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廠裏這個要求,謝蘭生手捏著劇本,說他得想想。廠裏並未再逼迫他,放他離開了,隻是臨了又勸一句:“蘭生啊,別想太多,能上片子就是好事”。


    謝蘭生說他知道的,而後走回自己寢室,從床板下拎出一個帶紅鯉魚的鐵臉盆,放在地上。鐵臉盆在水泥地上栽歪幾圈才站住了,發出一陣刺耳聲響。謝蘭生點了根煙,用牙咬著,微微眯起一雙眼睛,隔著青白的煙霧,把他寫的《亂世兒女》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又細細地看了一遍。


    看完,他一隻手拿著劇本,一隻手捏著香煙,湊上劇本的一個角,把劇本給點燃了。火苗兒終於躥起,謝蘭生用右手又扇了扇,左手變換角度,讓整遝紙都燒起來,接著把它扔進盆裏,垂眸看著。


    火光烈烈,映著他還年輕的臉。


    幾分鍾後,他的故事化作灰燼。


    對在學習的廠長的長途電話,謝蘭生說,他不接受“執行導演”,希望廠裏能信賴他,讓《亂世兒女》衝擊銷量。對方聽完,沉默了。幾秒鍾後,為不開罪上麵領導——就是池中鶴的舅舅,關廠長道:“瀟湘支持青年導演,但青年導演的號召力比較有限,會讓各省產生顧慮,讓瀟湘廠賣不掉本可以賣掉的拷貝數。”對於廠長本人來說,“不開罪領導”永遠比一部電影更加重要。一部電影隻是電影,而“開罪領導”後患無窮。


    雙方實在是說不攏,最後,謝蘭生極不舍地道:“關廠長,我剛剛又反思了下,覺得,自己可能太自大了。既然各省的電影局都不相信青年導演,那可能,青年導演在技巧上確實得再提高提高,在這方麵各電影局的領導們是有經驗的。《亂世兒女》就算借著大導演的名義賣了,最後成品質量太差也得不到預期效果,不僅影響我自己的名聲,也影響池導的名聲。我想放棄這個機會,再磨練磨練。”他這意思十分明顯,如果必須加池中鶴,他就不拍《亂世兒女》了。


    得到最終答案,廠長並未就此讓步,最後暫時就這樣了。


    對關廠長來說,他要是沒加成名字,讓謝蘭生自己拍了,他就必須承擔責任——他擺不平,束手無策,辦事不利。但要連謝蘭生也沒拍成,他就可以交差了。在這階段,他已經說了所有能說的話、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謝蘭生軟硬不吃,是謝蘭生的問題。謝蘭生是分配來的,他總不能把人開了,不讓上片就已經是最嚴重的懲罰了。


    至於那個《亂世兒女》,就還是按照原先思路隨便找人拍完算了,不給廠子衝銷量了。


    他當廠長四五年,上下打太極,是如此地圓滑世故。


    謝蘭生本來以為廠子會讓他把劇本直接拿給池中鶴拍,誰知竟然沒了後續,看來對麵的幾個人也還是要一點臉的。


    …………


    《亂世兒女》突然沒了,謝蘭生也有些鬧心。


    自從他做副導演的《財運亨通》進入後期,他就開始尋片子了,至此正好三個月整。好不容易拿到一個沒人要的《亂世兒女》,想故事,改劇本,最後卻因池中鶴想據為己有而夭折了。


    隻要回想起來那句“讓池中鶴當總導演,你當執行導演”,謝蘭生就惡心反胃,仿佛嗅到粗糙舌頭在口腔中悶久了的酸腐氣息。


    沒法子,再繼續尋好機會吧。


    然而,人要倒黴起來喝涼水都塞牙,還沒等到打起精神,謝蘭生又聽說了個讓他無比震驚的消息:他進廠後所參與的唯一一部片子《財運亨通》三個多月前就被斃了,不能上,而彼時他們正在深圳熱火朝天地拍攝著!是張富貴這代廠長看完文件後忘說了,現在片子全做完了才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據說,幾個月前,因為政策有些變化,電影事業管理局又重新審了所有劇本,結果是,瀟湘廠的兩個項目包括李賢《財運亨通》被叫停了,而張富貴這代廠長稀裏糊塗地忘講了。


    謝蘭生是真的沒話講。


    張富貴那小老頭兒幸虧不是正廠長。這還不如正廠長呢,這種大事都能忘了。據說當時,張富貴在推進另部片子賣拷貝的事兒,想第二天再說這個,然而年紀畢竟大了,睡完一覺就忘光了。


    謝蘭生一邊抱怨,一邊跟正導演李賢和另個副導演張慶被叫到了廠長辦公室。


    張富貴的身材不高,有些胖,腹部尤其胖,撐得襯衣都收緊了,肚臍眼的那顆扣子被兩邊的布料撕扯著,看起來危危險險的。


    他看了看李賢,問:“李賢,你母親的身體還好嗎?”


