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十來分鍾,一瓶葡萄酒就被唐岑喝得隻剩下一半。滿滿一杯葡萄酒,唐岑仰頭一飲而盡,快得讓艾森覺得他喝的不是酒,隻是白開水而已。


    唐岑今天晚上已經喝了不少,但艾森沒攔著。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就連他都覺得累了,何況是唐岑,而且唐岑心裏藏了很多事情,遠不止他在醫院裏說的那些,如果得不到排解,他依舊會陷入歇斯底裏的癲狂之中。


    如果喝酒能讓他心情好起來,那稍微放縱一回也不是什麽壞事,所以哪怕中午醫生才叮囑過不能再縱容唐岑酗酒,今天晚上艾森沒有真正阻攔過一次。何況讓唐岑戒煙戒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唐岑沒有當著艾森的麵抽煙,偶爾艾森還是能從他身上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唐岑向來都是抽輕薄的煙,身上能留下味道,也不知道他究竟抽了多少根。


    煙抽得凶,酒也喝得凶,艾森在回來路上也想過要怎麽讓唐岑提戒煙戒酒,他想了幾百種說辭,然而唐岑隻是稍微表露了一絲要和他談談的意思,艾森又立刻把那些話咽回了肚子裏。


    看著唐岑開始渙散的眼神,艾森甚至生出了套話的念頭,但他知道如果自己這麽做了,等唐岑清醒了之後,恐怕再也不會和自己說這些了。


    喝醉對唐岑來說是很容易的事情,半瓶葡萄酒下肚,他已經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神經被酒精麻痹的感覺了。


    舔去嘴唇上的酒液,唐岑捏著酒杯細細的**,搖晃著酒杯裏殘留的葡萄酒,“你知道酒精和尼古丁麻痹神經的感覺嗎?就是那種飄在半空中,身體沒有往下墜的感覺。”


    在大腦沒有那麽清醒的時候,唐岑偶爾也會把一些平時難以啟齒的話說得出口。


    深紫色的液體順著杯壁往下流淌,滾落在白色的紗布上,在上麵暈出幾點深紫色的水印。天完全黑去,房間裏的頂燈早就亮起,燈光落在唐岑的眼裏,反射著星星點點的光。


    艾森盯著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眼裏的期待,搖了搖頭,“沒有。”


    他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在唐岑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了,沒有想到最後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重現。


    從離開英國到一個多月前再見麵,唐岑的狀態已經不隻是用憔悴可以形容的了,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火焰燃燒後留下的一抹灰燼,失去了原有的鮮亮的色彩,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變得灰暗脆弱,風輕輕一吹就會散去。


    “這些能讓你開心嗎?”唐岑手上被水汽打濕的繃帶有些潮濕,染上葡萄酒之後更加斑駁,艾森抓過他的手,把繃帶拆開。


    唐岑的眼睛裏再也沒有光了,隻有在醉酒之後才會曇花一現,如果這是唐岑現在唯一的樂趣,艾森想盡可能保留唐岑獲得短暫快樂的權利。


    唐岑摸著自己手上結了痂的傷口,小幅度搖了搖頭,“不能,但是比吃安眠藥管用,至少不會做噩夢。”


    “喝醉了我什麽都不用管,也不用去想明天要怎麽過,我甚至可以做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唐岑反握住艾森的手,指尖摩挲著他手上的皮膚,“就像現在,如果我還清醒著,我什麽都不敢告訴你。”


    “你可以當真,也可以當作是我胡言亂語,都隨便你。”這話聽起來似乎很灑脫,但是唐岑已經臉上的表情難過得快哭出來了。


    艾森看不出他到底是真的醉了,還是借著酒精麻痹自己,但不管是哪一種,唐岑心裏都不可能真的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所謂,他很在乎,不然就不會害怕被拋棄而死死地握著自己的手不敢鬆開了。


    見艾森沒有掙脫開自己的手,唐岑心中的恐懼與不安在那一瞬間突然被驅散了。他扯出了一根亂七八糟糾纏在心髒上的藤蔓,攥著藤蔓的枝條,把藤蔓的根連同纏在藤蔓上已經腐爛的肉一起身上撕了下來,散發著惡臭的膿血從傷口裏流出來。


    “剛認識陸晟,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開心,那個時候我還有家,還有朋友,還有人喜歡我。”


    和陸晟交往約會,和那對美國小情侶一起喝下午茶的那段大學生活,確實是唐岑人生裏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雖然他還在為著自己的精神問題而頭疼,但是他還能裝作像個正常人,而唯一知情的薑妍也還沒自殺,他還有人可以傾訴,擺在他麵前也不是一眼就能望到盡頭的路,雖然崎嶇,但還有希望。


    年少天真的唐岑怎麽都沒想到,在走過那一段坎坷崎嶇的路之後,迎接他的不是柳暗花明,而是萬丈深淵。


    唐岑吸了吸鼻子,強壓著顫抖的聲音說道:“你能想到嗎?我的父親罵我是‘精神病’,把我關在家裏,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我受不了的時候隻能吃藥,不停的吃藥。”


    “陸晟雖然不說,但他心裏肯定有怨言,不然他就不會......他不提分手可能也是怕我再鬧出什麽事情,畢竟我自殺過。”唐岑抬頭望著頭頂的吊燈,神情有些恍惚,“我曾經以為陸晟比唐鬆源關心我,結果等到他出軌的證據擺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才知道那根本就是我自作多情。”


