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那一聲哀號並沒有吵醒趴在唐岑胸口睡覺的歐培拉,唐岑揉了揉它的腦袋,把它從胸口抱到了腿邊。身上沒了限製,唐岑坐起身靠著枕頭伸了個懶腰,然後才懶洋洋地問道:“下周還去嗎?”


    “不用了,從現在開始我放假了。”艾森把包和外套扔到書桌上,邊扯領帶邊走到唐岑身邊,俯身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你臉色看起來很差,最近沒睡好嗎?”


    唐岑微微朝後躲了一下,後背陷進了柔軟的枕頭裏。


    “可能吧。”他這麽回答道,眼神卻飄忽躲閃著,不敢和艾森對視。


    艾森將手背貼在他臉頰上,緊貼著的皮膚微涼,接著又摸了摸他的手,也是一樣的溫度,涼得不像是一直待在溫暖的室內的人會有的。


    唐岑眼下又浮現出了淺淺的青黑色,看起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好好休息了。艾森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去收拾一下,晚上早點睡吧,明天還要見雷蒙。”


    艾森沒追問,唐岑暗暗鬆了口氣,歪著身子靠在床頭看著艾森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浴室。


    冬季本身就是疾病高發期,越漫長的冬季越是折磨人,不過對唐岑這樣頑疾纏身的人來說,每一個季節都是高發期,隻是缺乏陽光的冬季比其他時候更難熬一點而已。


    沒有陽光的冬天,每一天唐岑拉開窗簾看到的都是灰蒙蒙的天,落在窗戶上的也不是暖黃色的日光,而是夾著雪的細雨,或是凝結在一起的雪花。


    凜冬的寒冷凍結了湖麵,封鎖了道路,卻沒有凍結唐岑的意識,讓他敏感的神經失去知覺,他反而像是被刺骨的冷凍得戰戰發抖一般,大腦亢奮的同時也變得遲鈍。


    唐岑以為如果能一直待在一個不被打擾的環境裏,稍微花上一些時間,自己能慢慢好起來。但現實並非每次都能如他所願,隻要他還和任何一個人有一絲聯係,他就不可能徹底與這個世界隔絕開。


    尤其是和艾森這樣家庭健全的人交往,總是避免不了和他家人見麵。明知道這些都是躲不掉的,唐岑還是會忍不住想象明天見到雷蒙的場景,他不知道那個男人又會用什麽樣的眼神看自己,是像舅舅那樣,還是更像父親?


    被焦慮和擔憂反複折磨著神經,唐岑在床上翻來覆去,明明已經吃了藥卻怎麽也睡不著。他翻身的動靜不大,但還是吵醒了身旁已經睡著了的艾森。


    艾森翻過身,手在被子裏摸索了一陣才抓到了唐岑的手。他把已經翻到床沿的人拉回身邊,又捏了捏他的手心:“睡不著?”


    “有點。”唐岑輕輕應了一聲,卻沒有像平時那樣翻過身鑽進艾森的懷抱裏,即使手被人握著,他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沒動。


    艾森本來還想再和他說些什麽,但唐岑久久沒有動靜,安靜得讓艾森覺得他已經睡著了。


    困意翻湧,原本就累得睜不開眼的艾森隻撐了一小會兒眼皮就打架了,但在他馬上就要合上眼的時候,唐岑突然翻過了身。


    “艾森,你知道……”唐岑頓了一下,猶豫了幾秒才把那個名字說出來,“你知道菟絲花嗎?”


    “我知道,也知道你想說什麽。”艾森深吸了一口氣,聲音裏帶著幾分疲憊和無奈,當唐岑說出那個名字的時候,他就知道唐岑剛剛在想些什麽,“你還是在擔心雷蒙嗎?”


    唐岑仰躺著,兩眼定定地望著天花板:“也許吧。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到底在幹什麽、想什麽,腦袋裏亂亂的。”


    “我們之間差太多了,家世也好,能力也罷,我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東西,也沒有和你站在一起的勇氣,好像我遇到事情隻想退縮,隻想把所有的事情都丟給你,自己一點也不敢麵對,連和你哥哥見一次麵都擔驚受怕。”


    “你在計劃未來,我卻總是想和你分手。”唐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感覺到艾森握著自己的手動了動,但隻是很輕微地動了一下,並沒有甩開。


    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唐岑微微側頭掃了一眼艾森,艾森和他一樣仰躺著,看著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那沉默的樣子讓唐岑有些擔憂。


    就像他自己說的,唐岑不止一次想過和艾森分手之後自己該怎麽辦,他們每一次做之後,唐岑都忍不住想以後沒有艾森的生活是什麽樣的。但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這麽說,那一天艾森第一次在他麵前露出了擔驚受怕的表情,那副表情還清晰地映在他的腦海裏。


    可事已至此,說出去的話也不可能再收回來,唐岑再怎麽懊惱,也沒有辦法改變這個事實。


    等了很久,唐岑都沒有聽到艾森再說話。兩個人的手還握著,唐岑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剛動了動手指,艾森就察覺了他的動作,迅速收攏了手,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卡在了唐岑的指縫。


    “為什麽?”艾森轉過頭看著他,碧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間裏微微閃著光。


    為什麽?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唐岑覺得艾森肯定也明白,即使不再冷戰和爭吵,即使能夠像普通情侶那樣生活,唐岑還是沒有辦法徹底改變那些想法:“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


    是預料到的回答,艾森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稍稍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才開口:“唐岑……你什麽時候才能正視你自己?”