    李賢說:“剛化療完,挺虛弱的。”


    “嗯。”張富貴把胖手一抬,“桌子上有一份文件,你們看看吧。”


    三人湊上,發現這份公文上麵清楚寫著:【《財運亨通》停止拍攝,整個劇組立即解散,回長沙。】


    看完,李賢道:“怎麽現在才說這事兒?”語氣裏也帶著埋怨。


    張富貴卻不以為意,他轉過身,看著窗外的院落,說,“李賢,張慶,蘭生,我眼看著就退休了,這也是我能為你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謝蘭生懵了。


    張富貴的聲音又響起:“你們對於《財運亨通》有很大的創作熱情,我看在眼裏。你們劇組夜以繼日地改劇本、籌備、拍攝。李賢、張慶很久都沒如此興奮了,蘭生剛來,對自己的處女作有很大期待。過幾天我跟上頭溝通溝通,可能會有一些轉機……畢竟片子已經出來了,廠裏花了很大精力。領導根據實際情況可能會放咱們一馬。”


    謝蘭生:“!!!”


    到這裏他終於明白了。


    張富貴代廠長,從未忘記“叫停”的事。


    他是故意不執行的!


    他明年就正式退休了,也沒什麽仕途走了,於是他把全部責任都攬在了自己身上,說是因為他忘通知才導致了片子出來,進退維穀,看電影局能否根據實際情況讓電影上了。現在生米煮成熟飯,電影局的大領導們也並非是全無人情,給通過了也未可知。


    整個廠子的人都說富貴廠長一向軟弱,沒有手段沒有魄力,在瀟湘廠幾十年了還隻是個副廠長,然而,謝蘭生想,隻有他們幾人知道,張副廠長在退休年曾迸發過如此英勇,沒有執行“上頭”命令,當睜眼瞎,隻為護住兩部片子。張富貴,在69歲的這一年,忽然間就叛逆了一回。


    謝蘭生深吸一口氣,看向窗外。太陽掛在光禿禿的枝丫之上,給一切都塗上一層稀薄白光。


    李賢明顯也很震驚,他們幾人道歉、感謝,最後走出了辦公室。


    未來究竟會如何呢。


    張富貴的最後英勇所換來的結果是,各退一步。據說,審查影片時,審片室中裏裏外外坐了六個部門的人,包括省委、省政府、廣電局、文化部、計委、民政部,還有瀟湘的廠領導,黑壓壓的。審片進行了一整天,從上午九點到晚上九點,李賢還有另個導演最後嗓子都說啞了,然後,作為平衡,對瀟湘廠的這兩部本來應該被叫停卻陰差陽錯做出來了的電影,六大部委斃了一個,就是李賢的《財運亨通》,過了一個,不過提了很多意見讓那導演進行修改。同時,嚴肅批評了張富貴。


    對這結果,張富貴是想到了的。他用他的“抗命不從”保住了其中一部,並未全部折戟沉沙。


    可謝蘭生十分茫然。


    他想,畢業以後,整整兩年,他都做了什麽事呢?


    哦。第一年在等待分配,第二年先當副導演,然而片子無法上映,接著又想當正導演,最後搞到玉石俱焚。整整兩年,什麽東西都沒出來,他大概是在走背運。


    他還剩下幾個兩年?二十個?三十個?靈蛇在握,卻仿佛被遺棄在荒原。


    接連發生的意外像兩根尖刺紮進心裏,又快又深,讓他很疼。而那些刺就算拔了,空的創口也是冰涼。他連著幾天渾渾噩噩,跟誰說話都沒勁兒,隻覺周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各種聲音糅在一塊混亂不堪無從分辨,時間仿佛都凝滯了。