    不管是因為所剩無幾的愛情,還是患有精神病的戀人強加給陸晟的責任,又或者是為了其他什麽,陸晟在唐岑病重的時候確實沒有主動提過分手。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彼此的感情不停被消磨著,最後隻剩下一個醜陋的空殼。


    但這並不是陸晟一個人的錯,畢竟是他最先隱瞞了病情。


    唐岑知道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明明是他先利用陸晟的,現在卻又把自己塑造成受害者,試圖在艾森麵前故伎重演。這拙劣的演技一眼就能被拆穿,可偏偏艾森信了,他臉上的表情分明這樣寫著。


    “你現在也應該都知道了,我過去發生了什麽,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說著他突然冷笑一聲,自嘲道:“死也死不了,活又活成這個樣子,我還能算是個人嗎。”


    艾森深吸了一口氣,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唐岑總是把所有的錯歸結到自己身上,但這些痛苦不是他強加給自己的,他也從來都沒有自甘墮落過,他試圖自救,也很努力地融入人群,但那些最根源的問題他卻沒有辦法解決,所以在他慢慢恢複的時候,那些最親密的人總會狠狠捅他一刀。


    怪不得唐岑沒有安全感,怪不得他不信任別人。那些不該他承受的痛苦,在他父親眼裏,全都變成了他的過錯。


    艾森知道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和顏悅色,有人拋妻棄子,有人虐待骨肉,他曾經以為這離他很遠,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恨不得捧在手裏的人一直生活在冷血薄情的家庭裏。


    其實唐岑骨子裏一直帶著從唐鬆源那遺傳的薄情,又和唐鬆源的冷漠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唐鬆源隻愛自己,隻在乎自己和家族的名譽,唐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身邊的人不受自己傷害,卻從不善待自己。


    “唐岑,你做你自己就好,不需要把別人犯下的錯強加到自己身上,那些過錯和懲罰都與你無關。”艾森輕輕地撥開唐岑的手,把他摟到懷裏,拍著後背安撫道:“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你可以去過你想要的人生。”


    表皮完好,內裏卻開始腐爛發臭的傷口被挖開,就連被酒精麻痹的大腦都感受到了陣陣鈍痛。膿血流盡之後,原本被藤蔓根係侵蝕的地方隻剩下一個血肉模糊的空洞,刺骨的冷風呼呼地灌了進去。


    唐岑趴在艾森的肩膀上,他本能地不喜歡和艾森靠太近,但是現在艾森身上溫暖的味道和一下下拍在後背的動作安撫了他差一點就失控的情緒,他突然不想推開艾森,想一直這樣被人抱著。


    “沒有,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到底應該怎麽過。”眼前的視線被淚水模糊,唐岑幹脆把頭埋在艾森的肩膀上,眼淚也蹭到了艾森的衣服上,但唐岑不在乎了,反正他都看過自己發瘋的樣子了,現在哭哭啼啼的也沒什麽不能見人的。


    “我從來都沒有規劃過自己的人生,父親想要我怎麽活著,我就怎麽活著。和陸晟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他想做什麽,我就跟著做什麽,他們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我隻會跟在他們的身後。”


    在唐岑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唐鬆源已經把他的人生一直規劃到了結婚生子。從小就被束縛在條條框框裏,唐岑在叛逆期時也曾經想過不按唐鬆源想法前進的人生該怎麽過,但他僅僅隻是想過。


    或許是繼承了素未謀麵的母親溫順的性格,在重壓之下寸步難行的唐岑沒有生出過一絲反抗的想法。


    如果沒有陸晟,唐岑會活成唐鬆源想要的模樣,他或許還會生病,但他不會反抗,唐鬆源也不會因此和他斷絕關係,他還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隻要熬到唐鬆源死了,他就解脫了。


    然而現在唐鬆源沒死,陸晟也不在,按理說他已經解脫了,可是他依舊看不到自己的未來。


    小的時候跟著唐鬆源,長大了跟著陸晟,唐岑對自己的人生沒有太多的想法。就算是現在恢複自由,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往後的人生要怎麽活。


    “我不知道我該怎麽樣活著,我的人生該是什麽樣的。”唐岑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他抓著艾森肩膀的手指微微地顫抖著,聲音顫抖得哽咽,“我甚至...甚至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活著......”


    艾森替他順氣的手一頓,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背上。他蹭了蹭唐岑的發頂,緩緩地開口:“他們現在都不在這裏,不會再幹涉你的人生。”


    “我也不會。”


    但這些話落在唐岑耳朵裏,讓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人生就是個笑話。他總是在他不需要的時候得到自己曾經渴求的東西,自由也好,包容的愛也罷,他現在已經不需要了,可是又全都塞給了他。


    錯過了最需要的時間,得到再多又有什麽用?


    “我不在乎了,我想過幹脆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漂泊到死,所以到了這裏。”唐岑掙脫了艾森的懷抱,泛著紅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可是你又出現了。”


    從英國到法國,艾森不隻像一塊甩都甩不掉牛皮糖,還相當貪得無厭,又自作多情,自說自話地做著各種決定。


    “你到底有什麽企圖?告訴我,不管你想要什麽。”唐岑不相信艾森這樣對待自己真的是他說的那樣,是因為愛他才一直留在這裏。他寧可相信艾森是為了從他這裏得到某些東西才這麽做,這樣的說辭聽起來才更現實。


    唐岑知道以自己現在的狀態很難狠下心離開他,艾森已經徹底滲透進他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裏。但他做不到毫無愧疚感地接受艾森給予的一切,除非艾森和他一樣,想要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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