不知道是怎麽了,連睡覺都心煩意亂。


    …………


    第二天一大早,謝蘭生去前台退房。


    拿到賬單,他掃了眼,掏錢包的手頓住了。


    指著上麵“555”牌香煙,還有白酒,飲料、零食,謝蘭生問招待所說:“麻煩問下,這些東西怎麽回事兒?”


    “啊,”小妹回答,“你們有人在這買的,他說掛賬就可以了。”


    “誰?”謝蘭生思考一秒,“是不是一大高個兒?挺白的,挺胖的?”攝影師羅大經的身材白胖,錄音師張繼先的身材黑瘦。


    小妹:“不是。”


    “那,挺黑的挺瘦的?”


    “對。”


    “您等一等。”謝蘭生掉頭上樓,把張繼先叫到前台,問他,“這些東西是你買的嗎?”他沒再叫“繼先哥”了。


    張繼先沒說話,等於是默認了。


    “自己用的自己付賬,”謝蘭生的語氣不硬,隻當對方真的不懂,“劇組不能掏這個錢。咱們一共就25萬,每分都得用在刀刃上。吃飯、睡覺劇組都管,別的東西劇組暫時不能管,理解下吧。”


    張繼先沉默兩秒,從懷兜兒掏出錢來:“嗨,我知道。之前就是忘帶錢了,掛一下,想離開時過來付了,沒有想到咱們劇組這麽早就來結賬了啊。”


    謝蘭生隻裝作是被忽悠過去了:“……嗯,那就好。”說完,他拍了拍張繼先的肩膀,“我先上去收拾東西,等會兒見。今天《生根》就開機了,加油啊!”


    張繼先說:“嗯,等會兒見。”


    這個插曲並未影響謝蘭生的高昂情緒——這是《生根》的開機日,他的心情十分雀躍。可以說,從他兩三歲那一年忽然迷上電影開始,到16歲進北電,到21歲去瀟湘,到22歲獨立出來,他一步步地,終於是走到了今天。


    提著行李離開市裏,先坐汽車再坐驢車,眾人輾轉到盱眙村。村長見到他挺高興,與羅大經張繼先和小紅小綠等人握手,把一行人迎進空屋,介紹說:“這給你們休息用了!我特意讓鄉親們給整理出來了!”


    謝蘭生趕緊道謝,把大家都安排好。


    房間裏有兩排通鋪,每張都能睡四五個人,足夠了,謝蘭生很滿意,因為這說明其他演員進組以後也可以有床鋪睡覺。他也沒讓眾人休息,而是按照好萊塢的做法進行通篇對詞——這樣可以讓演員們熟悉故事並且增加彼此間的化學反應,同時培養對電影的興奮狀態。不過,他也承認,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沒膠片不斷地ng,他要訓練,他要節約。


    在全劇本通篇對詞剛結束時,小紅小綠衝進來說,第一場的布景ok了。


    謝蘭生深深吸氣,大手一揮:“那走吧!!”他們沒有時間耽誤,進來當天就要開機。


    到了位於盱眙東麵的第一場的拍攝地,謝蘭生讓歐陽囡囡還有莘野排練數遍,直到基本放心了,才叫羅大經打開鏡頭。


    “大經哥,”他說,“之前說過,等到後期衝膠片時咱們沒錢先看樣片,拍成啥樣就是啥樣,拜托拿出最好的技術,拍最好的片子。”


    羅大經比了一個“ok”。


    於是,開拍。


    這一場戲並不難拍。第一天拍簡單的戲也是行業的傳統了,博好彩頭。影視行業十分迷信,覺得如果第一天就磕磕絆絆不大順利,後麵也會命途多舛,有諸多波折。


    因為內容是說“婚禮”,鞭炮聲音響徹山穀,盱眙村的大人小孩全都跑來看熱鬧了。謝蘭生的眼睛掃過這幾十人好奇的樣子,突地想起自己首次見人“拍片”的情景來——那天看完北影拍片,他興奮地跑回家去,逢人便說“謔!拍電影要打燈光呢!!”


    對開篇這“婚禮”的戲,影帝表現非常完美。令謝蘭生意外的是歐陽囡囡也特別好,他們一遍就通過了,而鞭炮還剩了兩掛。


    謝蘭生把煙給小綠,笑,說:“小綠,把那兩掛也放了吧,就當慶祝咱們開機!”


    小綠接過半截香煙:“好!!!”說完,轉身跑了。


    在小綠弄兩掛鞭時,謝蘭生在一邊聽見攝影師羅大經在和錄音師張繼先討論某導演的一部新片。片子是講無人愛的平凡男孩最終追到受歡迎的美麗女孩,十分俗套,攝影師、錄音師全都表達了對它的不屑。末了,見謝蘭生在一邊聽,羅大經問:“謝導,你應該也非常討厭沒藝術的破片子吧?”


    “不,”謝蘭生笑著搖頭,“我自己並不會去拍,但是,怎麽講,我認為這些片子對愛情的期待,或者說對愛情的妄念,很美。”


    羅大經、張繼先:“…………”


    謝蘭生又說:“人會希望、會幻想、會做夢,很美。”


    莘野轉眸看了看他。莘野再次發現了,謝蘭生會因為人的一切感動,包括善、惡、強、弱。莘野從沒見過這樣矯情的人,簡直矯情到了讓他移不開眼。


    小紅小綠點燃鞭炮,聲音再次響徹鄉村。


    謝蘭生看著,忽然感覺特別欣喜。


    他拉投資,他去賭場,他請幫手,他尋演員,他借機器,他買膠片,他用吐血換來場地……然而不管怎麽說,他終於是站在這裏了,《生根》真的開機了。


    爸媽不讓他拍電影,怕他沒飯吃,他也確實沒飯吃了。


    可他高興。


    “莘野!!!”在鞭炮聲中,謝蘭生對莘野吼,問:“你知道michael jackson嗎???”


    “???”莘野皺眉,點了點頭。michael jackson的風暴橫掃世界,自己怎麽會不知道。


    “那,”謝蘭生還是在喊,“你會跳michael jackson的舞蹈嗎???”


    莘野再次皺眉。


    “我會!!!”謝蘭生大笑,“我去年訪問時酒店的人教會我了!”


    說完,他跑過去,在還沒完的鞭炮下,把他會的幾個動作挨著個地跳了出來。別說,他還真會,非常像是那麽回事。


    莘野眯起了眼。


    上方有火光,正大亮著,紅色碎屑漫天飛舞、紛然飄下,落在他的頭發和肩上。劈裏啪啦聲音不斷,將世界給隔絕開了,他在裏麵跳一支舞。


    隨著他的一些動作,有一些的紅色碎屑還沒貼身便被抖落開,向四周飛揚,如初春的稚嫩花瓣。


    莘野有種錯覺,是謝蘭生一直蹦躂才有那些紅色花瓣,他在中間,紅色花瓣是從他的身上撒出來的,他會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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