    在空茫和迷惑當中,謝蘭生又再次想到攝影班的孫鳳毛了。他之前就聽人說了,孫鳳毛在“自己拍片”。


    自己拍。


    他又記起自己一直在掛念的那個劇本了。


    如果他也“自己拍片”,便不必再受人控製。


    人一輩子就幾十年,而電影要終生學習。他不願意再荒廢了,他想要做喜歡的事——盡可能多地拍片子。


    …………


    謝蘭生乘火車回了一趟北京,住在學校大門旁邊專利局的招待所裏,一鋪10元。


    他又把孫鳳毛約出來吃爆肚,打聽如何才能自己拍電影。


    孫鳳毛人十分熱情,他告訴謝蘭生:“咱們自己拍完片子可以試著買個廠標!跟16家國營廠買!拍之前也可以試試!”


    謝蘭生說:“咱們采用社會資本,買標感覺不太靠譜。再說了,我這片子買不到的。”


    “哦……”孫鳳毛說,“那就送到國外參賽!隻要內容能打動人,會有公司來買版權,在國外播,咱們就能收回成本。但是拿到版權費後,你需要把版權收入拿出來給投資的人。你找一些肯出資的,自己拍攝還有製作,說好如果能賣版權就按份額分配收益。你聽說過投資這詞嗎?買股票也是投資,它可能賠錢也可能賺錢。”


    在拍攝了《財運亨通》後,謝蘭生也懂“投資”了,他皺皺眉,問孫鳳毛:“國外公司能花30萬買咱們的電影版權?”這簡直是天文數字。


    孫鳳毛道:“人家都是按國買的。你賣給英國,掙一份錢;賣給法國,再掙一份錢;賣給日本,又有一筆錢。你想,世界上有多少國家?再說了,30萬人民幣,6萬美元,人家才不覺得多呢。我打聽過,有些國外公司甚至會花百萬美元買版權呢。”


    謝蘭生似懂非懂,點點頭。


    孫鳳毛又說:“走這條路,就不用在廠裏上班,也不需要拿廠標了,更不需要接受審查。”


    謝蘭生低低地“唔”了一聲兒,內心天平開始傾斜。


    …………


    再回瀟湘,謝蘭生聽同事們說,他不在的這三四天市裏來了一位領導,這位領導在開會時問起“北電”的畢業生現在在被如何培養,關廠長的秘書則回答:“大學畢業還很年輕,隻能暫時做副導演,怎麽也得鍛煉五年才能真正承擔重任。”


    “……”聽到這事,謝蘭生的腦子一麻。


    像有黃蜂爬進耳朵,不是一隻,而是一群,許多翅膀上下扇動發出嗡嗡的聲音。


    五年!!


    謝蘭生也弄不明白瀟湘是在分配前的談話裏就打算好了騙自己了,說能上片,隻為扣下一個北電的畢業生,還是因為《亂世兒女》才決定了這個“五年”的,比如,為不開罪省裏領導毫不猶豫犧牲了他。


    不管哪種都很惡心。


    去他媽的鍛煉五年,謝蘭生想:太幾把憋屈了,老子不幹了。


    老子、不、幹、了。


    他受夠了。


    再鍛煉五年時間,他就畢業七年整了,還是不能拍他自己真正想要拍的故事。何況,五年後是什麽情形也全都是未知數——廠標一年隻有一兩個,真的可以給到他嗎?電影本質上不就是寫書加上拍照嗎,怎麽隻有大導演們才有資格進行創作呢?


    算了,他想,去他媽的執行導演,去他媽的副導演,去他媽的18條修改,去他媽的不能上映。


    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先爽再說,一切後果他都認了,再說未必會非常慘。他的故事不想等了,他要去拍他的劇本。


    下定決定的謝蘭生不再迷惘不再猶豫,他一邊上班,一邊跟富有的親朋好友全都談了“投資”的事兒。


    隻是進展並不順利。這時候,富足家庭叫“萬元戶”,有一萬存款的意思,二三十萬是一筆巨款,可拍電影就是要這麽多錢。他認識些下海的人,也認識些炒股的人,然而,雖然經商穩賺不賠,股市隻漲不跌,這一群人一夜暴富還用上了“大哥大”,對於出資拍攝電影卻都避之唯恐不及,根本不信謝蘭生。