    “你一點都不知道,當年我是多麽傾慕你……”艾森喃喃著,“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站在台上,我坐在台下仰望你,我身邊的人都在仰望你,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是羨慕的。”


    不論過去多久,艾森都記得第一次見到唐岑的時候,那個如同油畫裏描繪的優雅貴族般的男子站在高台上,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說著老生常談的東西,卻深深地吸引了艾森的目光。


    艾森反複咀嚼著唐岑的名字,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他看見唐岑的眉眼裏帶著幾分內斂的感情,若隱若現。隔得太遠,艾森看得不真切,隻覺得像玫瑰一樣燦爛絢麗的男人一定是高傲而孤獨的,善於偽裝的,才會用自信將它們全都隱藏起來。


    但當他窺見唐岑小心隱藏的秘密之後,才知道那些被他藏起來的,都是些多麽觸目驚心的恐懼和自卑。


    “整整三年,你甚至隻和我說過兩句話,我都已經很滿足了……”


    “你從一開始就離普通人太遠,你不知道那些以你為榜樣的人都是怎麽想你的。你發表的論文,獲得的榮譽,有些人一輩子都做不到,所有人都知道你很優秀,隻有你自己看不到。”艾森一一細數著唐岑學生時代,甚至是在英國實習期間獲得的榮譽,拿下的項目,一件一件,他全部都記得。


    唐岑沒有想到艾森會記得這些,他的父親覺得這是些可有可無的東西,甚至連他自己都早已忘記:“可是那些東西得到了又有什麽意義?那些做不到的人……他們現在也許都過得比我好,至少他們是清醒的。”


    “這個世界上能清醒地活著,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人生該做什麽的人很少。”艾森閉上眼睛,一股疲勞感從頭蔓延到全身,也不知道是因為加班,還是因為談及的這個話題,“就算是我也會迷茫的,隻是你看不到而已。”


    隻是看不到而已,不代表不存在。


    艾森的語氣透露著疲憊,唐岑沒敢接話,兩個人握著的手卻悄悄鬆開了。


    即使多了一個人,此時唐岑還是覺得房間裏靜得可怕,甚至比艾森不在的時候還讓他慌亂不安。他想不通,艾森和自己說這些到底是什麽意思。


    “嗯——”睡夢中的歐培拉發出一聲夢囈,打破了沉默,也打斷了唐岑的思緒。他聽見歐培拉翻動身體的聲音,也聽到了艾森那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唐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麽。他悄悄地伸出手,想要拉住搭在不遠處的那隻手,但他剛抬起手,就聽見艾森的聲音又響起了。


    “菟絲花不適合,你又沒有寄生在誰的身上。”艾森緩緩地說道。在他心裏,唐岑永遠是會在春日盛放的玫瑰,不是那攀附寄生於旁物的吸血鬼。


    唐岑靠著艾森的肩膀,整個人蜷縮在他身邊,手指在艾森的心口輕輕點了一下:“你。”


    點在胸口的手磨蹭過皮膚,撩撥起一陣悸動。艾森抓住那隻作亂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隔著薄薄的布料,唐岑感受到了艾森胸腔裏那顆火熱跳動的心髒。


    “唐岑,你是一個獨立的人,你人生經曆的所有組成了現在的你,不會因為離開誰就無法活下去。”


    “就算沒有我,你也能活下去。”


    艾森平靜地說著,仿佛他隻是一個局外人一般。年少時的愛戀總是那麽義無反顧,但蹉磨到了如今,那份愛戀在殘酷的現實中又還剩下多少?


    唐岑按在艾森心口上的那隻手微微抖了一下,艾森這句話莫名地讓他生出了幾分不好的想法,但他不知道艾森說這句話到底隻是安慰還是另有所指,隻能強裝不經意地說道:“說得好像你要和我分手一樣。”


    他話音剛落,艾森忽然猛地抓著他的肩膀,把他拽進懷裏緊緊地摟著,力度大到像是要把唐岑揉進自己的身體裏一樣。


    “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聖誕節之後我會請個長假,我們再去一次瑞士吧。”艾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比往常低沉的聲線裏夾雜著幾分沉重的感情,和摟在身上的力度一起壓得唐岑喘不過氣。


    也許是久病成醫,唐岑知道自己的情況很糟糕,這是冬季常有的情況,往常都會加大藥量。這一次是他疏忽了,以為有艾森在就萬事無憂,沒有和艾森提起這個事情,但艾森不是醫生,不可能顧及全部。


    唐岑僵直著身體任由艾森抱著,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但很快艾森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異樣,微微放鬆了環在他腰上的手臂。


    “冬天會過去的。”唐岑聽到艾森這麽說著,眼底忽然有一股熱意翻湧而上,溫熱的液體很快就潤濕了眼眶。他趴在艾森的肩上,緊咬著下唇,用力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唐岑確實以為冬天真的會過去,但是一個冬天過去了,還有無數個寒冬在等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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