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休走之後,唐岑在薑妍的墓前坐了一個下午。他什麽都沒說,隻是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無聲地望著灰色的墓碑。


    就和過去的薑妍一樣,唐岑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裏獨自承受的痛苦,他完全沒有辦法說出口,無法向他人訴說,隻能強迫自己忘記那段肮髒黑暗的過去。


    唐岑對著墓碑發呆,他那張了無生氣的臉帶著頹廢的美感,像極了瀕臨枯萎的花。


    就像是那開在泥潭之中的紅玫瑰,滿身銳刺又沾滿汙泥,人們驚歎於它的美麗,卻厭惡它的肮髒,從未有人願意踏入散發著惡臭的泥潭將它摘下。


    他一直開在那裏,慢慢地盛放、腐敗。


    從墓地回來之後,唐岑再也沒有外出過,他一直靜靜地待在病房裏,不和護士交流,也不提與何休見麵的事情。不管是誰和他說話,他都沒有任何反應,他就這樣安靜地待在那個封閉的空間裏。


    每天醒來後,唐岑總是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天空出神,每一次護士來查房的時候,他都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好像從來沒動過一樣。


    除了和何休見麵的時候,唐岑其餘的時間都在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每天吃藥、輸液、睡覺。偶爾需要檢查時,他也是安靜地躺在床上,任由醫生擺弄。


    唐岑的病情時好時壞,整體情況卻不容樂觀。從三年前病情惡化開始,他再也無法和人正常交往。


    不說在綜合醫院和精神病院間輾轉的那一年,就算是在療養院裏的那兩年,唐岑也隻肯和何休說話,甚至出現了兩個極端,他在何休麵前很健談,但在其他人麵前,就算是麵對自己的弟弟唐鈐,他都不肯說一個字。


    “哥哥還是不肯和我說話嗎?”唐鈐坐在唐岑的病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輕輕拉了一下唐岑的手指。


    唐岑靠坐在床上,兩眼放空地看著窗外,細密的雨幕卻遮住了窗外的一切。雨滴砸在窗戶上,透明的玻璃上爬著蜿蜒的水痕。


    唐鈐是冒著大雨過來的,他的發尾濕潤得能擠出水,肩膀上的衣料也被雨水打濕了,看起來有一些狼狽。


    可即便如此,即使窗外什麽也看不見,唐岑也沒有看他一眼。


    唐鈐害怕刺激到唐岑,加上公司事務繁忙,他很少來看唐岑。但是每一次唐鈐來看唐岑,唐岑總是沉默著,什麽都不說。


    兩個人最後一次談話是在三年前,唐岑剛被推出搶救室不久。從那之後唐岑單方麵地,拒絕和唐鈐交談。


    不出意料的碰壁,唐鈐深吸了一口氣,對著自己的兄長十分勉強地笑了一下:“那我改天再來看你。”


    唐鈐那聲音像是強忍著哭聲一般,顫音裏帶著幾分委屈。


    整整三年,唐岑都沒有再和他說過一個字,這和他出國那幾年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那個時候就算沒有說過話,唐鈐至少還知道唐岑平安無事,但現在……


    唐岑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在唐鈐準備收回手時,在他手心虛虛地比畫了幾道。


    掌心被手指掃過的地方有些癢,唐鈐抖了抖肩膀,強忍著收回手的衝動,心裏默默組織唐岑在他手裏比畫的字符。


    等唐鈐拚出唐岑在他手上比畫的那三個字之後,他卻苦笑著問道:“哥哥的下一次……到底是什麽時候?”


    下一次是什麽時候,唐岑自己也不知道,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忽然做出這樣的舉動,隻是在聽到弟弟說那句話時,身體很突然地自己動了起來。


    或許不能再逃避了吧,他現在什麽都不做隻會傷害到其他人。


    唐鈐冒著大雨離開了,那一場雨連續下了三天才停,在一個久違的晴天裏,唐岑忽然打破了持續一周的沉寂,他又一次主動提出和何休見麵。


    何休匆忙趕到醫院時,唐岑剛剛吃過藥,精神看著有些恍惚,但看到何休推門進來還和他打了聲招呼。


    “最近沒休息好嗎?”何休一邊說著,一邊拉開椅子坐下。


    唐岑搭在被子外麵的手微微一抖,隨後右手緩緩地握住了左手手腕:“可能是前幾天睡多了,這兩天有一點睡不著。”


    這一次唐岑沒有再用力揉搓手腕上的皮膚,而是用指尖輕輕刮著手腕,沿著骨骼凸起的弧度掃過。


    何休揉了揉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又問了唐岑幾個問題才道:“沒關係,以你現在的情況來說是正常的,可以慢慢調整好。”


    唐岑低聲應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何休見他不說話,也沒主動問起之前的事情。他抬頭望了望天花板,又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瓷磚,有些無所適從。


    越往後,何休越不敢問下去,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畢竟唐岑的身份太過特殊,他不能像對待其他病人那樣對待他。


    兩個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何休終於忍不住主動問道:“之前和你說的事情,你現在願意告訴我嗎?”