    謝蘭生問孫鳳毛他是如何拿到投資的,孫鳳毛說:【我有一個香港親戚,他很喜歡我的劇本。】


    香港親戚……


    謝蘭生沒香港親戚。


    他對香港一切印象都來自於錄像廳。1985年開始,叫錄像廳的“好東西”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男人們愛坐在裏頭看香港的警匪電影。剛興起時畫質很差,錄像帶來源於翻拍,從一兩家傳到別家,畫麵會晃,十分模糊,可後來就不是了,錄像都是有門路的從深圳給帶回來的。


    謝蘭生便是在那些漆黑晦暗煙霧繚繞又每一處都彌散著汗臭味和尿騷味的錄像廳中看完了w導演的《英雄本色》《英雄本色2》《喋血雙雄》《縱橫四海》等等電影。在謝蘭生的頭腦中,東方之珠香港是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各大幫派分地而治、警察黑幫日夜火並、百姓天天目睹槍戰的地方。


    香港離他太遠了。


    他隻能找周圍的人。


    他偷偷想,又偷偷幹,覺得焦急,又覺得刺激。


    他生在首都長在首都,他正在南方圖謀不軌。


    到三月,在謝蘭生一籌莫展時,“投資”突然有了轉機。


    謝蘭生的一位長輩手裏握著十萬塊錢卻不知道如何處置,日日夜夜心驚肉跳。親戚本是黑龍江省宣傳口的一個處長,80年去了深圳工作。他利用在改開以後實行的價格雙軌製,還有自己在黑龍省多年積攢下的人脈,從深圳批發新聞紙再轉賣給東北報社,一下賺了十萬塊錢,被嚇壞了,不敢幹了,可十萬塊已經來了,在口袋裏滾燙滾燙。要知道,倒買倒賣是違法的,這個叫作“投機倒把”,82年以後還被嚴打,被認為是破壞經濟,“五金大王”“電器大王”這個大王那個大王還曾經被全國通緝,雖然後來又放寬了,八大王也平反了,然而罪名還在那兒,親戚根本不敢用錢,何況他是“倒爺”裏麵最嚴重的官員“官倒”,前年還在嚴肅整頓。


    謝蘭生聽了,用單位的電話聯係,勸說:“您把十萬投資進來,我拍完片再還回去,這筆錢就有由頭了,是投資的……嗯嗯,回報。咱也不說是要拍片,咱們就說做買賣用。如果電影賣出版權了,我先歸還投資部分,剩餘利潤再五五分……您看這樣可不可以?”


    他把事實全都說了,讓對方選擇。親戚想了想,覺得這樣下去十萬肯定永遠動不了了,能洗一遍就是一遍,洗完不管什麽由頭都比“倒賣”要好得多,真打水漂就打水漂了。於是雙方寫了欠條——謝蘭生在湖南擺攤兒,如果賺了就分給他。金額那欄數字很小,而實際上是十萬整。謝蘭生又保證出事絕不泄露資金來源,會說是從香港借的。


    謝蘭生的膽子很大,覺得自己拍片、賣片,參加一些中小影展,不會被人給發現的。至於親戚那一邊兒,不敢吱聲,更沒事了。


    謝蘭生沒想到的是,簽完“借款”的條子後,那位親戚越想越爽,又拉來了一位倒爺。對方也要投資電影,也是十萬塊。


    一下有了20萬塊,謝蘭生非常興奮。


    他算過了,省省的話,25萬就能拍完《生根》,而成本會主要用於買膠片和衝洗膠片。“拍電影”的門檻太高,買菲林和衝洗菲林就要至少二三十萬。


    他想,80%都搞定了,5萬塊很容易湊齊。


    …………


    然而偏偏事與願違。


    最後的這5萬塊錢無論如何湊不出來。兩個倒爺都不認識別的倒爺,束手無策,而正經掙錢的親戚們都覺得他巨不靠譜。母親對他不好好在國企上班卻總想著偷雞摸狗異常憤怒,隻是苦於抓不住他。


    他心煩到睡不著覺。為了湊錢,他甚至在動物園裏演大猩猩,一天10元,動物園的負責人直誇“謝蘭生你演的真好!”


