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了聖誕禮物,可唐岑的臉色古怪得很,雷蒙抬頭看了一眼廚房,艾森也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他遲疑了一下,忍不住問道:“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惡人都讓他做盡了,也不知道以後唐岑真的跟艾森回家之後,母親會不會秋後算賬。


    唐岑深吸了一口氣,把雷蒙塞到他手裏的禮物放到了一旁,雙手搭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地直起身:“有,但是可能會冒犯到您。”


    “無須客氣,你和艾森在一起,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唐岑話裏總是帶著敬稱,雷蒙聽著總覺得別扭得很,“你說吧。”


    雷蒙的坦然反而讓唐岑猶豫了。在真正和雷蒙見麵之前,唐岑想過很多種可能會發生的對話,無一例外都是逼迫他們分手的,隻是態度上有那麽些細微的不同罷了。現在見了麵也確實提及了他預想的事情,可雷蒙從頭到尾都隻是在和他假設這種可能,他根本就不像艾森說的那麽古板保守,也並不排外,甚至能夠如此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弟弟喜歡上男人這一件事情。


    唐岑將左手手腕翻向上,右手的食指摳著左手手腕上那道凹凸不平的傷疤。


    “我聽他說過,斯特林家有四個孩子。作為最年長的那一個,雷蒙先生有沒有覺得自己被父母區別對待過?”唐岑頓了一下,斟酌了兩秒又換了一個說法,“或者……承受過多的期待?”


    聽到唐岑這個問題的時候,雷蒙驚訝地睜大了眼。他以為唐岑會問自己父母的事情,誰承想會問到自己身上。他心裏想到了幾種可能,但唐岑說話時那語調太過平緩,讓他不得不懷疑是自己想多了。


    雷蒙向後一仰,靠在柔軟的沙發裏,他左手抱胸,右手揉著眉頭。沉思片刻,最後雷蒙像是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我可以回答你。”


    “沒有。”雷蒙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的父母愛著他們的每一個孩子,艾森從父親和母親那裏得到的愛,我也同樣擁有,隻不過我比艾森年長許多,父母對我也不再那麽直白地表露這些。”雷蒙說著又忍不住回憶起自己年少時家裏熱熱鬧鬧的場景,兩個纏著自己的弟弟妹妹,別扭地關心自己的父親,慈愛的母親,還有成年之後就一頭紮進甜品店的雙胞胎妹妹。


    “我的妹妹,艾森的姐姐也是這樣。”提起胞妹,雷蒙的臉上露出了淺淺的笑,“我和奧莉維亞一起學習,一起長大,父親和母親教給我們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沒有因為她是女孩而區別對待,隻是比起經營公司,她更喜歡待在母親的甜品店裏。”


    “奧莉維亞把母親的甜品店經營得很好,父親教給她的,她從來都沒有舍棄過。”雷蒙毫不掩飾地誇獎著自己的妹妹,“換作是我,恐怕也不能做得像她那麽好。”


    唐岑知道艾森家裏有一間甜品店,是艾森母親開的,艾森小時候經常過去幫忙。但他並不知道後來的事情。


    雷蒙的雙胞胎妹妹——奧莉維亞斯特林,她將斯特林老先生教授的經營公司的經驗和方法用到了自己母親那間小小的甜品店上,雖然聽起來有一些大材小用,但她確實做得很好。


    就算隻是一間小小的甜品店,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手裏經營,也同樣能散發出最溫柔的愛意,聯係著這個家庭的每一個人。


    唐岑稍微能夠想象出,培養出艾森這樣被人踐踏感情還能不知疲倦付出的人的家庭,是什麽樣的了。


    是他從來都無法擁有的,每一個人都互相理解,深愛著彼此的家庭。


    唐岑抬起頭,望向了雷蒙,對方還一直絮絮叨叨個不停:“我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雖然表麵上是你所看到的那樣,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父母更偏愛誰,他們給我們的愛是一樣的。他們同樣愛著、尊重我們,才讓我們能在追求自己理想的路上一往無前。”


    一往無前。唐岑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隨後他猛地回過頭,隔著餐廳,他的視線撞上了艾森寫滿擔憂的眼睛。


    唐岑不知道艾森在那裏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聽了多少。


    雷蒙抱著手臂,神色平淡地看著麵前無聲對視的兩人。在他提起奧莉維亞的時候,艾森就站在了廚房門口,偷聽他們談話,他很早就發現了,隻有背對著廚房的唐岑沒有察覺到。


    拿起放在桌上的茶壺,雷蒙給自己添了一杯紅茶,隨後端起那還冒著熱氣的茶抿了一口。溫熱的水汽從杯口升起,有一瞬間模糊了雷蒙的視線,即便如此,他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唐岑眼裏閃過的水光。


    真可悲。雷蒙在心裏默默地吐出了這三個字,他將手裏的茶杯放回原位,再一次向前俯身,握住了唐岑的手。


    “我的父親不止一次和我們說過,他覺得自己的每一個孩子都是優秀的,隻是時間的問題,我們總會尋找到真正的自己。”


    “你也一樣,有朝一(日)你也會找到你所熱愛的、執著的。”雷蒙看著唐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我這樣說,能解答你心裏的疑惑嗎?”