    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何休的話還是聽得唐岑心裏一涼。他神色懨懨地垂下頭,很輕很慢地說著:“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時候發生了什麽,我現在告訴你的,也可能是根本就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就算這樣你也要知道嗎?”


    何休聽出唐岑話裏退讓的意思,他挺直了腰板,身體微微朝前傾:“隻要你願意告訴我就足夠了,其餘的我會自己判斷。”


    唐岑沒有馬上告訴何休,他像是在努力從混亂的腦海裏搜尋記憶,安靜了一會兒。在陽光透過玻璃落在床單上時,唐岑摸著那一塊亮光,十分平靜地開口:“三十一歲生日那天,陸晟找到了我。”


    自從艾森回了倫敦,唐岑又回到了一個人的獨居生活。和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在失眠了兩個晚上之後,蝸居在巴黎那套小公寓房裏的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態。


    唐岑的生活沒有什麽特別大的變化,隻是家裏少了一個人,夜裏睡覺再也沒有人摟著他,但是他並不覺得孤單。


    艾森擔心唐岑不習慣一個人待在家裏,每天都會給他打至少兩個電話,嘮嘮叨叨地噓寒問暖,唐岑也會數著糖罐子裏剩下的糖,告訴他剩下的時間。


    兩個人都以為分開的日子會很難熬,但每一天他們都聊到歐培拉“喵喵”地打斷通話為止。


    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周,在唐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艾森又打來了一通電話,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但唐岑沒有在意。


    每一天都通電話,能說的內容其實也沒有多少,大部分時間都是艾森在說,唐岑在聽。照例的噓寒問暖之後艾森又開始抱怨工作,那些內容唐岑聽了無數遍,但每次都會笑著安慰他。


    倫敦和巴黎隻有一個小時的時差,唐岑看到掛鍾上顯示的時間,發現已經接近零點了,趕忙催促那一頭的艾森掛斷電話:“早點睡吧,明天你還要開會。”


    “啊!”艾森那頭好像碰掉了什麽東西,一陣物體落地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了過來,緊接著艾森的聲音又響起,“等等!再等兩分鍾!”


    唐岑聽到電話那頭物體掉落的聲音,驚得趕忙坐起身,緊張地追問:“怎麽了?你還好嗎?”


    也不知道艾森在忙什麽,隔了十幾秒唐岑才聽見他說話,聲音裏還帶著電流的噪聲:“沒……哦對了,明天可能會有人送東西過去,你記得收一下。”


    唐岑隻當那是艾森在網上新買的東西,完完全全沒往其他地方想,習以為常地詢問道:“要幫你拆開嗎?”


    電話那端的艾森難為情地幹笑了兩聲,支支吾吾道:“不是……那其實是……你的生日禮物。”


    “生日快樂。”艾森在那頭輕聲說道。


    唐岑愣了一下,趕忙抓起手邊的平板看了一眼上麵的日期,是他生日那天巴黎時間的零點零分。


    艾森這段時間沒有再提過陪他過生日這件事情,鮮少過生日的唐岑從來不會刻意去記自己生日的時間,以至於等到艾森說了,他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他生日。


    唐岑隻聽說過戀人之間卡著零點給對方慶生,沒想到自己也能遇到。


    “那你早一點回來陪我過生日吧。”唐岑捧著手機鑽進被窩裏,眼尾彎著愉悅的弧度。


    “應該下周就能回去了。”隔著四百多公裏,艾森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卻從唐岑的聲音裏聽出了他此時的心情。聽著唐岑帶著笑意的聲音,艾森那頭也跟著笑出了聲:“不早了,趕緊睡吧。”


    “晚安。”唐岑眉眼中淡淡的笑意還未退去,等到艾森同他道了晚安之後,兩個人才掛斷了電話。


    或許是過於興奮的緣故,那一夜唐岑睡得不太安穩,輾轉反側了大半夜,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


    到了下午三點,唐岑被一陣敲門聲吵醒。他睡得迷迷糊糊,卻還記得艾森昨天晚上說的禮物,披了一件外套就匆匆忙忙跑去開門。


    然而門後卻不是唐岑預想的那樣。


    打開門,唐岑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陸晟。


    “好久不見了,唐岑。”陸晟笑著,那笑卻不達眼底。他朝前走了一步,抬手撫上唐岑那張滿是錯愕的臉,指腹繞著他的側臉輕輕摩挲。


    “也許我該和你說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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