    一點一滴時間過去,轉眼到了三月下旬。


    廠裏有了一個參觀“好萊塢”的絕佳機會。誰都想去公費旅遊,最後,大學畢業、會英文的謝蘭生被填進名單,給領導當備用翻譯。他將會跟瀟湘廠的幾位領導和大導演一道兒考察學習。


    雖然隻是兼職翻譯,謝蘭生也十分珍惜。


    湖南長沙到洛杉磯根本沒有直飛航班,北京到洛杉磯也沒有,他們一行十幾個人前後經過三次轉機才降落在天使之城。


    這個地方一邊是大海,一邊是沙漠,矛盾,卻美,幾乎永遠陽光明媚。


    他們看了幾個公司,學了一些拍攝技巧,逛景點、買東西,到離開的前個晚上又走進了一家賭場。


    有一些人見識過了,沒來,另一些人則十分好奇,拉著翻譯和謝蘭生一起看看這在國內絕不可能明目張膽存在著的腐朽墮落。


    進賭場後大家散開,自己逛,自己玩兒。


    謝蘭生在賭桌中間來來回回穿梭了陣,發現基本全是“21點”。從錄像廳的香港片他早知道它的規則,不過親眼看到人玩還是感覺不大一樣。


    一台桌子旁站著的荷官是個華裔青年,五官英俊,十分紮眼,最漂亮的是一雙眼,黑漆漆的,深潭一般。他穿著荷官的西裝,謝蘭生是頭回見到有中國人能把西裝前胸那兒撐得鼓起的。


    謝蘭生總覺得荷官的模樣兒十分眼熟,想了半天想起來了——他特別像剛在歐洲拿了華人首個影帝的莘野。謝蘭生在剛開始時覺得這人就是莘野,畢竟對方真住,後又感覺不大可能,因為莘野的繼父是非常有名的old money,本人也是十分順遂,怎麽可能來當荷官,二人應該隻是相似。何況莘野在電影裏演的是個鄉村青年,也看不出本來樣子,太容易被認錯了,可能,看著像的反而不是他,看著不像的反而是他。


    感覺到了直勾勾的兩道目光,荷官抬眸,上下打量他了一番。


    謝蘭生把視線收回。


    十分鍾後,他站在了老虎機前。


    這玩意兒十分簡單,塞美金的現鈔進去,再拍按鈕,就可以了,屏幕上頭所有東西都會自己動起來的。謝蘭生也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才來一趟,應該順手經曆經曆。21點他不敢玩,老虎機卻是沒問題的。


    謝蘭生手摸摸內兜,摸出一張100美元,他趕緊放回去,再摸,這回摸出的才是1美元。


    他剛才看了,這些老虎機的最小金額是50美分一次,最大金額是50美元一次,差著100倍呢,50美元他不敢玩,50美分還是可以的,試試嘛,就當一次人生體驗了。要知道,他每個月全部收入加在一起才隻有250,人民幣。


    不過,就在謝蘭生把1美金塞進去時,他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等等……


    人人都說他這樣的賭博新手運氣會好,是真的嗎?


    鬼使神差,他看向了幾米之外角落裏的那台機器。


    沒人,空的,一次五十。


    要是能中最高的200倍,就會有一萬美元了……五萬人民幣。


    宿命般的一個數字。


    謝蘭生的兩道目光緊緊釘在它的上麵。


    他總共能打上四次。


    200美元,1000人民幣,這是他的全部積蓄。他雖然已工作一年,吃廠裏的,住廠裏的,可往返了幾次北京,也並沒有攢下多少。這次來美國參訪訪問,以防萬一,他全帶在身上了。


    這200美元,要打水漂嗎?


    他告訴他自己冷靜,別發神經。贏200倍的概率太小,砰砰按幾下,1000就沒了,太傻逼了。


    可是,萬一……呢?萬一真的,賭博新手運氣好呢?


    機子靜靜立在那兒,讓謝蘭生心癢癢的,手也癢癢的,好像有道什麽鉤子正輕輕地勾著自己。他想起了北歐神話勾引水手的塞壬來——她用歌聲吸引水手,讓他們統統葬身大海。


    傾盡一切,孤注一擲,這兩個詞讓謝蘭生有些上頭、有些發暈。


    他身上文藝青年的那股子血又沸騰了。


    當導演的,都對“命運”情有獨鍾。他想,也許,今天這家賭場就是自己人生真正的開端呢?他走投無路、幾近絕望,他付出所有,拚死掙紮,接著命運垂青於他,從此一切柳暗花明。電影裏麵都是這樣的,主角們在沒希望的時候創造出了奇跡,峰回路轉。