    唐岑苦笑了一聲,輕輕拉開了雷蒙的手,站起身朝他微微鞠了個躬:“已經足夠了,謝謝,我想一個人靜一下。”


    說完,在雷蒙和艾森的注視下,唐岑低著頭,飛快地躲進了臥室。伴隨著“哢嗒”一聲關門聲,客廳裏又隻剩下雷蒙和艾森。


    兩人一站一坐對視了片刻,雷蒙對著杵在廚房,想進臥室找唐岑又不敢的艾森招了招手:“過來。”


    自家大哥開了口,艾森也隻能依言乖乖坐到他身邊。


    躲回臥室裏的唐岑不知道外麵又發生了什麽樣的對話,他也沒精力再趴在門口偷聽他們兄弟之間的談話。在合上臥室門的下一秒,唐岑捂著心口慢慢蹲(下)身,雙膝跪在堅硬的地板上,弓起身子喘著氣。


    剛剛雷蒙問他這樣回答能不能解答,何止是解答他心裏的疑惑,雷蒙這些話甚至已經很清楚地把斯特林家和他家之間的差距一一擺在他麵前。


    在自己卑微地向父親乞求一個誇獎的時候,艾森的父親會摸著他的頭鼓勵他;在自己無數次麵對唐鈐和同學的邀請說出“下次吧”的時候,雷蒙會拉著艾森和他妹妹的手,一起在公園裏散步;在他趴在床上嘶吼的時候,艾森的父親站在艾森的身後,成為他一往無前的後盾……


    他在父親麵前的難堪與狼狽,在艾森的家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就連被艾森評價為“排外”“保守”的雷蒙,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也是寬厚有力的,散發著溫柔的熱度。


    唐岑在聽說雷蒙的事情時,還惡意揣測過雷蒙和艾森之間的關係,身為兄長,總是會被要求承擔更多的責任,被剝奪更多的快樂。但那些,在雷蒙身上統統都沒有發生過。


    隻有他一個人,出生在了那樣的家庭,被那樣冷漠的人撫養長大。


    “我們就是一家人”,雷蒙親口說出的話,唐岑卻一點也不敢信,他真的有資格能和他們成為一家人嗎?


    唐岑痛恨軟弱的自己,畏畏縮縮這麽多年,從沒有一次徹底地反抗過。他想要站在太陽底下,像個正常人一樣行走,但他曾經又是那麽恐懼陽光。


    如今他又在恐懼像太陽一樣的斯特林一家,他們的溫柔就像熾熱的太陽一樣,幾乎要將他灼傷。


    滾燙的熱液從眼中溢出,在長而濃密的睫毛上匯聚成水滴,隨著它的顫抖滾落,在臥室的地上砸出小小的水窪。


    唐岑緊咬著下唇,將嗚咽抽泣死死地壓在嗓子裏。他撐起身子趴在床沿,手在床上胡亂摸索了一陣才將被子扯到自己麵前,直到將臉完全埋在被子裏,唐岑才鬆開了被咬出血的唇瓣。


    厚重的棉花吞沒了所有嘶吼,也掩蓋住了唐岑臉上的表情。


    唐岑趴在床上,脊背一陣陣抽搐著,過了很久才緩緩平息下來。眼淚止住了,抽噎也停止了,唐岑卻沒有爬起來,他的臉頰磨蹭著柔軟的麵料,他想聞聞上頭殘留的艾森的氣息,然而堵塞的鼻子什麽味道也聞不出。


    “叩叩——”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唐岑慌慌張張從被子上爬了下來。剛坐到地上,門被人打開了,腳步聲從身後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停在了自己身後。


    “雷蒙走了。”艾森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唐岑弓著身子坐在地上,抬手用袖子在臉上用力蹭了幾下,又吸了吸鼻子,才用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應了一聲:“嗯……”


    靠在床沿,唐岑沒有回過頭看艾森。雖然沒有鏡子,但這種情況出現過很多次,唐岑不用看都能想象到自己的臉有多難看。


    唐岑沒回頭,艾森隻好在他身後蹲下,小幅度拉了拉他的袖子:“唐岑。”


    然而唐岑還是沒有搭理他,背對著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瘦削的肩膀微微耷拉著。


    艾森深吸一口氣,俯身向前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唐岑,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對不起,昨天晚上是我不好。”


    身上掛上了一個火熱的物體,唐岑驚得打了個激靈,但也隻動了那麽一下就任由艾森抱著了。


    斯特林一脈,確實人如其名。


    太陽會溫暖一切,但他的太陽,和天上那個曾經灼傷過他的太陽不一樣,那一個太陽聽不見他任何的乞求,在寒冷的冬日會躲得遠遠的。艾森不會,他的太陽無時無刻不在他的身邊,會為他驅散寒夜,也會為了不灼傷他而收斂自己的光芒。


    “沒關係,是我自己想多了。”唐岑抬起手,揉了揉艾森的腦袋,“我隻是不希望你變得和我一樣,不想重蹈覆轍而已。”


    艾森在他的頸窩間來回蹭著,就像一隻巨大的金毛犬一樣:“還擔心嗎?”


    唐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沒事了。”


    艾森的家人和艾森一樣,他們尊重包容著身邊的一切,隻是他自己想得太多,承受的惡意太多,才會這樣胡亂揣測別人。畢竟這樣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越來越少了。


    聖誕節要來了,巴黎的雪也終於停了。唐岑出神地望著窗外,被白雪覆蓋的屋簷一片白茫,艾森隨著他的視線一起看了出去。但觸目都是一片雪白,再怎麽看都會厭煩。


    隻看了一小會兒,唐岑就收回了視線,垂下頭低聲喃喃道:“但是我真的……好羨慕你啊……”


    那後半句話唐岑沒說完,但艾森已經猜到他要說的話了:“他們也會成為你的家人的。”


    “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所以你可不可以比現在更愛我一點?”艾森趴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問道。


    如果能早一點,有人能這麽告訴他就好了。


    唐岑仰起頭,吐出一口濁氣,然後他慢慢地合上眼,從鼻腔裏發出一聲不太清晰的鼻音:“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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