    他不想要留下遺憾,即使隻是多年以後“萬一當年賭贏了呢”的呢喃。


    他不願錯過任何機會。


    嗨,反正隻是200美金,1000人民幣。


    與5萬比杯水車薪,留下來也沒有屁用。


    就這樣吧,不管了,他媽的。


    謝蘭生渾身僵硬地坐在了角落的凳子上。他手指發抖,把200美金塞了進去,而後,不允許再後悔一般,“哐”地一聲拍下按鈕,心砰砰跳,一下一下撞擊咽喉,生疼生疼的。


    屏幕閃過繽紛的光,數字7和其他圖案繞著軸承飛速旋轉。這老虎機是“777”,一共三欄,各自旋轉,如果全都停在“7”上,就是大獎。


    什麽都沒,輸了,扣50。


    第二把第三把,又被分別扣了50。


    再來一把就玩完了……謝蘭山又按下按鈕。


    他並不知遊戲規則,隻能等機器給他結果。


    第一個轉出來的是櫻桃,第二個是別的東西,第三個出來的又是櫻桃。


    謝蘭生想全結束了,誰知機子告訴他說兩個櫻桃是贏雙倍,他的本金變成了150。


    這麽神奇嗎……


    他繼續玩兒,一會兒輸點,一會兒贏點,一會兒不輸不贏。那二百塊居然還挺他媽能撐,始終在50到150間晃蕩。


    而在賭場中心區域,趁著一局的間歇,一高大的華裔青年擠到莘野的身邊,說:“yves,看那邊兒……那個賭鬼破衣爛鞋,卻好舍得打老虎機。打最大的,50一次,嗬嗬……”


    莘野抬眼:“這些人早沒救兒了。”


    他接了部香港導演關於“賭神”的商業片,不過,為了觀察現實當中所謂“賭神”的模樣兒,他弄了個荷官兼職。荷官的活沒多難做,各大賭場經常招聘,莘野皮相好氣質好,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也不知道按了多久,謝蘭生都有些麻木了,也困了,眼皮耷拉著,思緒逐漸地飄遠了。


    直到他被一陣刺耳的響鈴聲嚇到跳起來!!


    屏幕上,慶祝畫麵色彩繽紛。而正中間,三個連著的“7”擴大,又縮回,再擴大,再縮回,那響鈴聲大到離譜,謝蘭生的耳膜直跳,周圍一些賭徒、遊客也被動靜吸引過來。


    謝蘭生的雙拳緊握,沒忍住,大叫起來。


    一些東西如同火球將要衝出他的咽喉,他壓不住,隻能這樣大吼幾聲,讓他心髒裏的熱氣稍微散去那麽幾縷。


    “啊!!”他狀若癲狂,轉過身,跟身後的一個老黑結結實實來了個big hug。


    放開老黑,他又挨個擁抱別人,而後抽出吐出來的ticket,看了一眼金額—一萬usd。他高高舉起ticket,大叫著,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用最快的速度一路跑向cashier。途中撞到好幾個人,他都大笑著,轉個圈兒,跳舞似的,道歉,繼續跑,最後一下撲在櫃台上,應該很疼,可他仿佛渾然不覺。


    莘野看著,覺得賭鬼不可理喻。


    醜態百出,整個人生全部指望便是這種意外之財。


    莘野收眸,不再看了,他的身體挺拔筆直,眼神卻是懶洋洋的,繼續發牌以及坐莊。


    沒過多久,莘野就被人換班了。他脫下了西裝外套,提在手裏,又扯散了領帶結,解開最上一顆扣子,走出賭場。


    在通往停車場的一條小巷中,他又看到那個賭鬼,就在幾個賭場保安旁邊。


    賭鬼正在上躥下跳,張牙舞爪。他注視著某個地方,一會兒向左弓步,兩隻胳膊齊刷刷地伸向左邊,一會兒向右弓步,兩隻胳膊齊刷刷地伸向右邊,很神經。


    莘野走過去,終於知道賭鬼是在幹什麽了。


    他麵前有三隻野貓,他正做出各種誇張的動作,讓大野貓全都看他、注意到他,當野貓的視線焦點。


    很興奮的樣子。


    莘野:“………………”


    贏了一萬,至於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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